嗖嗖陰風中,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像極了女人的哭泣:
“生前敢造孽,不怕水滔天。死后照孽鏡,天地心相鑒。人間無公理,煉獄有常情,不信抬頭看,血債壘青天……”
葉清和:“來了,孽鏡地獄的判詞。”
腥風刮過,楊夕忽然感覺身邊空曠。
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同伴們的身影全都不見了,血紅的鏡面滲出絲絲縷縷的紅霧,氤氳著輻射向空中。
拔舌地獄中恐慌的假想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猩紅天地間就剩下了她荒涼一人。
連偶術(shù)還在,連接幾個同伴的靈絲也沒有絲毫波動。
說明同伴們應該都在原地沒動。
可是她卻沒有和他們站在同一片平面上。
孽鏡地獄……
“你們在哪?”楊夕在連偶術(shù)中發(fā)問:“還在原來的地方站著嗎?把你們的視覺分享給我,我會讓大家互相看到彼此所處的位置……”
然而話音未落,蘇不言的尖叫聲充斥了楊夕的識海,男孩子變聲期的嗓子尖細如瓷器剮鐵。
緊接著,連偶術(shù)中接連傳來幾道陌生無比的恐懼。
楊夕:“蘇不言!”
蘇不言的神識連接緊接著斷掉了。
景中秀:“臥槽!”
楊夕:“蘇不言怎么了?有人能看見他嗎?”
景中秀的連接也斷掉了。
接著冼江說了一句:“對不住?!?br/>
連偶術(shù)中也失去了冼江的蹤影。
楊夕敏銳的感覺到似有什么莫大的陰影籠罩了這一群人,如果他們彼此看不見,彼此的空間又是無法相交的話,一旦斷開連偶術(shù),他們將各自為戰(zhàn)。面對接下來的危機,被逐個擊破。
需要當機立斷——
楊夕一把掐住手腕穴竅里延伸出的靈絲,鋒銳的靈力逆著靈絲強推過去,蜿蜒襲向應該站得最近的葉清和。
她強行人偶了葉清和。
緊跟著,游陸的連接也悄無聲息的斷了。
葉清和的識海,是一片金碧輝煌的大殿。
正中靈臺上,閉目坐著一個眉心一點朱砂的青年,白接近透明。
楊夕的神識一落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那雪白透明的年輕人從靈臺上按倒,壓在金色地板上。
那眉目還是葉清和肉身的眉目,可氣質(zhì)卻格外陌生,楊夕端詳半晌仍不敢確定:“葉清和?”
地板上躺著的人緩緩睜眼,他的睫毛并不長,楊夕卻覺得仿佛拉開一臺漆黑的大幕。
幕布背后,上演著日月盈仄,宇宙洪荒。
楊夕一愣,差一點就松了手。
那雙眼迷茫了一瞬,然后在金碧大殿,和不遠處的靈臺上逡巡一圈,大約是認清了眼前的形勢。最終定在楊夕的臉上,發(fā)現(xiàn)在外部世界只到自己肩膀高的小丫頭,進了識海居然按得自己掙扎不得。
“人偶術(shù)?楊姑娘如此殘忍地對待同門,小生很受傷啊?!币浑p琥珀色的豎瞳,在眼簾之下瞇起來,立起一道豎縫。
楊夕這回覺得自己看到的又是葉清和了。
對不住,對不住,我還以為你遭人奪舍了?!边B忙把人家葉小哥拍拍衣服扶起來,她還裝模作樣的給人家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這連偶術(shù)接二連三的斷了,給我嚇得一跳,只有這樣能把你拉住,但你好像沒遇到攻擊?話說你不是個貓妖么?你的神魂怎么會是個人?你也是轉(zhuǎn)世的?”
琥珀色的豎瞳瞇起來,左左右右的打量著楊夕。
葉清和忽然笑了:“楊夕,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楊夕遲疑片刻:“你指哪方面?”
葉清和的瞳孔攏成了兩條細線,似乎篤定了楊夕是裝得:
“楊夕,你的心魔是什么?”
“那可太多了。”楊夕道。
葉清和嗤笑:“那你人偶我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血色的天,鏡子一樣的地面,你們都不見了,還有紅紅的霧……”葉清和在得到回復時的意外太過明顯,以至于楊夕都感覺到了不對勁兒,“怎么?你看到的是什么?”
葉清和摸了摸下巴,抬手指指識海中不遠處的靈臺。
“你不是會人偶術(shù)嗎?自己看吧?!?br/>
楊夕深深看了葉清和一眼,舉步走向識海中的靈臺,盤膝坐下。手掐法訣,再睜開眼……
一模一樣金色大殿,眼前是澄澈的蓮花靈臺。
若非舉起手來,看見一只穿著昆侖道袍的男人的手掌,楊夕幾乎要以為自己的人偶術(shù)失敗了。
“這是哪?”楊夕脫口而出。
“是我的心魔?!币粋€聲音在腦海里響起來。
楊夕受驚不?。骸叭~清和?你怎么還能跟我說話?人偶術(shù)失敗了?”
葉清和輕聲一笑:“不,你的人偶術(shù)成功了。這是佛門秘術(shù)【禪心定】,對付奪舍、攝魂、人偶術(shù)之類的很有奇效?!?br/>
楊夕:“你的心魔,是你的識海?”
葉清和:“是?!?br/>
楊夕:“可是這不對頭,人偶術(shù)是看不見旁人的心魔劫的。心魔跟著神魂走,支配你肉身的是我的神魂,我怎么可能看見你的心中幻象?”
葉清和:“因為這不是幻象?!?br/>
楊夕:“什么意思?”
葉清和微微嘆氣:“我也是剛剛才猜出個大概。孽鏡地獄,孽鏡地獄,這一層空間是照見己身罪孽的地方,腳下的鏡面不是投影,而是這空間整個,就是我們心中魔障的投影。”
楊夕張口結(jié)舌:“可是……我那邊……你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
葉清和:“不是,判詞響起之后,這處空間才扭曲成心魔的投影。說是投影,其實這里一磚一石都是實體。再那之前,我看到的跟你一樣,紅色的鏡面,血色的天空。所以你突然人偶了我,我還有沒意識到被你拉回了識海,差點以為心魔里冒出了個你?!?br/>
楊夕:“那為什么我所在之處沒有被心魔扭曲?”
葉清和卻道:“我正想問你呢,你對自己的心魔干了什么?居然把它弄得都不敢出來了。”
楊夕:“我靠!我能對心魔干什么?它無形物質(zhì)的,我是能強1奸它還是能打死它?”
葉清和:“鬼知道它經(jīng)歷了什么,畢竟你可是對著同門,都會用人偶術(shù)這么兇殘的法術(shù)的人?!?br/>
楊夕:“我不是說了情非得已么!”
葉清和慢吞吞道:“可你現(xiàn)在也沒有把人偶術(shù)解除,霸占著某的肉身不放……”
“……”
楊夕干脆利落的縮回了葉清和的識海,并且故意在縮回去之前向前一撲。讓這貨的肉身來了個臉著地。吧唧!
楊夕盤腿坐在葉清和的識海里,金碧輝煌的空間,幾乎與外面分不清二致。
“所以,差別只出在了你們都被判詞勾動了心魔,而我心智堅定的沒有……”
“是鐵石心腸的沒有。”葉清和糾正。
楊夕點點頭:“嗯!我天賦異稟的沒有,然后,這也不至于讓連偶術(shù)都斷了啊……心魔能讓他們失去意識嗎?”
“嚇得我以為你們接二連三被打死了,或者被這空間抽走了。”
葉清和看著楊夕,豎瞳又瞇起來了。
楊夕:“你那看智障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葉清和自肉身被楊夕坑了一個臉著地以后,堅持不肯回到靈臺上去,而是盤個腿坐在楊夕對面,要等臉疼過去了再回去。聞言涼颼颼一笑:
“還記得經(jīng)世門那個小孩兒說的,煉獄圖的選人標準嗎?壽元不足,掉過境界。嗯,可能也有些人沒掉,但是楊夕……你為什么掉過境界?”
因為我死過……
楊夕忽然抿住了嘴唇。
繼而又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可思議地看向葉清和。
葉清和笑道:“掉過境界喂,道友,那得是多糟心的歷史。你猜他們愿不愿意讓你看到他們的心魔?”
楊夕疏忽了然:“你是說,他們是自己切斷的連接?”
葉清和:“八九不離十,因為我看見心魔具象的第一反應也是這個。只是我又想起來,我這秘密其實對著你,本來也守不住……”
楊夕皺了眉:“可是你們就沒想過,也許這孽鏡地獄,就是要使我們彼此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呢?”
葉清和:“那是心魔吶,姑娘,要是看見了還能不慌不亂那么冷靜,這些事兒還會是心魔嗎?”
楊夕有點恍然,自己要是在心魔里看見……楚久的話……
她一定就算死了,也不想給別人回顧一遍。
“但是,你怎么就冷靜下來了?”
葉清和:“我沒有冷靜下來?!?br/>
楊夕:“??”
葉清和:“你要是晚一會兒,我肯定也把連接斷了。但是你直接人偶進來了,我又不能把你打死?關(guān)鍵是我發(fā)現(xiàn),我很可能打不死你?!?br/>
話到此處,楊夕忽然接不下去了。
因為她第一反應是問葉清和你到底什么心魔,竟然會沖動到要把我給打死在識海里?
但是緊接著她又意識到自己不該問。
她終于察覺了,自從進入煉獄秘境之后,那總是出現(xiàn)在眾人之間的尷尬和沉默是什么。
那是每一個人心中都藏了太多的秘密,于是話題總是會忽然拐到什么人的禁忌上。若是只有一個人如此,其他人也還可以說話,但偏偏每個人的情況都相似,都了解這種有些傷疤不能觸碰的心情。
于是交流就會經(jīng)常陷入這種即時閉嘴,或者反思失口,又或者物傷其類中去。
靈魂中有傷的人,常常是不好相處的。
沒心沒肺的笑容,只屬于真正幸運,或真正堅強的孩子。
楊夕小小聲的,嘆了口氣。
并非為自己的不幸運,而是為自己的不夠堅強。
忽然,一片安靜之中,葉清和低沉地開口:“你還記得葉清歡嗎?”
楊夕斟酌著說:“關(guān)于你妹妹的事,我非常非常抱歉……”
葉清和笑了:“你指哪一個妹妹?是拜師的路上,就意外病死的小女修?還是幸運的撿到一個身份,卻在昆侖山腳下,遭了方少謙毒手小貓妖?”
楊夕一怔,再看葉清和的時候幾乎帶上了驚恐的神情。
蹭的的站起來,連連退了幾步。
“你……你到底是人還是妖?你是真的葉清和?人修葉清和?”
葉清和輕佻一笑:“大約一百年前,貍貓族在人間遭了重創(chuàng),必須立刻找一個大門派庇護。貓妖族長冒死一試,企圖奪舍離幻天元嬰期修士葉清和。
“但那葉清和佛道雙修,法力不強,卻心智堅定??赡秦堁橇Σ桓?,又被逼到了絕境,是以冥頑不靈,不肯知難而退。整整七日的識海膠著,最終兩個神魂融合成了一個,就是楊姑娘面前的我?!?br/>
楊夕整個人都聽傻了:
“那你還是不是原本的葉清和?”
“我是?!?br/>
“那個佛修?”
“小生佛法高深,楊姑娘要試試嗎?”
“那你其實不是貍貓族長了?”
“不,我是貍貓族長。”
楊夕暴躁了:“你這我根本聽不明白,你到底是哪一個???”
葉清和露出個微妙神情,略帶同情地看著楊夕:“以你的智力來說,的確是挺難的?!?br/>
“……”楊夕。怪不得冼掌門幾次三番想把他打死……
“你剛才說……元嬰期修士?”
“是,元嬰期修士。那個冥頑不靈的貓妖族長,和心志堅定的佛修葉清和,都是元嬰期修士?!?br/>
葉清和沉默了半晌才又一次開口,看來他雖然態(tài)度輕佻,其實把這種糟心的過往剖白于人,仍然是十分難以啟齒的。
“南海潰敗那一年,佛門四百八十寺的傳人發(fā)起了一場大愿超度,那一天南海戰(zhàn)場上數(shù)萬修士憑空進階,而我,是唯一反而掉了兩重大境界的修士。”
楊夕:“怎么,大愿超度奪舍的?”
“不,”葉清和抬起頭,望向金色大殿穹頂上的密密麻麻的梵文,“只是那發(fā)起超度的大和尚告訴我,貓妖本來是沒可能奪舍佛修葉清和的,反而是葉清和輕易就能吞噬那只貓妖。佛門修性不修命,最不懼的就是奪舍、攝魂、人偶術(shù)之類的識海爭斗。只是不知那葉清和出于什么心理,有意造成了這個結(jié)果。給了他的敵人一條生路……”
楊夕怔怔半晌,忽然想起了南海邊見過的,巋然不動的禪心袈裟。和那四百多個身披袈裟的大和尚。
“蒼生不仁,但我不忍……”舍身飼虎也就是這樣了吧。
葉清和輕瞇著眼眸,“兩段記憶,共存于一個神魂上,其實我從未執(zhí)著于我是哪一個,我就是我而已。吃飯、睡覺、修佛法,貓妖一族的擔子我也覺得仍然是自己的。但是……那一天我忽然無比的想知道,那個慈悲為懷的佛修,和以怨報德的貓妖,到底哪一個構(gòu)成了主要的我?!?br/>
楊夕心道,這他媽可就尷尬了。
這心魔得老重老重了,死爹死媽死全家都不帶這么難解的。
葉清和道:“結(jié)果我在大愿超度里許了這么個心魔,當然是過不去的,連掉兩重大境界,從元嬰直接擼到金丹。要不是貓妖的壽元加成,單憑佛修的肉身,估計已經(jīng)死了?!?br/>
楊夕:“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葉清和轉(zhuǎn)頭凝視著楊夕,豎瞳一散一聚:“一來我的秘密對著你本來也守不住。你只要稍微動腦子想一想,葉清和與葉清歡的兄妹關(guān)系,早晚會來問我。二來,我已經(jīng)拿不回梧桐葉子,那我就得帶著你去一趟中央之森,我覺得坦誠相告是取得信任的基礎。三來,我覺得我好像有點猜到,這十八層地獄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了……”
楊夕:“真的?”
葉清和:“你得去找蘇不言,以那孩子的聰明,很可能現(xiàn)在也回過神來了。只是他那點微末本事,還有無法無天的性子,回過神來沒準反而會把自己折騰死。去晚了我們可能只會得到一具小尸體?!?br/>
楊夕:“我去?我怎么去?”
葉清和:“你怎么制住我的?”
楊夕:“可是我跟他的連接已經(jīng)斷了?!?br/>
葉清和:“你不是會織布么?剛才我們站的又不遠,你就沒什么辦法,鋪天蓋地的織一片布兜過去,總有兩根絲能碰到他?”
楊夕愕然片刻,果斷道:“好想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