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遠之……是誰?”
白鏡離站在無妄海水結成的冰面上,凝視著面前的千里冰封。
他身后是以方沉魚為首的一排仙靈宮弟子,他們大多年事不小,中年面貌,修為在元嬰與化神之間。無論男女清一色的雪白法袍,長馬尾,站在冰天雪地里竟是有些看不清人,只瞧見一顆顆飄蕩得黑腦袋長馬尾。
白鏡離今次也穿著仙靈宮的服飾,白色法袍白靴子,頭頂亦扎了一把馬尾。可同樣的馬尾由他扎來,卻硬是多出幾分狂浪不羈,就好像那雪地里的勁風都偏愛揉弄他的頭發(fā)比別人多些。
白鏡離是來屠神的。
當然,用他自己的話講,只叫了結從前的因果。
但是仙靈宮上下為了這件事準備了足有三個月,完全是按照咱們家長老要去為蒼生殉死的規(guī)格準備的。不論白鏡離本人是怎么理解,在普通的仙靈宮弟子眼里,殺神殺神的叫了這么多年,再加上當年八大合道混戰(zhàn),跨越萬年不死,無妄海上至今禁空,花紹棠一劍把炎山秘境都劈碎了、大陸版圖都給從此兩半兒了居然還沒弄死他,云九章就是神。
這件事業(yè)無比重要,以至于韓漸離隕落這樣的事,也只值得派出一個新上任的五行宮主去壓陣了。
當白鏡離在感覺到西方大漠天劫臨世的時候,仙靈宮這個龐大的隊伍已經(jīng)行到了無妄海上。方沉魚問白鏡離要不要去看看,白鏡離說不用,真魔的事情只有它們自己解決,自己幫不上什么忙,去了也是白添亂。稍稍這么一討論,其實韓漸離就已經(jīng)掛了。
但白鏡離去雖然是沒去,他還是把進入極寒劍域的時間往后推了推,稍微等了一等。
等到水行宮主司半我把韓漸離其實不是渡劫,而是活被天道劈死的消息傳回來,仙靈上下震驚。
而一直負手而立,一動不動朝向海中央的白鏡離,終于側目。
方沉魚上前一步,沉聲解釋道:“鄧遠之的背景很復雜,他原本是個散修,因機緣得了一塊輪回池碎片……”
“輪回池碎片?”白鏡離略微驚異了一些,“老陸那種?”
方沉魚點頭:“是,然后他轉(zhuǎn)生成了真魔。在魔域的時候似乎是跟韓老魔結下了深仇。后又以真魔之身奪舍了一個普通人,后拜入昆侖,頗受蘇蘭舟前輩看重,但卻在五代昆侖墓葬開山之時,獨占了大筆知識遺產(chǎn),叛投了經(jīng)世門。”
這長長的一串介紹下來,白鏡
離過了很久才點點頭。
“也就是說,他為了報仇,把自己喂給了孟淺幽,然后那大筆知識遺產(chǎn),加上他……嗯,能被經(jīng)世門接受的腦子,就都被孟淺幽接收了。然后韓漸離吃了孟淺幽……
“我們?yōu)榱朔乐顾銕熼T地宮出現(xiàn)意外,是保留了韓漸離記憶的。于是他就悟出了什么,不能知曉的東西,被天道清除了。”
方沉魚臉色略有些陰沉,跟以往聽說魔道遭了災時候仙靈宮人的幸災樂禍大有不同。
“正是。”
白鏡離想了想,又道:“那他本人呢?全身而退,還是同歸于盡?”
方沉魚臉色更陰了一些,“他因為有輪回池碎片,所以被孟淺幽吞食身死的時候,就直接轉(zhuǎn)生了。雖然可能有所削弱……”
白鏡離一笑,擺擺手:“他這種人物,修為清零算不得削弱。本來也不是指著修為吃飯的修士。“
方沉魚低下頭:“他大概率應該還是轉(zhuǎn)生在魔域之內(nèi),但是目前還沒人找到他。人帝魔君衛(wèi)明陽已經(jīng)把整個魔域幾乎翻過來了,并沒有找到哪頭初生的真魔更特殊,帶著輪回池碎片。”
白鏡離嘆道,“這招借刀殺人實在太高明,天道都成了他盤上的棋子。處心積慮數(shù)十年隱忍不發(fā),真乃梟雄人物。”
方沉魚無話可說。
白鏡離忽然又問:“仙靈宮跟他沒仇吧?”
方沉魚一愣,認真回憶了半天:“應當是,沒有……的吧?”
“還是確定一下,如果有什么過節(jié),哪怕微小,就派人進魔域幫姓衛(wèi)的小子找他,務必弄死了算。”
方沉魚沉默半晌,應道:“是。”
而后又抬起頭來,凝重地看著白鏡離:“弟子還是擔心魔潮,那衛(wèi)明陽鎮(zhèn)不住血海魔域那么多真魔。”
白鏡離點頭:“韓漸離獨霸魔道太多年,恐怕魔界三五年內(nèi)都殺不出個能鎮(zhèn)住所有魔域的。但是誰能想到,韓孟雙保險,竟然還能一起躺了。”
說到此處也不禁感到頭疼,“被天道直接清除,可惜了真魔自上古而起的傳承。”
仙靈宮內(nèi),一片沉默。
可惜的又何止白長老一人,說白了韓漸離的死活仙靈宮根本毫不關心,但眼看摸到天道邊界的時候突然把整個修真界最古老的傳承給斬了,有志天道者,當真是無人不心疼。
再一想想后面可能的真魔流竄,為禍人間,仙靈長老、管事和幾大宮主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心疼起又要死掉很多徒弟。
而且這一次事涉六道,昆侖會不會和仙靈站一個立場還很難說。
掌門方沉魚心中,怎是一個糟心了得。
要不是入魔域?qū)Φ茏觽儊碚f也必然有不小犧牲,方掌門現(xiàn)在就想派人進去把鄧遠之翻出來打死!
白鏡離忽道:“選一個夠笨的長老吧。”
方沉魚一怔,很快明白過來:“長老您覺得竊天論道不穩(wěn)固?”
白鏡離回視她:“你覺得呢?”
方沉魚沉默。
她當然不至于還需要白鏡離給她分析才知道利害,否則仙靈掌門這么難做的位置,她也不能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屹立不倒。
竊天論道為了規(guī)避天道,大多數(shù)人的記憶都在離開算師門地宮后自動消除。然而沈從容活不了幾年了,下代算師門主是個什么尿性尚未可知。甚至若沒有竊天論道,沈從容都是不打算收徒弟的。
算師門就是這么隨性的一個門派,偌大門派,逆天的知識、財富、地宮,死后往土里一埋,以后有緣人得之。
何況,就算沈從容,也不是那么靠得住。
旁人靠得住這種想法,本就不在仙靈宮的世界觀之中。是人就有立場,有感情,有愛恨,所以是人都可以被動搖,被威脅,被利誘。
更何況,將死之人歷來是最靠不住的一種。
什么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是木得與天掙命的辦法。但若還能爭一爭,哪怕滅十萬凡人可延一天壽命,你看有幾人從頭到尾不摸刀?而修士,恰恰是以向天掙命為本職的一群貨色。
仙靈宮至今沒能拿出一個有資格保留記憶的高端修士,反而由著所有人把離幻天太上長老夏千紫默認成仙靈系的代表。并非方大宮主特別的善良美好敢相信……
“只是我真的選不出來。”方沉魚說這話的時候,是面帶深重愧色的。
白鏡離點點頭:“我知道,仙靈重天資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腦子不太夠使的那些,根本就沒機會進入仙靈宮的中樞。這本不是你的錯,我只是想提醒你,似昆侖那樣的兼容……雖然容易內(nèi)亂,但面對外敵的時候,的確是無比強大的優(yōu)勢。”
旁人只道仙靈宮重視的天資,只有修行天賦而已。實則,以人為本的仙靈宮怎么可能?情商、智商缺一不可,才是仙靈核心決策層的真相。
就像當年潛伏臥底的陸百川,修行天賦乃是絕佳,但因為表現(xiàn)出來的腦筋很有些坑洞,是以也只被當成一個高端戰(zhàn)力供著。在門內(nèi)說話并不怎么直接的好使。
可是陸百川前車之鑒猶在,方沉魚怎么能放心用一個并非核心的弟子去代表仙靈?
即便現(xiàn)選,人品如何,忠誠與否,立場可控不可控,都要考察個三五年。要真是再弄出個陸百川,還真不如就用夏千紫。
起碼只要仙靈宮自己不性差踏錯,離幻天短期內(nèi)還不敢跟仙靈撕破臉。
同樣的問題,方沉魚知道經(jīng)世門也一樣在面對。甚至比仙靈宮更慘,他們非但全派都找不到一個合格的笨蛋,依附門派勢力又少,甚至值得絕對信任的高層們的親戚朋友……
都不太容易找到一個不聰明的。
這特么就比較尷尬了,幾萬年的信仰傳承和價值觀維護,他們甚至有點沒辦法號召長老管事想辦法弄個笨蛋上位。那會導致弟子們造反叛門的,理由是領導太蠢我不能忍?或者一個人類實在理解不了豬的管理方法?
對于經(jīng)世門來說,這真是神特么不開心……
所以每當方沉魚想起這個問題,就只有想想經(jīng)世門才能開心一點。
“弟子會記在心上的。”方沉魚躬身一禮。這是仙靈掌門方沉魚很有意思的一個習慣,表達鄭重的時候她通常是作揖,有事兒求人的時候卻會很女性化的去福身。并且無縫切換,哪一種都很熟練。
對于她這種顏值智商雙在線的大派女掌門來說,那大約就跟景中秀上一世的那個世界中,小姑娘賣萌殺價同類……
于是鄧遠之的話題到此為止了。
白鏡離不是事無巨細的性子,方沉魚也不是個熱衷在討論上浪費時間的掌門。
“那我這就進去了。”白鏡離說。
仙靈宮所有人都下意識的站直了。
方沉魚面含隱憂:“長老此去屠神,真要兩三年那么久?”
白鏡離大笑:“屠成屠不成還是兩說,兩三年也只是走到他面前的時間,大約。也許我還是得把他送出去上界,也許我還要跟他憶往昔崢嶸歲月,順便互放兩句狠話。”
方沉魚抿了抿嘴唇。
白鏡離拍拍她肩:“不必擔心,若仙靈有大難,派一個我認識的弟子進極寒劍域給我看。我看見了立刻想辦法出來。”
方沉魚沉默點頭。
而后,白鏡離把手邊長劍的劍鞘拔開,飛到空中極寒劍域的上空邊界。高度,是極寒劍域這個六面體最短的一條邊。
白鏡離選了一個和云九章距離不遠也不近,卻在背后的位置。
而后仙靈宮在場的所有高層,就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太上長老白鏡離,驟然揮動那把叫作偃月的劍,斬向極寒劍域。
那一劍極其神詭,它發(fā)出了一道粗壯的隱約靈光,卻沒有任何劍意附著其上。那靈光與花紹棠的極寒劍域相遇,竟好像從中又劈開了一道新的世界。
狹窄卻悠長的一道白光閃爍的通路,直通向云九章的后背。而白鏡離,順著那仿佛新世界的白光通路一步邁進去,然后靜止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