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紫瑩瑩的雷光之中,楊夕的視野卻是血紅的。
楊夕感覺到,身體正在天雷的激發下恢復活力,精神卻好像正在死去。
“所有人都該死……”
這仿佛也是她的想法。
“如果這些人都消失了,世界終于就美好了……”
無數次她也的確曾經這樣想過,第一次看見賣身契的時候,老道士被饑民分食的時候,翡翠慘死的時候,蓬萊叛變的時候……
但是她總覺得,缺了一點什么。
冥冥之中,她看到人帝魔君衛明陽的臉。
英俊、冷酷、噬血、殘暴……仿佛不是人。
忽然間,楊夕在一片令血液沸騰的天雷之中,感到了一陣冰涼。
她仿佛經歷過這種從頭到腳的寒意。
但她此刻沒有精力去想。
這點寒意幫她找回了一點神智。
我好像發過一個什么誓……
朦朧之間,眼前閃過孽鏡地獄里景小王爺的心魔。
尸橫遍野,殘垣遍地。
一個手持死神鐮刀的殺神,帶著鐵黑色的面具,一刀穿透了死者的胸膛。溫熱的紅色噴濺出來,死神驀地抬起雙眼,一黑,一藍。
垂死的精神驀然回光返照起來,楊夕雙瞳緊縮,背后激起一片冷汗和浮凸的雞皮。
長刀見血的恨意仍然在血管里暴突。
從頭到腳的冰涼,又一次閃現出來。
楊夕在那一瞬間,抬手扣住懷里的無常面具,一把扣在了臉上。
世界黑了下去。
一片黑暗之中,楊夕聽見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
“無常劍!你挺住!你可是這世界上最能抗的那只崽!誰入魔你都不能入魔啊!”
誰說的,我明明什么都扛不住。而且總和自己較勁,真的好累……
眼皮張開。
楊夕看見自己梁家后院的那條長街上,面前的侍郎府已是一片廢墟。
眼皮又闔上。
“你入魔了讓我們怎么辦啊?你特么是命運之子,天道針對的那個人啊!你贏了我們才能出生啊大哥,阿不,大姐!阿姨!親娘!姑奶奶!算我求你了……”
戚,死騙子。當我是小王爺那個夯貨么,還什么命運之子。我明明就是,爹不親娘不愛的那個……
唔,我就是個小可憐!
眼皮張開。
楊夕嘟著嘴,口中咬著一面景氏大行王朝的百鬼夜行旗,殘破的。腳下是大行王宮的宮墻,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手中的鐮刀正揮向墻角下的一隊士兵。
眼皮又闔上。
“無常劍楊夕!昆侖大師姐!這世界上因為你,有三千萬修士把自己作死了!你要是向心魔低頭了,他們可就都白死了!”
胡說!老子什么時候殺過那么多人!
這聲音不止鉆進了楊夕的耳朵里,還鉆進了楊夕的腦子里。
一氣之下,她猛地就睜開了眼睛。
自己跪趴在地上,一手攥著長鐮,一只眼睛在流血,腿也已經斷了一條。
而那僅剩的一條腿,一只手,還在拼命地爬向前方的龍椅。
黃金打造的龍椅上坐著一個明黃色的人影,不閃不避,一動不動。
楊夕睜著一只眼睛,垂著一條胳膊,攥緊了鐮刀,手腕用力揚起。
背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撲上來,把楊夕死死抱住,整個人壓趴在地上平平地攤成一張楊夕餅。
“你克制啊!天爺哎!你是人類最后的希望啊!”背后那個不陰不陽的聲音激動地哭粗來。
“二乙子,你給我起開!”楊夕聲音沙啞,氣力低弱,卻仍能聽出語氣里的威脅。
背后的力量忽然一松,顫顫地:“你……能認出我了么?”
楊夕喘氣的聲音仿佛風箱一般推拉。
“我放開你,你可不能砍了皇帝……”
楊夕臉貼在地上,應了一聲:“嗯。”
背后的力量松開了,楊夕一把抓起長鐮,手起刀落。
鋒利的刀刃,“噗”一聲**柔軟的胸膛。
楊夕自己的胸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也不能自殺啊!你死了我怎么辦?我就生不出來啦!”
說得好像你是我兒子……
血液從身體里漸漸流出的過程,精神卻好像終于開始復蘇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夕再一次睜開眼睛。
殘陽西斜,落日的余暉鋪灑在一片殘垣斷壁之間。
楊夕坐起來,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包扎起來。
只是手臂仍然垂著一條,腿仍然斷著一根。
屁股下面似乎本來應該是一座宮殿,廢墟之中塵埃飄凝不落。
整座皇城垮塌了一半,蟲不鳴,蟬不叫,既沒有風吹,也沒有草動。
楊夕一只眼遮在繃帶里,另一只眼眨了一下:“時間的裂縫?”
背后響起來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你要那么叫也行……”
楊夕皺了皺眉:“你滾到我正面來!我脖子現在轉不動。”
然后,楊夕的視野里,一個豐胸細腰,魚鱗裙子,帶白骨面具的身影蠕動著游到了正面。
白骨面具上活動的圖案扭曲成一張笑著的嘴巴:“呵呵呵,又見面了。上次告訴你的未來都實現了,這次你有沒有多相信我一點?”
楊夕單手撐地,一只腳把掉落在旁邊的鐮刀勾過來,瞇著一只眼睛看它:
“給你一盞茶的時間,解釋。”
二乙子面具上的嘴巴扭曲的一下,半晌才抽抽著道:
“你剛才本來是要筑基的,但是被我給攔住了……”
楊夕單手抄起地上的長柄鐮刀,一條腿跳起來就要砍死這個二乙子。
二乙子瞬間閃出去半里地,尖叫道:“你聽我說完啊——你不能在這兒筑基!在這兒筑基你就入魔了——!”
鐮刀的尖頭切豆腐一樣**地面的磚石里,激起暴土揚塵一片。
單只眼睛冷冰冰地抬起來:“入魔?”
二乙子遠遠地保持著警惕:“你心魔憋了這么久,憋大啦!你就干不過它,就入魔了。就像那個衛誰誰……”
“衛明陽?”
楊夕一愣。
“沒聽說他憋著自己的心魔,他不是縱欲那一掛的嗎?”
二乙子搖搖擺擺,纖腰肥臀風騷地笑:
“事事順著自己的心意來,還能長修為長壽命,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好事兒~”
楊夕更愣了。
這就是她潛意識始終不愿修魔的原因。
“孟淺幽騙了他?”
“不,魔的倫理是不同的,對于魔來說,誰吞噬了誰,都是大功告成。”二乙子哼哼唧唧地這樣講,一邊講一邊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瞄著楊夕。
楊夕總覺得這話里隱藏著什么驚天秘聞,但因為被二乙子瞄得毛骨悚然,一時竟然挖掘不出來。
額頭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心口上好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一樣的疼。
楊夕喘著粗氣,四下掃了一眼周圍幾乎一片廢墟的大型皇宮。
“你是……要攔著我入魔……所以把我拉進了時間裂縫?”
“不,你入不入魔其實不關我事,只是你不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筑基。你在這兒筑基了會改變世界的發展進程。”
楊夕用一種“你他媽在逗我”的眼神看著這個神經病。
“而且不是我拉你進來的,我只是撐開了這個縫,給你一個暗示,你是自己進來的。”
楊夕嘴一咧:“哈?”
二乙子面具上的圖案纏綿地變幻,最終化作了一個隱約帶著波浪的箭頭。
那看著就很騷浪的箭頭指著楊夕的……臉?
楊夕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摸到了那張冰冷的無常面具。
她想起來了。
上一次掉進時間裂縫里,也是感覺到空氣里的涼意之后,戴上了無常面具!
“它?”楊夕不敢置信地按著臉上的面具。
“你這張面具,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不受這個世界自己的規則束縛,所以你戴上它,能看見這兒。”
楊夕甩了甩頭,尚未能夠把破碎的信息串起來。
“還有什么,你一起說。”
上次也好,這次也好,這個身份不明立場不明的二乙子始終叨叨著讓自己信它。
“就是,你不能在這個場合筑基。于是我撐開了……額……時間裂縫,給你信號,你有經驗,帶上來自煉獄小世界的神降媒介,進入到這個時間裂縫。
“然后你心魔繃不住了,瀕臨入魔的情況下,馬上要大開殺戒……
“對,如果你不進入時間裂縫,你當時那個狀況不是殺一群人,就是被一群人當街砍死。
“但是你進入了時間裂縫,這里所有破壞的東西等你離開都是會復原的。不能復原的就只有人!
“我們不能在你筑基之前改變世界進程,尤其大行王朝盛京這種富貴地方,聚集的大多都是身負大量氣運,舉手投足影響千萬人生死的魂魄。指不定砍了個誰,就蝴蝶掉了你筑基的機會……哎,蝴蝶你聽說過么?就是叢林里一只蝴蝶蒲扇翅膀……”
楊夕抬手打斷它:“所以最后死人了嗎?”
二乙子堅定地把臉轉向殘垣斷壁的一側。
楊夕目光順著二乙子的朝向看過去,只見一處半塌的宮墻角下,柴火垛一樣堆了四五十個人。
宮女、太監、宮妃、侍衛,不分種類口歪眼斜地堆在一起。
此刻大約是他們出生以來靈魂最平等而接近的一刻。
楊夕怔了怔,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那堆:
“這都是你……”
二乙子道:“你知道追在你后邊兒把人從你刀下搶出來,還要不弄傷他們有多不容易嗎?三宮、六院、十八房,你居然闖了一半!我堆了三十多堆人堆兒!”
“人堆兒……”楊夕愣兮兮地重復了一遍。
二乙子因為不是人,完全沒覺得自己這個名詞有什么問題。
“對了!為了照顧你的家人,你家里我單獨堆了一堆!我還特意把那個燒焦的宮主跟你哥堆在了一起,你那個中毒的妹妹跟那個小俏妹夫堆在了一起!”
楊夕嘶嘶了兩聲,覺得有點兒牙疼。
“我特么真謝你!”
二乙子臉上的面具,頓時化開成了一片云開月明的圖景。
楊夕覺著,那表情大約應該理解成“欣慰”。
而楊夕直到此時,才終于松下了心里繃住的那根弦。
四下環顧,這殘垣斷壁的場景跟景小王爺的心魔中太像,以至于睜開眼的第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真的像那心魔里一樣,殺得大行王朝一片血流成河。
雖然她私心里以為,自己該是沒有這個本事的。
雖然單打獨斗,大行王朝能干過她的人已經不多,但人家畢竟也是有軍隊,有數十萬散修常年盤踞京城的。
哪兒能站著像靶子一樣給她殺?
也就是這時間裂縫里,一切靜止,才能造成這么強大的破壞力。
低首看了看手中的鐮刀,呵呵,一把破爛,遠沒有小王爺心魔里那么酷炫。
二乙子看見楊夕表情,適時插上了一句:“你剛剛滿天滿地的搶兵器,我想著你以前都是用這種長柄鐮刀,就給你塞了把像的……”
楊夕閉了閉眼睛,如果沒有這二乙子攔著自己。
自己是不是就已經入魔、筑基、成劍、然后拿著一把小王爺心魔里那樣酷炫的鐮刀,真的把整個大行皇宮殺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了?
還真的是有可能的。
那好像就是剛才,自己在幾乎入魔前選擇了的行動方向……
“既然都是我一個人在泄憤,我這胳膊兒腿兒……”楊夕冷不丁地問。
“不是我掰斷的!”二乙子立刻道。
楊夕面無表情地看著它。
“我……不是故意的……攔著你入魔也挺難的……什么的……”弱弱地。
“主要還是我殘了廢了不要緊,只要別死別筑基就不耽誤你的事兒吧。”楊夕冷漠地道。
“嘿嘿……嘿嘿……咱倆之間,這么說多傷感情!”
“所以你是我兒子嗎?”
“開……開什么玩笑?你就沒嫁出去行么?”
楊夕覺得吃了一顆定心丸。
不是我生的就好,看來不是作孽做多了,生出了一個奇葩。
二乙子也不是重點,重點是二。
“你……”楊夕等了半天,見這個二實在不靠譜,面具上兀自風云色變,全沒有要繼續往下講正事兒的意思。只好問道,“你是來自未來的嗎?”
出乎意料地,二乙子一愣之后,竟然搖頭。
“不,你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筑基,才真正的未來。”
楊夕皺著眉頭:
“我本以為你是重生者,可是剛剛又覺得不像……”
二乙子發出笑聲,好像聽到了什么贊美。
這贊美名不副實,但是依然十分受用。
“飛升的修士才能選擇重生,我哪兒有那個本事!”
楊夕的精神被一記天降重錘砸到了臉。
“重生者都是飛升的修士?”
“準確說,是渡過了飛升天劫,卻沒有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修士。”
“可是為什么?”楊夕震驚了,陸百川那老不死為了飛升都快折騰瘋了,居然還有人渡過天劫不飛升?
“還有遺憾唄?”二乙子面具上的圖案分裂成滑稽的兩半,一半海晏河清,一半風云變幻,令人難以理解,“偉大的靈魂總是有與眾不同的想法,我這么平凡的思想怎么猜得到?”
楊夕緩了半天的神,仍舊有點發懵地問,“在未來的世界,這是修仙者中的常識嗎?”
“都跟你說了,那不是未來。”面具上的圖案皺成了一團,嘀嘀咕咕地道。
楊夕搖搖腦袋,又搖搖腦袋,大概是腦袋里的水太多,怎么也甩不出去,想不明白。
“可你又說你不是重生,又說你不是從未來……額……穿越回來的,你為什么會知道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當然前提是眼前這貨不是在騙她。
但是它上次的方法很有效,成功預言了幾件未來的大事之后。它現在就算跟楊夕說太陽是方的,楊夕可以讓女人懷孕,楊夕都會抬頭認真地觀察一下太陽,再脫褲子看一下自己有沒有長什么新零件兒。
二乙子下半身的裙子忽然像魚尾巴一樣往前游動,迅速游到楊夕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雙肩:
“你不要相信那些推演,算命,預知之類的迷信好嗎?唯一有點依據的就是占星,可是占星也根本算不到未來。你記住,你是楊夕,你只要相信你自己就好了!我拜托你,只相信你自己,永遠不要懷疑,好嗎?”
楊夕嘴角抽抽抽抽抽,不是!你這突然灌過來的雞湯,我鼻血都要補出來了!
舌頭在口腔里舔了舔虎牙,她忍著牙疼,磕巴了幾次,才把話問出來:
“你剛說什么……命運……之子……被天道……嗯嗯……的人……是怎么回事?”
“啊!破除心魔,這是你的宿命啊!你就是為此而生的!”
“你確定我不是為了被心魔折磨而生的?”
“相信自己,好嗎?”
楊夕:“……”好懸沒噎死。
“所以,你并不是什么都會告訴我,是吧?”楊夕終于有點琢磨過這個二兒的行事了,看著瘋瘋癲癲,但它心里絕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算計。
二乙子臉上浮現出一片,水草墨花兒的無害圖案:
“那當然,畢竟你追著我砍了幾百年。未來可見的,你肯定還是要追著我砍。我又不傻。”
“那你還要我相信你?”
“吼,無常劍,我并不是要跟你交朋友好嗎?我只是,要你相信我們暫時可以合作,對我們雙方都更有利。你看我已經救了你,攔下你的殺孽擋你入魔,我會一直為你保駕,直到你在正確的時間,鏟除心魔,筑基成劍。然后我們還好好的做我們的死敵。”
“我筑基了之后你才能生出來,是么?”楊夕道。
二乙子一面具溫吞的灰色,并不搭話。
楊夕就已經差不多確認了。
可是該在未來生出來的家伙,活蹦亂跳很有生活經歷的存在于眼前,這怎么也不是她能理解的邏輯。
它還說不是筑基,不是來自未來……唔,也許是謊話?可是又不像。
“你真不是我兒子?”楊夕忍不住道。
“說了!不是!”
“女兒也不是?”楊夕生怕被鉆了語言漏洞。
“當然不!”
“不男不女我也不……”
“泥垢了!我是因為你筑基誕生的!不是你直接生出來的,你能放過我的心臟了嗎?”
楊夕點點頭:“好的。”
“所以你是我的劍嗎?”
二乙子看起來整只二乙子都崩潰了:“劍賤賤!我看全天下就你們昆侖的最賤!”
楊夕露出一個不贊同的表情。
怎么能罵人滿門呢,尤其罵得還不對。
“你說的是誕生,而你又說自己不賤……”楊夕利落的偏頭,躲過飛來的石塊,“不是劍。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是一個什么世界上還沒有的新事物,不,種族,所以我筑基之后生出來的不止一個你?”
這不是什么特別聳人聽聞的猜測,世有六道,然六道之下尚有不少亞種。蠱毒現世之前,鬼道里也沒有僵尸這個分類。
二乙子很爽快地聳聳肩,這時候它看起來更接近于一個男人。
“確實不止一個。”
楊夕垂眸又想了想:“你的同族們,都像是你一樣嗎?能預知……好吧,我們不提預知,都能夠說出未來會發生的事情,能夠說出我筑基的正……對你們最有利的時間,并且寄居在時間的裂縫里茍延殘喘?”
楊夕意識到了,為什么上次自己追得這家伙亂跑,這家伙還不脫離時間裂縫——當時她還以為那是結界。
而這一次想要阻擋她入魔,其實也有更簡單的辦法,比如在她沒到梁家之前阻止她,在秦昭香下毒之前干掉秦昭香,更或者在她入魔將要殺人的時候裹挾起她就跑,跑到無人的地方再把她扔下。
畢竟它有預判未來的能力不是不是嗎?
可是二乙子卻選擇了一個那樣被動的辦法,發出暗示,等楊夕自己戴上無常面具。可如果楊夕沒戴呢?
是的,它能預判未來,大概率能預判楊夕一定戴了。
但是聽它后來在楊夕失去神智的那段時間里急成個鬼的樣子,顯然這個被動的方法,它不是那么有把握不是嗎?
所以只能是,它無法離開時間的裂縫。
或者,暫時無法離開。
二乙子聽到茍延殘喘四個字,猛地臉上壓下一片黑云。
半晌,才干巴巴地道:“并不是全部是這樣,但的確有不少。”
楊夕抬起眼眸:“那為什么只有我遇到了類似的事。你是最強的嗎?”
二乙子比比劃劃,激動起來:
“那他么不是我特別,是你特別行么?正常情況你本該出了裂縫就忘記了的,頂多能接受一些我的暗示,或者或者反射性的習慣。別人都是這樣,可誰讓你有無常面具呢?你居然在流動的時間里說這些,搞不好會功虧于潰你知道嗎?”
楊夕拖著一條殘腿,改換了一下姿勢:
“出去就忘記了?就像地府忘川?”
二乙子愣了一愣,跨下肩膀:“好吧,就像忘川。”
楊夕恍然想起一個細節,在拜訪大行王朝昆侖書院的時候,聽書院的弟子們八卦,山長嚴諾一最近十分烏鴉嘴。
可楊夕記得,在昆侖山上的時候,沒聽人提過嚴諾一有這個毛病。
“嚴諾一也遇到了,是嗎?”
二乙子想了想:
“昆侖操盤手?應該有的吧,但不是我。”
楊夕輕輕地“啊”了一聲。
她確定自己沒聽過“昆侖操盤手”這個外號,所以這應該是未來嚴諾一的綽號。那些烏鴉嘴,恐怕是一些對未來的預判,來自他遇到的另外的“二乙子”。
對得上,的確有不止一個二乙子。
楊夕正襟危坐,道:“如你判斷,未來我們必然是死敵。雖然你狀態微妙,似乎難以干涉事情的發展,但你有不止一個同族可以合作。即便你自己,應該也不只有跟我一個人類合作的選擇。
“可你仍然選擇了我,即便我真的是特殊的那一個。但是能逼得你認為,即便死敵也應該暫時握手言和,并且迄今為止我對你的態度并不好,甚至你取信于我并不容易……我想,這通常是因為我們有了共同的敵人。強大的敵人。單獨無法戰勝的敵人。
“它是什么?”
二乙子嘿嘿嘿地笑起來,臉上半明半暗,顯出些陰險的樣子。
“到底是無常劍吶,真敏銳,你甚至都不問是‘誰’。”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頭頂,連白云也沒有一絲的空茫藍天。
“你猜對了,能讓我跟你合作的,除了它還有什么呢?”
楊夕閉上了眼。
啊,天道。
“你上一次見面的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這些?”
“上一次我跟你說,你會信嗎?”
不信,當然的。非但不信,還會覺得眼前這個不是瘋子就是騙子,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是那幾個精準的預測,讓楊夕不得不相信它的瘋言瘋語。
楊夕眼睛睜開了,露在繃帶外面僅有的一只眼,黑得幾乎要吸光:
“我干了。”
“哼?”二乙子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她以為楊夕還要再問幾個問題。比如,天道到底是阻止她筑基呢,還是阻止它們誕生?也或者,三千萬修士因她而死,到底是什么情況。
可楊夕居然就打算直接莽了。
“告訴我,天道不希望我筑基的時間、地點。”
二乙子非常迅速地道:“三天后,瓊州大陣里。你之前就是被景氏請來阻止瓊州大陣,才筑基的!”
楊夕點頭:“我們直接去瓊州大陣。”
二乙子一驚:“三天后……你現在去了時間不對!”
楊夕卻道:“我說的是,我們。你帶我去,你不是能隨時撐開時間裂縫嗎?直接跳到三天后沒問題的吧。”
楊夕一邊說,眼神瞥向了二乙子“裙子”上幾片支離出來的斷口。
那“裙子”是二乙子身體的一部分,而上面的斷口還很新鮮——是楊夕上次見面砍的。
楊夕有八成的把握,這家伙是直接從之前的裂縫里跳過來的!
二乙子愣了半天,才遲疑著道:“你的話,也不是不可能。”
“無常面具?”楊夕沉著地問。
二乙子卻搖搖頭:“不,你是雙胞胎。”
這是一個,楊夕絕對沒有想到的答案。
“你聽說過替身雙殺嗎?”
楊夕當然聽過,她甚至還親眼見過。
幾乎是在聽到這四個字的一瞬間,楊夕耳邊就響起了陰二凄厲的一聲“哥——”
“難道要梁暮去死?!”楊夕震驚地回神。
二乙子搖搖頭:“不會,要死上次你進來的時候,你們倆就該死一個了。而且我覺得,被犧牲的應該是進了時間裂縫的你。如果沒有無常面具,你可能就出不去了,會老死在靜止的時間里。
“當時我不知道你是雙胞胎,你不怎么談起自己的家人,筑基以后跟這個妹妹也不太像。”
楊夕卻怔住了。
她回頭看了看周圍的殘垣斷壁,頭頂靜止的天空,蟲不鳴,鳥也不叫。
所以陰大哥,就是老死在這樣一個炎山秘境里?
所有人都靜止,只有他的時間還在流逝。他甚至有可能,在消失之后,跋涉了很遠的距離,走出了炎山秘境。去看看外面的人為什么沒有來救他們。
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是否出去,他就靜靜坐在那,微笑著,看自己寵愛的弟弟,終于得救的樣子。
楊夕狠狠閉了閉眼,很好了,如果陰大哥真的以這樣的方式生存過,起碼在他的時間線里,他不知道他用命救出來的陰二到底還是死了。
“無常劍!無常劍你別嚇唬我!你眼珠怎么又紅了?”二乙子上竄下跳,繞著楊夕像條魚一樣游來游去,“說好的不入魔啊!”
楊夕也知道自己又有點不好,似乎真是心魔憋到了份兒上,輕易一點思緒翻涌就會勾它出來。
或者是天道本就算好了,為了不讓她在三天后瓊州大陣里筑基,逼得她在這三天內定會入魔。
她一手捂著胸口,嘴角已經開始滴血:
“那你他娘的就快點,把我送過去!”
楊夕是半拖半抱著,被二乙子弄到瓊州的。
跨越的距離很長,但二乙子這玩意兒已經顯露出了它戰力不咋地強大,卻被楊夕在未來砍了幾百年還沒砍死的潛力。
它跑得實在是太快了!
楊夕趴在它肩上,眼看那條裙子般的尾巴游起來,簡直是飛一樣的感覺!
而且它的靈力似乎不會耗盡一樣。
楊夕猜,那應該不是它有釋少陽一樣粗壯的筋脈,而是源于它們種族的特殊。
“跑了這么遠……好像沒看到你……任何一個同族……”
楊夕被那熊玩意用肩膀頂著胃,話都說不順溜了。
感覺上應該過了三兩個時辰——這當然只是她自己的時間,這世界仍然是靜止的沒變——就已經看見了瓊州的城墻。
遮天蔽日的黑氣,因為靜止,凝固得像一塊幕布。
而距離瓊州越接近的土地上,大地上蔓延起來的黑氣也幾乎在地面織成了羅網。
她能隱隱的看到一個一個厲鬼的形狀。
這實在是有點太多了,令人頭皮發麻。
她此時才想起,自己似乎一直沒顧得上問,瓊州大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飛臨瓊州城上空,濃郁的黑氣讓人連城內的建筑都看不見了。
二乙子卻好像終于舒了一口氣,瞅了瞅楊夕的眼珠兒,似乎還沒入魔。
學著人的樣子擦了把并不存在的汗,才道:
“除非是一同進來的,不然即使是我的同族,也很難出現在同一個時間裂縫里。”
“那你能保證,把我帶到正確的裂縫里?”楊夕不禁擔心。
二乙子的面具上,具現出一個漆黑漩渦,那漩渦從小到大,從慢到快,旋轉著好像要把周圍的光都吸進去。
那看起來更像一種法術,而非什么表情。
而從它接下來說話的語氣聽起來,它應該是面無表情的:
“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一看就是對時間的理解有什么誤會。不過絕大多數人類都理解不了什么是時間,甚至要到瀕臨飛升的時候,才能掌握所謂的時間之力。所以你也不算丟人。”
楊夕愣住。
她想起目前云九章自稱大乘期接近飛升,他掌握了時間力。
她想起,二乙子似乎不太贊同時間裂縫的叫法,但自己的確還是,用“掉進了一個縫”這樣的抽象概念在理解自己遭遇的狀況。自己其實并不真的理解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接受了修□□神奇事件的存在。就像傳送陣。可二乙子的說法,是它能“撐開”時間裂縫。
楊夕有些難以置信,“撐開”是一個明顯的動詞,難道這個即將誕生的新種族天生擁有時間之力嗎?
那它們該有多強?
如果它們是惡意的,我還該不該放它們出生?
不,它自稱被我砍了幾百年,怨氣頗重。應該不會很強。
可如果它一開始就在說謊呢?
不,我幾乎入魔的時候,它花了巨大力氣來壓制我。師父、師叔他們壓制我沒有那么艱難。
做戲不必要做到那么周到。
所以時間之力本身,并不是強大的一個標志?
而楊夕進一步想到的是,就在不久前,二乙子親口說的,如果它沒有說謊的話。
它說;每一個重生者,都是可以飛升,卻放棄離開這個世界的人。
重生,楊夕一直對它的理解是,精神從未來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點,改變接下來的事件發展——那應該是一種時間之力。
楊夕驀地抬起頭,直勾勾盯著二乙子面具上的漩渦。
那漩渦在旋轉到最快的時候,猛然停下。
周圍的場景驟然一換。
毫無預兆,毫無過程。
瓊州城內沖天的黑霧就已經直接逼上云霄,把他們淹沒在了其中。
“到底什么是重生?”楊夕在一片凝固的鬼霧中問。
她看不見二乙子的面具,但是它聽到那不陰不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時間就像水流,從高處流向低處,才是永恒的鐵則。可如果有一只手干涉它,也可以把它潑向高空。重生么,就是一盆潑出去的水,嘩啦——
“又被一只手收回來了。”
楊夕猛抽一口氣,她終于明白為什么二乙子明明能預判那么多將要發生的事情,卻說自己不是來自未來了。
它真的就不是來自未來。
它其實是來自于過去。
它知道水會流向哪里,是因為世界這盆水,其實不是第一次被潑出去了……
“我我已經把你送到了,你該去筑基了。”一只大掌在背后猛地推了楊夕一把。
楊夕急忙反手一抓,拽住了一片魚鱗袍角。
那真的是魚尾的質感,滑不留手,中間是軟肉。
“最后一個問題!花紹棠到底怎么了?”
“他的蛋被拿走了。”
掌門不是已經潔身自好了嗎?為什么還會有人對他的蛋,不懷好意呢?
不等楊夕理解,她的手就已經從滑溜的魚尾上脫落。
楊老太太落進了十死無生的瓊州大陣里。
鬼霧很快淹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