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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午時剛過,寺人阿元疾步邁進小室,打量問:“貴女呢?”

  奴侍金子指了指外面:“又去大門邊等人了。”

  阿元放下懷中的皮裹袋,到外面打水喝了一壺,解完渴坐下歇了會,盯著門外的方向看,悶聲道:“都等了一年,也不見趙家來人,還去等什么?”

  金子瞪他,阿元不以為然,抬腿往外去:“我去尋她。”

  金子繼續補衣服:“貴女說,若你回來,不必尋她,將早上新采的葵和芹洗了,早些生火架鍋,切塊油膏,中午做白羹。她餓得慌,回來就要吃。”

  阿元只得停下外出的腳步,轉身往小室后置柴木的南墻去,剛站定,眼簾中躥出一人。

  “阿元!”少女撲到他面前。

  阿元嚇一跳,看清眼前黑污覆面的人,不由尖叫一聲跌坐地上:“啊!”

  趙枝枝擦擦臉,露出一雙水亮的眼睛:“阿元,是我。”

  阿元早認出是她,急急從地上撐起,伸長手臂虛虛捧攏那張巴掌大的小臉:“這是怎么了?”

  金子聽見尖叫聲,已從屋里趕來,瞧見趙枝枝臉上的黑污,咬牙切齒:“定又是越女所為!”

  小室,趙枝枝正坐席上,阿元和金子為她擦拭面龐。

  兩人動作輕柔,生怕弄疼她,一左一右,顫著手小心翼翼。

  趙枝枝知道他們心疼自己,細聲道:“不要緊,只是一些泥污而已。”

  室內靜悄悄沒有一絲聲音,阿元與金子兩張臉皺巴巴,嘴里雖沒有一句話,但對那越女的咒罵之言全然寫在臉上。

  趙枝枝使出軟乎乎的笑容:“我真沒事,你們笑笑嘛。”

  阿元與金子對視,笑不出來。

  趙枝枝掰開案上的餅,遞到他們兩人嘴邊,阿元先敗下陣來,咬住一口:“下次她再這樣,我豁出命也要讓她吃苦頭。”

  金子也叼住餅,狼吞虎咽吃完,意猶未盡盯住阿元手里沒吃完的餅:“就你這小身板,能讓誰吃苦頭?”

  阿元今年剛十歲,但人小氣性大:“你比我年長高壯,又生得一身膘肉,怎地不見你替貴女出氣?”

  金子氣得圓滾滾鼓起來。

  兩人左一句又一句拌嘴,趙枝枝并不阻攔,笑嘻嘻吃餅。只要不打起來,吵幾句反倒熱鬧。畢竟這座荒蕪的宮室,最缺的便是熱鬧。

  阿元金子吵著吵著忽地開始同仇敵愾。

  “越女善妒之心著實可惡!”

  “不僅是她,上次捉弄貴女的孫氏女也同樣可惡!”

  “云澤臺這些女人,沒幾個好的!”

  兩人氣喘吁吁放下話頭,又像往日那般為趙枝枝憂心。

  在這云澤臺中,論容貌,趙姬當屬第一。各公卿諸侯送入云澤臺的美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些美人也并非不美,只是同趙姬比起來,就顯得不夠看了。

  兩人仍記得第一眼見趙姬的驚艷,話都說不出,還以為是見了神仙,真誠地跪在地上磕頭行祭大禮。

  哪有男子不愛美,趙姬得勢,是遲早的事。他們當初留下來伺候,看中的也是趙姬這身皮相。兩人篤定,只要云澤臺的新主人見到趙姬,必會為她所迷。

  可誰能想到,一年過去,云澤臺的新主人竟未踏足此地一步。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派不上用場的美貌除了招惹是非外,再無好處。有時候,還會害它的主人深陷險地。

  上次越女在人前推搡趙枝枝并放下惡言,阿元和金子幾天幾夜沒合眼,屋前屋后整宿守著,寸步不離趙姬,阿元還為此著涼生寒大病一場。

  當初的投誠早已變成相依為命的恩情,他們一個寺人,一個奴侍,既認了趙姬做主人,自是要用心伺候。

  還好趙姬性子溫和,從不與人起爭執。可就是太過溫和了,才會三番兩次被人捉弄。

  “下次不能再由著她們了。”阿元道。

  “就是,得想個法子制住她們。”金子也道。

  話說歸說,又可有什么法子呢?

  云澤臺不缺公卿大宗之女,雖說大家都是當做禮物被送進來的,但是禮物也有高貴低賤之分,如越女、孫氏女之流,趙姬是招惹不起的。

  “是該想個法子了。”趙枝枝也這樣說。

  阿元金子看過去。

  趙枝枝眨眨眼:“下次我換條道走,不從第一闕那邊走。萬一被她們逮住,我就爬樹上去。”

  阿元和金子笑出聲,再說下去就成不識好歹的刁奴了,換別的主人,打死他們都是應該的,哪里還能讓主人細聲寬慰他們?

  于是兩人收起義憤填膺的模樣,順著趙姬的話往下說。

  萬一從樹上摔下來怎么辦?輕則斷手斷腳,重則折掉性命。

  趙枝枝不住點頭,做出聽勸絕不爬樹的樣子。

  不一會,鍋里的白羹熟了,濃稠煮爛的羹呼呼翻滾往外冒氣,松軟的秋葵和肉末浮在羹面上,香氣一陣陣地往人鼻間鉆。

  金子與阿元跪坐兩旁,先盛一陶碗拿給趙枝枝吃,肉末全擱趙枝枝碗里。

  趙枝枝特意將碗里的肉末用勺分成三份,勻到他二人碗中。

  金子與阿云很是激動,餐食難得見肉,得盡快吃到肚里才好。

  趙枝枝悄悄往阿元碗里添菜肉。阿元為守她病了一場,險些被丟出云澤臺。該多吃些。

  這樣的吃食算不得什么珍饈,但總比吃不飽好。

  云澤臺的主人放她們在此地自生自滅,連糧食都不給,除了守大門的兩個小卒外,這里沒有半點皇室宮宇的氣象。

  真是寒磣。

  趙枝枝想起去年的今天,她正坐在府里吃櫻桃酥呢。

  她愛吃櫻桃酥,平時也沒少饞嘴,但爹送給她的櫻桃酥,她卻是第一次吃。

  白日吃完那碗櫻桃酥,夜里她便被送入了云澤臺。

  爹說:“乖兒,入了云澤臺,你才算是真正的趙氏女。”

  趙枝枝很想問問他,到底怎樣才算是真正的趙氏女?

  她現在這樣,算嗎?

  “東邊住的那個跑了。”餐后阿元忽然悄聲說,“那里屋子大,砌得嚴實,不漏風不漏雨,也許我們可以搬過去住。”

  “那里好是好,就是離越女的居所太近。”金子歡喜過后嘆道。

  兩人看向趙枝枝,趙枝枝回過神,小聲說:“我怕她,還是不搬。這里挺好,我住慣了。”

  兩人立刻附和:“那就不搬。”

  靜默半晌,趙枝枝問:“那個不是才送來幾天嗎?怎么就跑了?”

  阿元:“無非是家里人心疼了。”

  金子朝阿元使眼色,阿元自知說錯話,腦袋低下去。

  一入云澤臺,從此再不是自由身了。

  好在公卿送女講究審時度勢,外面好一陣,云澤臺的人就多起來,外面歹一陣,云澤臺的人就會“病死”好幾個,這樣的全是家里人使了手段接出去的。

  起初是一個人,后來是好些個。

  這些等著接女兒的人家里,從來都沒有趙家的身影。

  莫說接趙姬出云澤臺,就連遣人見一面都不曾。

  趙枝枝彎彎眼輕聲道:“我去外面曬會太陽。”

  太陽曬著曬著,曬到了宮室大門前。

  早上沒等來趙家的人,興許午后能等到。

  趙枝枝并不泄氣,黑亮澄澈的眼充滿期待望著南邊趙家所在的方向。

  她相信爹和阿姊一定會派人來和她相見的。

  她不會做出令趙家為難的舉動,她會乖乖待在云澤臺,做好一個趙氏女該做的事。

  爹答應過她,待她生辰那日,會遣人送來櫻桃酥為她賀生。

  今日便是她的生辰,她想吃那碗櫻桃酥。

  宮室大門邊的小童聚集,見有人走來,連忙出聲阻止:“快回去!”

  守門的衛卒不在,大門緊閉,平時并不這樣。

  趙枝枝問:“怎么了?”

  其中一個小童認得趙枝枝,拉過她:“外面鬧起來了!”

  趙枝枝還想等著趙家的人,并不馬上走開,問:“為何鬧?是誰人起頭?”

  小童搖頭:“不知道,都說是城中貴人不服新帝,所以要鬧。”

  趙枝枝猶豫不定,不知是否繼續等下去。

  小童以為她是害怕,出言撫慰:“再怎么鬧,也鬧不到咱們這里來,誰都知道這里沒住殷人。”

  殷人,大夏王朝新的主宰。從北邊來的殷君占了帝臺主位,殷人的國君成了帝天子,殷人的太子成了帝太子,王宮被殷君享用,而象征著東宮之屬的云澤臺卻被殷太子視如敝屣。

  沒有殷人居住的云澤臺,自然不會被城中舊貴圍攻。

  誰會找一群弱女子的麻煩?那才是自找沒趣,丟人現眼呢。

  趙枝枝還是惦記那碗櫻桃酥,但又無法在大門邊等下去。

  她身上值錢的物件早已拿去變賣換糧食,只剩兜里一小罐麥糖,戀戀不舍拿出去賄賂小童:“若有趙家人敲門捎物,務必來找我,我在南藤樓東墻腳下。”

  小童滿嘴是糖:“知道了!”

  趙枝枝從日中等到日落,大門那邊還是沒有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趙枝枝僵硬伸長的脖頸再也受不起,頃刻,她雙肩緩緩塌下去,捂住發紅的眼睛一下下揉起來。

  不是爹忘記她。

  定是外面鬧得兇,趙家的人被半路絆住了。

  一定是這樣。

  趙枝枝不敢沮喪更不敢怨恨,南墻甬道邊有道會回聲的墻,她左顧四盼,像個做壞事的稚童般,小心翼翼朝墻里抱怨:“我想吃櫻桃酥。”

  ——“我想吃櫻桃酥。”

  ——“想吃櫻桃酥。”

  ——“吃櫻桃酥。”

  聲音一波波涌回來。輕輕地,悄悄地,誰都聽不見,只有風和她能聽見。

  趙枝枝心里輕快了些。

  然而旋音落定的瞬間,忽地風里又多了一個年輕的聲音。

  ——“吃個屁。”

  ——“個屁。”

  ——“屁。”

  趙枝枝驚愣。

  甬道光影中一雙年輕黑曜的眼落下來。

  眼睛的主人冷冷地打量她,她心跳漏一拍,回應的聲音都格外虛浮細小:“你是誰?”

  太子姬稷深呼一口氣。

  重重將臉別開。

  鼻音濃厚,甚是別扭:“要你管,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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