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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趙枝枝早早地就起來了,比太陽晚了也就那么一點點。

  她坐在石階上看阿元和金子在秋風中干活,天氣越來越冷風越刮越大,他們穿單薄的一件衣衫,卻沒有半分寒冷之意,繁重的勞動使人渾身發汗。

  阿元的麻袴上又破了幾個大洞,金子不給他補了,他難為情,活也干不好,一張臉羞紅,央求趙枝枝去屋里等:“馬上就開飯,一會就好!”

  金子脫下草鞋扔他:“羞什么!”

  阿元嘟嚷:“我不像你,你故意讓好多人看,看光了都不羞!”

  金子叉腰笑:“有什么好羞!下次你別吃我拿回來的東西!”

  阿元跺腳:“不吃就不吃!”

  趙枝枝跑進屋,將昨天夜里剩下的一點湯餅找出來,喂一勺給阿元吃,喂一勺給金子吃,兩個人不吵了。

  阿元舔著嘴邊的湯漬,感慨:“要是能像昨天那天,日日吃三頓就好了!”

  平時貴女和他們總共吃兩頓,日出一頓,午后一頓,夜里沒有吃的,但睡著就不餓了。昨天不一樣,昨天他們吃了三頓。中午吃了肉,夜里貴女還讓他們煮湯餅,真是個好日子!

  金子蹲在角落將竹子削成廁籌,壓低嗓音,怕屋里的趙枝枝聽見:“有的吃就不錯了,你還想日日吃三頓?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嗎?是貴女的生辰!”

  阿元又驚又愧:“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如何?你能拿出黃羊肉還是能拿出蒸白米?”金子揶揄他,“又或者,拿出你以前吃慣的樹皮送給她?”

  阿元啃過兩年樹皮,跟了趙枝枝后也養不胖,至今骨瘦如柴,最恨別人說這個。

  他氣鼓鼓瞪金子,“遲早我會走出這里,而你永遠只能做個女奴。”

  金子笑得前俯后仰,滿身松軟的肉都抖起來。

  阿元舉起斧子一刀劈開木柴。

  趙枝枝重新從屋里出來。頭發梳好了,烏黑豐澤的長發垂在肩后,用破舊的紅發帶系好,去年的衣服今年穿短了,下裳露出藕白的腳腕,沒有穿襪,穿襪腳就塞不進鞋了。

  “去哪?馬上就能吃早飯了。”阿元追出去。

  趙枝枝跑得比他更快:“我去外面看看。”

  阿元著急:“小心被越女逮住吃了!”

  趙枝枝:“她睡到中午才起呢!”

  趙枝枝徑直去了南藤樓。

  早上一睜眼,她就迫不及待。等到現在才去,已經很穩重了。

  昨日她默默過了自己在這世上的第十五個生日,她沒有等到她想吃的東西,也沒有見到她想見的人,她本會沮喪地結束這應該令人高興的好日子。

  可就在她為自己傷心的時候,她遇到了比她更傷心的人,一位美麗不可方物,高貴的新美人。

  她的傷心失意,在這位可憐的新美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美人都自殘割腕了!

  雖然她可能想得稍微嚴重了那么一點點,可是生死之事,謹慎點總沒錯。

  所以她明白了,老天爺讓她在南藤樓苦等是有原因的。

  如果她昨天見到了趙家人,那她就不會一直在南藤樓等,也就不會遇見那位想要(可能)做傻事的新美人。

  趙枝枝為自己短暫的抱怨向老天爺懺悔。夜里睡覺前,她虔誠地向大夏信奉的女媧娘娘以及各諸侯國信奉的各路鬼神許愿,許愿明年生辰能夠吃到爹送的櫻桃酥,許愿她認識的所有人明年都還活著。

  最后一個微小的愿望,她留給了新結識的美人。她希望新美人是故意割腕還是不小心割腕也好,不要像舊龐姬一樣,為一時的郁結,落得被主家拋棄的下場就好。

  許完這三個愿望,趙枝枝滿足地擁著被子進入夢鄉。一覺睡到天亮。

  早上起來,她心里就躥出一個全新的期盼,和吃飯等人一樣重要的期盼。她要去南藤樓碰碰運氣,興許能遇見那位可憐的新美人。

  南藤樓是木頭建造的一座樓閣,上下里外全是木頭,深沉的棗紅色漂亮又脆弱,仿佛風都能吹倒似的。遠遠看去,就像一位垂垂暮年的紅衣老者岣嶁著背,艱難支撐早已殘破不缺的身體。

  趙枝枝輕車熟路摸進木樓。不合腳的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得使勁繃緊小腿才不不會發出很重的吱呀聲。各處小室沒有門,一塊破布垂在門檻上方,就算是門了。

  趙枝枝剛入樓,姬稷就察覺了。

  他抓起昭明留下的短刀,淡眉下兩只深邃的眼如老虎般警覺盯著門邊,隨時準備將刀刺進闖入者的身體。

  然后他聽見少女笨重的腳步聲和她輕細的呼喚,貓兒叫似的,一聲聲飄在風里:“美人,美人……”

  姬稷繃緊的心驀地松開。

  原來是她。

  姬稷聽她又喚了好幾聲,他靜靜躺了會,忽然伸手在挨榻的墻上拍幾下。

  墻也是木頭做的,“砰砰砰”,仿佛整個小室都被拍得晃了幾下。

  少女的腳步聲更快也更近了:“美人,是你嗎?”

  姬稷看向門邊的破布。

  在風中晃來晃去的破布下,一張年輕稚嫩的面龐露出來,小小的腦袋,細白的脖頸,溫潤黑亮的眼睛彎彎笑起。

  她的聲音跟她的人一樣,輕盈似羽:“原來真是你。”

  姬稷翻身朝里。

  趙枝枝禮貌地脫鞋,站在門邊知會一聲:“我進來了。”

  木墻只開了一扇方正的小窗,拮據窘迫剛好只夠一點點陽光照亮矮榻。朦朧的日光泄在榻上,姬稷被籠在稀薄的光里,他側枕身體,雙腿必須蜷縮,才能讓矮榻容下他。

  從季衡車里穿來的外衣隨意扔在榻前,姬稷攏緊松垮的中衣,在趙枝枝離榻三步遠的地方喊住她:“別過來。”

  趙枝枝乖乖站住。

  姬稷:“轉過去,我穿衣。”

  為避免節外生枝,他還是不要點破自己的身份。不然——

  姬稷穿好衣裳站在趙枝枝身后,她一動不動,等著他叫她回頭。

  他目光輕掃,落在她白皙修長的脖子,她過分細瘦,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折斷。

  昨天夜里他就在想,他好像忘了什么事。

  今日看到她,他突然想起。

  他忘記殺掉她了。

  趙枝枝忽然渾身一顫,毛骨悚然的涼意從后背傳來,她愣了愣,很快明白這股寒意從何而來。

  又起大風了。真是冷啊。

  “快入冬了啊。”趙枝枝收回發愣的視線,忍不住小聲問,“你好了嗎?我現在可以轉過去了嗎?”

  “好了。”

  趙枝枝轉過去,驚訝發現不知何時身后貼了個人,她差點撞上去。

  趙枝枝及時后仰,看清眼前人瑩白的肌膚細膩如玉。

  昨日夕陽昏暗看不清,此刻日光照在他臉上,她才發現,原來他眼下有兩圈淡淡的烏青,冷眼掠人時,陰鷙而淡漠。她忽然又涌起昨日第一眼看到他時逃跑的沖動。

  姬稷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在室中央的破席上席地而坐:“你怎么又來了?”

  “我隨便走走,走著走著就到這里了。”趙枝枝跟過去,在他對面盤腿坐下。

  姬稷發現她不安地揉耳朵尖,接下來她又撒了句慌:“我不是特意來找你的。”

  姬稷盯著她揉紅的耳朵,鬼使神差般出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趙枝枝為這份主動的親近而高興:“我姓趙。”

  “哪個趙?”

  “帝臺趙。”

  “原來是趙相國家的。”

  說起自己的姓,趙枝枝腰桿挺直,雙手不自覺合在膝上,端莊柔雅:“雖然爹現在已不是相國,但他隨時準備為君王所用。”

  人前提及家門,不卑不亢方能昭顯家風。最好再添幾句忠君之言,那就更好了。這是阿姐教她的。

  于是趙枝枝又添上一句,“不僅是爹,但凡我趙氏之人,皆忠心不二,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只愿能為君王效犬馬之勞。”

  姬稷唇邊淡淡噙笑:“為哪個君王?”

  趙枝枝懵住。她就只會那幾句,阿姐沒說過有人還會問其他的啊。

  她自己湊不出文縐縐的話,只能隨便丟一句:““帝位上坐的是誰,就為誰。”

  她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說完之后就后悔了,阿姐說過,若是答不出,就裝沒聽見,她應該裝沒聽見的。

  她會不會惹出什么笑話?甚至,為家里招惹麻煩?

  “你……你再亂問我話,我就不理你了。”

  趙枝枝垂下腦袋,孱弱的雙肩微微塌下,軟糯的嗓音有意兇惡,卻帶出軟趴趴的尾音,不安的情緒一覽無遺,毫無震懾力。

  姬稷不懂她為何局促難安,在他看來,她的回答很讓人滿意。

  正如奴隸永遠只屬于最強大的主人,有才能的人,不該在輸家身上耗費自己的一生。為人臣者,就該知趣。誰當了皇帝,就該效忠誰。死咬著過去不放,只會自取滅亡。

  大夏王室宗族舊貴也好,其他蠢蠢欲動的諸侯國也好,如今的帝天子是他們殷國的國君,是王父,而以后,以后就是他!等他做了帝天子……

  姬稷及時打住。

  他一直都是王父引以為傲的儲君,以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會是。

  王父還健壯,他會替他保管帝位許多許多年。

  以后的事,以后想。

  姬稷思緒回籠,少女已是水霧漣漣,她焦急地盯著他,委屈問:“剛才我說的話,你會告訴別人嗎?”

  姬稷搖搖頭,“不會。”

  云澤臺各人背后的主家心思各異,就當她是謹慎吧。

  雖然,這個小東西,看起來又小氣又……愚蠢。

  “你躲在這里過夜的事,我也不會告訴別人。”趙枝枝一顆心放回去,立馬回以同樣的承諾。

  姬稷袖下的手從短刀柄處松開,他掃量眼前矮他一截的少女,笑道:“我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一個字都不能透露。”

  趙枝枝莫名心頭一顫。美人笑起來真好看,干凈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

  可是。

  她仰頭望他:“說了,就會殺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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