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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沒哭。”

  趙枝枝鼻音濃重,悄悄貼著姬稷胸口蹭了蹭,自以為將眼淚擦干凈了,抬起紅紅的眼,如扇長睫上猶沾著點點晶瑩水汽,“這些日子你去哪了,我還以為……”

  “以為我死了嗎?”姬稷語氣波瀾不驚,抬手輕拭趙枝枝眼角淚珠。

  趙枝枝忍不住閉上眼,感受他冰冷的手指自她眼睛拂過:“我日日都有向女媧娘娘祈禱,我知道,她一定會保佑你平安無事的。”

  忽然她想到什么,緊張抓住他的手,“啾啾,你不是鬼吧?”

  姬稷:“不是。”

  趙枝枝堅持捂著他的手,直至他的手染上她的體溫,她才松口氣,“能捂熱,確實不是鬼。”

  姬稷覺得好笑:“誰告訴你鬼不能被捂熱的?”

  趙枝枝:“阿姐說的,她看過很多講鬼怪的書,偶爾會將書上的故事說給我聽。”

  愚昧。姬稷心里這樣想著,嘴上沒有說出來。

  他看著遠處屋檐上的雪,只用余光睨她。

  少女歡喜極了,滿眼全是閃爍的喜悅,望著他的樣子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復得的寶物。

  于是他自覺站定,連呼吸都放淺,任由她細細打量。

  “啾啾。”少女聲音陡然一高。

  姬稷做好準備:“嗯?”

  她肯定要問他很多的事。

  他不需要回答也沒想過怎么回答,所以一句都不會答。

  “你在這等等我,我馬上回來。”說完她轉身就跑。

  姬稷站在雪里,愣愣地看她跑開。

  遠處風中飄來王宮的箜篌聲。溫暖的宮室,醇香的美酒,他本該在那邊。

  碎雪落到身上,姬稷低頭拂去,衣料上幾點濕痕,是剛才被她抱過的地方,沾了眼淚。

  他頓了頓,呼出一口白氣,調轉回王宮的方向,轉而向南藤樓小室而去。

  來都來了,等就等吧。

  半個時辰后。

  小室內,趙枝枝端出一碗麥飯,熱騰騰的冒著白氣,藏在她的裘衣下,用身體擋住風雪,急匆匆離去又急匆匆跑來,只為了用熱乎乎的食物招待歸來的友人。

  “啾啾,你不吃嗎?”趙枝枝指指麥飯。

  姬稷想到自己離宮前吃的三碗白米飯。

  雖然有點撐,但也不是不能吃。反正他吃得多。

  何況,殷人從不浪費糧食。

  姬稷埋下頭吃麥飯。

  趙枝枝期待地問:“好吃嗎?”

  姬稷吃得臉鼓起來,“嗯。”

  趙枝枝挪到他身旁,用手拍著他的背:“慢點吃,別噎著了。”

  趙枝枝心中不免嘆氣。

  啾啾是不是餓了很久?

  啾啾失蹤的這段時間,她想過千萬種可能,想啾啾會去哪里,為何離去,離開之后會去哪里,有沒有受傷,會不會死。這些想法在她腦子里蹦個不停,而如今,總算可以散去。

  啾啾還活著。活著就好。

  沒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事了。

  趙枝枝期待地問:“啾啾,你會留下來嗎?”

  姬稷:“不會。”

  趙枝枝立刻想到什么,“啾啾,你找到家人了?”

  “對。”他領軍回城救駕,相當于找家人了,算不得說謊。

  “真好。”趙枝枝心中滋味復雜。有那么一瞬間,她竟然希望啾啾沒有找到家人。

  要是沒有尋到家人,啾啾就能和她待在一起了吧。

  趙枝枝的手不知不覺攥緊姬稷的袖角,姬稷從陶碗里抬起臉,少女的沮喪與低落落入眼中,他皺了皺眉。

  “你還想見我?”

  “嗯。”

  姬稷沉默。他很忙有很多事要做,等他下次再想起來見她,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難道要將她帶在身邊?

  可她不能飛檐走壁替他傳信,也不能拿刀動槍替他殺人。他已經有昭明了,她不會比昭明更有用。

  “你有什么異于常人的本領嗎?”姬稷像詢問每一個前來投靠的門客那樣,正色問道。

  趙枝枝沒聽清楚:“什么?”

  姬稷:“沒什么。”

  趙枝枝:“你再問一遍,這次我一定能聽清。”

  啾啾說的雅言有很重的口音,雖然聽起來別有一番風趣,但偶爾她還是會聽得迷糊。

  姬稷卻不打算再問:“算了。”

  剛才問出口,他已經后悔。

  他怎能想著將一個女人帶在身邊?真是異想天開。

  要不是夏宗室舊貴起事突然,他一輩子都不會與她有任何交集。他可能會在其他的地方遇見她,可能會為她的容貌驚艷,但他絕不會靠近她,更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她揪著衣袖,想著該如何寬慰她失落的心。

  殷王室無情種。會迷惑人心的美貌,是禍害。

  可是——

  “你想不想上街玩?”姬稷凝視眼前粉腮勝雪的少女,緩聲拋出話。

  小東西這么乖,又這么笨,就算生了張漂亮臉蛋,也學不會如何迷惑人吧,她自己不被人騙得團團轉就已是萬幸,哪有本事禍害人?

  “你能帶我出去?萬一被抓到怎么辦?”趙枝枝很高興,她已經在云澤臺悶了一年多,要是能出去那就太好了。哪怕只是上街走一走也行。

  姬稷面不改色:“忘記告訴你,我出身殷國公卿貴族之家,莫說出入云澤臺,就是出入王宮也毫無阻礙。”

  “原來你是殷國貴族之女。”趙枝枝雖然為不能留下她而遺憾難過,但親耳聽到她有高貴的出身,心中懸著的石頭總算放下。

  她想過啾啾是貴族之女,但沒想到是殷人。如果是殷國貴族之后,啾啾現在定是城中炙手可熱的女公子。

  趙枝枝深居云澤臺,偶爾也會得知外面的大事。

  兩個月那場腥風血雨后,帝天子已經坐穩帝位,夏宗室公卿舊貴再也不能撼動殷人地位,如今的帝臺,已是殷人的天下。

  姬稷起身,“走,我們現在就出去。”

  云澤臺大門。

  一輛馬車朝外而去。

  小童好奇,“那不是趙姬嗎?她跟誰走了?”

  另一小童搖搖頭:“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個很好看的大姐姐,和趙姬一樣美麗呢。”

  “要去告訴越女嗎?”

  “不用,那輛馬車是宮里的,越女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可要是趙姬不回來,越女發瘋怎么辦?”

  “能怎么辦,她又不是沒瘋過。”

  帝臺廣陽道,躲出城逃難的庶民早已歸城,街上熙熙攘攘,商人重新進出帝臺,道路兩旁的鋪子熱鬧非凡,人來人往,仿佛這片土地上數月前不曾歷經過血流成河的慘象。

  一輛三馬軺車轔轔自城門處駛來,車蓋懸掛銅斧圖騰的掛飾,過路的行人紛紛側目。

  尋常人只用驢做騎行,單馬軺車已是奢華,這輛軺車卻用三匹紅色大馬做牽引,加上那塊閃閃發光的圖騰墜子,這定是哪位殷國貴族的車馬。

  軺車沒有帷帳,坐在車里的人一望既知。只見車里坐著兩個人,一個衣著華麗身材矮小蓄長須的中年人,一個打扮鄉土身材中等面容端正的年輕人。年輕人嘰嘰喳喳地湊在中年人耳邊,興奮得很。

  “想不到帝臺如此繁華,叔叔,你早該接我來。”季玉看什么都覺得新鮮,兩只眼睛用不過來。

  季衡拽著韁繩,滿臉不耐:“你小子,接你來還埋怨叔叔接晚了?那你現在回去,換季罡來。”

  季玉討好地笑笑:“叔叔,是我錯了。”

  季衡哼一聲,“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出去別說是我季家的,丟人。”

  季玉滿臉堆笑:“那可不行,叔叔這次讓我來,不就是讓我來為叔叔分憂的嗎?我出去要不說是季家人,誰理我呀?人要不理我,我還怎么為叔叔分憂?”

  “要不是怕別人占了位子,我才不叫你來。”季衡啐道,“去了太子殿下身邊,你若還是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可別怪叔叔冷酷無情。”

  季玉好奇問:“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太子殿下,叔叔,殿下是個什么樣的人?兇嗎?像上將軍那樣?”

  季衡:“三言兩句說不清,等你見了就知道。總之你記住,切莫在殿下面前賣弄聰明。”

  季玉嘴上應下,心中已經開始向往。

  上將軍已經回了殷地接管國都,季家本家免不了要和上將軍起沖突,叔叔這個時候叫他來帝臺,他正好遠離殷都那個是非之地。從殷地來帝臺這一路上,他一直想該如何在殿下面前展現自己的才能。

  殷地國都是季家的本家,殿下和王上來了帝臺,他們季家自然也要跟過來。

  王上身邊有叔叔,他不敢奢望去王上身邊效力,若能在殿下身邊輔佐,那就最好了。

  想到這,季玉不由緊張起來,連街道的景色都無心再看,直到他眼中出現兩道人影,這才重新激動起來——

  “叔叔,帝臺果然人杰地靈,如此絕色,竟然一次能看見兩個。”季玉捂著胸口,快要喘不過氣。

  季衡順著季玉的目光看去,街道邊停著的一輛馬車里正好下來兩個年輕女子。

  一個身條瘦長,一個嬌小纖細,矮的那個牽著高的那個,不知說了些什么,高個那個彎腰低身,啟唇回了句,矮的那個瞬時笑起來,笑容比雪還要干凈。

  季衡目光重新定在高個美人身上。

  “哈哈哈哈哈……”

  季玉沉迷在美色中無法自拔,甚至想要求季衡放他下車好讓他有機會問候美人,話還沒想好怎么說,突然聽到一陣大笑。

  回頭一看,季衡捂著肚子笑得東倒西歪。

  季玉懵呆:叔叔瘋了?

  這話當然不敢說,只是問:“叔叔,怎么了?”

  季衡捂住自己笑出豬叫的嘴:“發現一件有趣事而已。”

  季玉滿臉疑惑:“什么有趣事?”

  季衡調轉車頭,一邊笑一邊說:“我們換條路走,別攪了殿下的雅興。”

  季玉更迷惑了:“殿下?哪有殿下?殿下在哪,叔叔快為我引見。”

  季衡笑夠了,才騰出空安撫自家侄子:“現在不是見殿下的好時機,我們先去王宮喝酒。”

  季玉怏怏:“哦。”

  街道賣麥糖的鋪子前,姬稷聽完趙枝枝說話,目光觸及前方車馬揚起的灰塵,總覺得哪里不對。

  剛才好像隱約聽到一陣熟悉的笑聲。

  見過他扮女子的人,都在宮里喝酒,剩下最后一個,就在他手邊,剛剛還為了吃麥糖的事小心翼翼問他能不能買兩罐。

  出來得急,她身上沒帶錢袋,說要問他借些,回去就還。

  “想吃什么就拿什么,不用你還。”說完這話后,姬稷去摸腰帶,然后發現自己也沒帶錢袋。

  趙枝枝看出他的窘迫,立刻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吃它,我們就在街上走走,說說話看看風景就很好了。”

  姬稷猶豫半晌,最終還是召喚了昭明。

  說是召喚其實也不算,畢竟他也沒什么法術,只是將手臂朝空中擺了三下,暗處躲藏的昭明立刻現身。

  姬稷沒想過讓趙枝枝見昭明,但現下這情況,實在無可奈何。

  他說過帶她上街玩,怎能為了錢財之事,讓人看笑話?

  “這是誰?”趙枝枝往后退,躲到姬稷身后。

  姬稷看向昭明,昭明正好對上他視線,正要將“奴”這個自稱拋出口。

  姬稷:“是我二兄。”

  昭明肩膀一顫,僵在原地。

  趙枝枝藏在姬稷身后問候:“閣下安好。”

  昭明一個激靈回過神:“貴女客氣。”

  姬稷將錢袋放到趙枝枝掌心,身后昭明已經遠遠離去。

  趙枝枝好奇問:“你哥哥放心你獨自出門?我還以為撞上了他,你就要走了。”

  姬稷吃著她買來的麥糖,“有什么不放心的。”

  趙枝枝羨慕:“我兄長從不這樣,他總是擔心很多很多事。”

  姬稷:“你有哥哥?”

  “有。”趙枝枝也吃起麥糖,“但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姬稷吃著糖心情很好:“因為你待在云澤臺?”

  “不是,因為他出遠門了。”

  姬稷沒再問,因為他發現麥糖實在太好吃了。

  路上走著走著,趙枝枝往姬稷身邊越貼越近。

  過去她和阿姐出門,都是坐在馬車里,一下馬車就入了別府后院,很少像今天這樣在街上走來走去。

  爹說,她這樣的容貌,只有那些公卿貴族才有資格相看,她每次出去見爹的客人,他們的眼神都讓她害怕。

  她不好意思告訴啾啾,她害怕很多東西,其中一樣就是男人,啾啾要是知道,定會覺得她是怪人。

  剛才見啾啾的兄長也是,啾啾大概覺得她很沒有禮數吧。

  姬稷終于發現她的不安,他沒有直接問,而是留心觀察,她似乎很怕別人盯著她看。

  尤其害怕來自男人的目光。

  姬稷一愣。

  他凝視少女玉白的側臉,她的手放在他的衣袖邊,太過用力地攥著以至于指節都泛白。

  隨著他們走入的街道上人越來越多,趙枝枝的手越攥越緊。

  就在她害怕得快要發顫的那一刻,握成拳頭的手忽然被人一點點掰開。

  姬稷第一次主動牽住趙枝枝的手,另一手抬起,以袖遮面,擋住她的臉,淡淡道:“我來看路,你跟著就好。前面有賣帷帽的鋪子,我們去買兩頂。”

  帝臺不興戴帷帽,貌丑者才戴。

  戴了帷帽,會被路邊小童嘲笑丑八怪。

  “啾啾。”趙枝枝細聲,“我沒事的。”

  少年站定,微微仰起漂亮的五官,倨傲冷漠:“可我有事,我才不想被這么多人看見我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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