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趙蘅玉出宮,要去護國寺見一見穆七娘。
她的馬車才出宮門,卻在外面碰見了趙珣。
趙珣騎坐在一匹黑馬上,看起來也是要出宮,趙蘅玉想開口叫他,這本是一個極簡單的舉動,她卻遲疑了許久。
趙珣未離京前,對她的態度有些反復無常,她便決定和趙珣“重修舊好”,最起碼表面上要這樣。
她還沒來得及多做什么,趙珣就離開了。
這次回來,趙珣的態度冷淡不少,三日前馬球場再會,他只是遠遠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絲毫沒有來和她攀談的意思。
趙蘅玉不知自己應當是松一口氣還是更忐忑。
趙蘅玉遲疑間,趙珣已經扯住韁繩停了下來。
他回頭,沒什么表情地注視著車廂,趙蘅玉趕忙放下簾子一角。
雖然她確認趙珣并沒有看到她,但她依舊開始心緒不寧起來。趙珣越長大越像趙蘅玉夢里的那個人,青澀溫和的少年郎褪去偽裝,變成強勢又自負的野心家。
在趙蘅玉的心底,對他的懼怕漸漸勝過親昵。
疏遠也好,嫁入侯府后,趙蘅玉會避他遠遠的,她應當不會像夢中一樣,困在深宮中。
想到這里,趙蘅玉決定不糾結了,她不準備開口叫他,只靜靜等著他先離開。
她等了一小會兒,卻沒有等到趙珣離開,反倒是她的馬車停了下來,似乎是趙珣對她的馬車夫說了什么話,而后馬車門簾一開,趙珣彎腰進來了。
趙蘅玉猝不及防,有些目瞪口呆。
趙珣冷淡地望著車廂內的燕支和花鈿,說道:“你們出去。”
燕支和花鈿望著趙蘅玉,趙蘅玉想了想,點頭道:“先出去吧。”
趙蘅玉不明白趙珣來做什么,她靜靜等了許久,趙珣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她只得問道:“阿珣?有什么事嗎?”
趙珣抬起眼睛看著趙蘅玉。
趙蘅玉覺得他的眼神一寸寸地掠過她的臉頰,她不由自主雙眸閃躲。
這銳利的打量倏然消散,趙珣哂然一笑,有幾分從前的靦腆溫和:“許久不見阿姐,甚是想念。”
趙蘅玉一怔,而后是滿腹狐疑。
若不曾知道黛硯的事,她可能真的相信趙珣說的,他想她。
趙蘅玉笑容都僵硬起來,她卻不得不裝作感動的樣子:“我也是。”
趙珣安靜地望著她,沒有接話。
古怪的氣氛頓時彌漫,趙蘅玉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話。
趙珣繼續微笑,親昵地往趙蘅玉身側坐了過來,他湊過來的時候,趙蘅玉渾身不由自己地僵硬起來。
趙珣溫言說道:“阿姐是在說謊吧。”
趙蘅玉勉強笑道:“這話是從何而來?”
趙珣垂下眼睛:“若阿姐想我,定會問我在邊塞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凍著,有沒有渴著、餓著……”
他慢吞吞地說著,每說一句,趙蘅玉就更加心慌一點。
趙珣抬眼,定定地看著她:“阿姐卻什么都不問,為什么?”
趙蘅玉喉嚨干澀,竟一下子被趙珣逼問得說不出話來,她覺得手心開始有了薄汗,正緊張想著如何糊弄過去。
趙珣卻忽然之間張開雙臂抱住了她,撒嬌般地說道:“可我不怪你,阿姐,哪怕你根本不關心,從未有過只言片語送到賀蘭山。”
趙蘅玉被抱了個滿懷,她不得不微微向后仰著,避開趙珣過于外露的情緒,她覺得自己像是被蟒蛇纏住一般,驚悚不安,難以動彈。
趙蘅玉不由得又開始思考趙珣這樣做的意圖。
如今,皇帝病重,嘉嬪和她都失勢,而趙珣卻是權勢赫赫的王爺,他已經沒有必要在她面前裝模作樣了。
那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阿姐,你走神了,在想什么?”
趙珣低頭望著趙蘅玉鴉云般的鬢發,他望著她發間的一顆珊瑚珠,他張開嘴,咬住這一顆珠子。
就像是咬住趙蘅玉身上的一粒小小紅痣。
趙蘅玉回神,有些難以招架趙珣的熱情,她只將這當做是趙珣和她的打鬧。
她以姐姐的姿態拍了拍趙珣的背:“好了好了,放開我,我自然關心你。”
也許是因為她姐姐的架勢,也許因為是她漫不經心的謊言,趙珣忽然被觸怒到,他按住趙蘅玉的肩,拉開了和趙蘅玉的距離。
趙蘅玉不明所以,她望著趙珣陡然冷下來的臉,心中驚疑不定。
邊塞歸來,趙珣開始變得喜怒不定了。
趙蘅玉問道:“怎么了?”
趙珣又恢復笑容:“無事。”
他伸手扶了一下趙蘅玉鬢發上的珠釵:“你的簪子快掉了。”
他的手順勢往下,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趙蘅玉的耳垂:“這里怎么腫了?”
趙蘅玉面色大變,她不自覺地攏了攏衣襟。
她身上的痕跡還沒有消退,這幾日,她總是穿得嚴嚴實實,衣襟拉得高高的,一絲不茍。
總以為這樣就不會被人發覺,沒想到趙珣眼睛尖利如此,竟然看清楚了她耳垂上小小的紅腫。
趙蘅玉不自在地說道:“好像是蚊子叮咬。”
她伸手拿開了趙珣的手。
趙珣收回手,若有所思道:“冬日了,這蚊子可真是毒,阿姐恨這蚊子么?”
趙蘅玉胡亂回應道:“的確可恨。蚊蠅蟲豸,反正不是招人喜歡的東西。”
趙珣問道:“阿姐喜歡什么?溫馴的?良善的?”
趙蘅玉點了點頭。
趙珣冷哼一聲:“斐文若那般的?”
趙蘅玉一愣,她以為他們在說貓貓狗狗,趙珣為什么突然拐著彎來說斐文若?
趙蘅玉沒說什么,趙珣將她的緘默當做是默認,心中更加灼燒似的難受。
他慢慢吸了一口氣,收起了談興。
馬車慢慢駛入護國寺,到了山寺門外停了下來,趙珣率先跳下馬車,說道:“我有事要辦,就不陪著阿姐了。”
趙蘅玉怔怔。
他突兀地出現,又干脆利落地離開,讓人摸不著頭腦。
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趙珣的態度,趙蘅玉搖搖頭,決定不去想這件事。
趙蘅玉帶著大夫在禪院里等穆七娘,等到日暮時分她都沒有出現,花鈿稍顯浮躁地責怪起穆七娘來。
趙蘅玉也有些懊惱,她起身正要叫上燕支和花鈿回宮,忽然看見穆七娘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她借著上香祈福的借口,好不容易來了一趟護國寺,又費盡心思甩開了身邊的侍女。
穆七娘面上滿是不安,像是極為害怕被人發現。
趙蘅玉按捺住心中的疑惑,靜靜等大夫為她診脈。
穆七娘的脈象很不好,有滑脈的跡象。
大夫為她開了藥,穆七娘小心藏入懷里,就要起身告退。
趙蘅玉叫住了她:“慢,”趙蘅玉望著她,“你就沒什么要說的嗎?”
穆七娘復又慢慢坐下,她說道:“也罷,就讓你聽聽樂子,權當是付了診費。”
趙蘅玉讓大夫退了下去,問道:“為什么陳宴之不給你找大夫?”
穆七娘猶豫半晌,終于開口說道:“因為我曾經給他下過藥,被他發現了,他害怕我借看大夫的機會弄到藥。”
趙蘅玉輕吸一口氣,她沒想到穆七娘是這般敢想敢做,不過回想起穆七娘上回在護國寺下催情藥的事,也不奇怪了。
趙蘅玉回憶了一下陳宴之的品行,對穆七娘還能撿回一條命感到意外,她說道:“如此說來,陳宴之沒有追究。”
穆七娘冷笑:“自然是追究的,只是當時我已有孕在身,不過,這條命也是借來的,一旦我生下腹中孩兒,只怕國公府要去母留子。”
趙蘅玉駭然,一時同情起穆七娘來,她問道:“那你想到了脫身的方法嗎?”
穆七娘搖了搖頭。
見穆七娘要起身離開,趙蘅玉叫住了她:“我讓大夫留在護國寺,若你身子不適,盡管過來找他。”
穆七娘腳步一頓,真心實意道:“多謝公主。”
穆七娘走后,趙蘅玉心中悒悶,便帶著燕支花鈿出去散心,走到大雄寶殿,她在佛像繚繞中看到了趙珣。
趙珣背對著她,素衣玉帶,身姿挺拔,他舉著三柱香,面色肅然地插進香爐之中。
原來趙珣是來護國寺燒香的。
趙蘅玉不欲打擾到趙珣,她帶著燕支和花鈿悄悄離開。
趙珣燒完香,轉身望著趙蘅玉離開的地方,他問葉九:“三公主來護國寺做什么?”
一到護國寺,趙珣就命葉九盯著趙蘅玉,葉九才回來,說道:“三公主見了魏國公世子陳宴之的一個小妾,喚作穆七娘的。”
趙珣瞇了瞇眼:“魏國公府……”他道,“將那女子帶過來。”
趙珣此前問陳季之是否想做國公府的世子,這并非一時玩笑,他不喜陳宴之,更是將陳宴之視作擋路石,若是陳季之能掌握魏國公府就好了。
聽到陳宴之的小妾來了,他心中有了模糊的計劃,等見到了穆七娘本人,趙珣更是面露微笑。
他認識穆七娘。
大約一年前,同樣是護國寺里,他開了門,讓面泛潮紅的趙蘅玉走了進來。
事后他查到下藥的人穆七娘,他查到穆七娘的身份,是穆美人的妹妹,寄居魏國公府的遠房孤女。
沒想到她做了陳宴之的妾。
趙珣問道:“你來護國寺是為了見徽寧公主?”
穆七娘猶豫片刻道:“不是,是碰巧遇上了。”
她決定不給趙蘅玉添麻煩。
趙珣淡淡道:“可你才見過了徽寧公主。”
穆七娘說道:“我原本想碰碰運氣,求她一件事,但她太過膽怯無用,也是,我是害過她的人,她怎會幫我?”
注意到趙珣的目光一直審視著她,穆七娘擺出了憎恨的神色。
趙珣問道:“求她什么?”
穆七娘猶豫半晌,說道:“求藥。”
趙珣問道:“藥?”
穆七娘沒有做聲。
葉九站在趙珣身后,附耳告訴趙珣,他這幾天聽京中兵卒們講的關于陳宴之的流言。
納妾之后,陳宴之雄風不振,查來查去,竟是查到了那個小妾身上,陳宴之暴怒,要打殺這小妾,誰知小妾懷了身孕。
也許陳宴之陽虧的毛病極為嚴重,恐再難生育,他硬生生留下這小妾一命,只等著瓜熟蒂落,去母留子。
聽完葉九的話,饒是趙珣也忍不住仔細望了一眼穆七娘,沒想到這女子竟有如此膽魄。
趙珣沉吟片刻,說道:“看來你知道陳宴之對你姐姐做過的事,倒是省了我一些口舌,既然如此,我便賞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他從袖中拿出一小瓷瓶,扔在地上,瓷瓶咕嚕嚕地滾到了穆七娘的腳邊,穆七娘拾起。
趙珣說道:“只需陳宴之先你一步死了。”
他說:“這是能讓陳宴之殞命的毒藥,絕非你那樣的小打小鬧,你想要報復陳宴之,卻只敢讓他絕嗣?為何不再狠心一點?”
穆七娘怔怔捏緊了小瓷瓶,她道:“可是、陳宴之已經懷疑了我,我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他下藥?”
趙珣淡淡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
穆七娘呆了半晌,終于咬牙點頭:“好。”
趙珣道:“這藥極為隱蔽,只是藥力緩慢,服用之后,會愈發暴烈乖張,像陳宴之那樣的人,只怕會無法無天起來,你好自為之。”
穆七娘心懷忐忑地走出了禪房,她在廊下看見了李德海,李德海圓臉圓眼睛,看起來很是面善,穆七娘便走到他身側道:“公公。”
她說道:“不知六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她看出趙珣絕非良善之人,趙珣為什么要幫她謀害陳宴之?她想來想去,只覺得陷入一場更大的陰謀中,她試圖從趙珣的太監口中知道些內幕。
李德海卻有些奇妙的誤解。
他嘆一口氣:“自然是想要美人。”
穆七娘一愣,李德海的話有些出乎意料,以趙珣的姿容和權勢,她實在難以想象他會有求而不得的女人,但她順著說道:“公公,一年前我將剩下的迷藥埋進了大梅樹下……”
李德海同樣怔愣,他這才發覺穆七娘是給趙蘅玉下過迷藥的人。
李德海心中鄙夷這般心黑手黑的女人,面上就帶了幾分不屑。穆七娘察言觀色,躬身退下。
李德海心中想著,這女人將他當成什么了,皮條客?他怎么會為了討好主子而無所不用其極?
李德海正叉著手悠然想著,忽然見到葉九跟著趙珣從屋里出來。
李德海一瞬間面色難看。
他還像個蠢貨一般站在廊下候著,葉九卻一直在屋內,趙珣見穆七娘的時候,也沒避開葉九。
李德海恍然發覺,自己好像要失寵了。
李德海猶豫良久,還是走到了大梅樹下。
他挖出了穆七娘埋在樹根下的鐵皮匣子,里面擱著幾束線香還有一個罐子。
李德海將匣子收好,回到禪院內。
李德海走進禪房,試探著將和穆七娘的談話告訴了趙珣,趙珣沒有說話,李德海琢磨不出他的情緒。
李德海咬牙,偷偷往趙蘅玉屋里去了,卻因為笨手笨腳差點被人發現,于是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
趙珣冷冷看著他:“蠢材。”
他放下手中書冊,徑直來到了趙蘅玉住處。
趙蘅玉的侍女看起來有些慌張,趙珣略一詢問,得知是有賊人差點溜進趙蘅玉的閨房。
趙珣道:“護國寺竟也不安全,既如此,今夜我便過來守著阿姐吧。”
燕支望了一眼花鈿,正要說點推辭的話,趙珣已經揚起聲音喚道:“葉九,帶人過來徹夜守衛。”
燕支要進內間,卻被護衛攔了下來:“姑娘,請吧。”
她和花鈿都被人請了出去。
趙蘅玉倚在門口,惶惶不安地看著趙珣。
她披著長長的烏發,未施粉黛,白絹的寢衣外只罩著一件披風,因為事出突然,她就這樣出現在眾人面前。
趙珣擰了眉頭,對護衛沉聲道:“都出去。”
他邁步走到趙蘅玉跟前。
趙蘅玉顫聲問道:“你這是要做什么?”
趙珣笑道:“阿姐,我在保護你。”
趙蘅玉察覺到一絲危險,她不像是在被保護,而是像落入了密不透風的牢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