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假山后偷聽到巧云的話,趙蘅玉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
她回到長春宮后,先是和嘉貴人通了氣,然后仔細叮囑長春宮宮人不要隨便收來歷不明的東西,飲食起居都要一概留心。
饒是這樣仔細,長春宮依舊不小心中了招。
禾青神色緊張地找上趙蘅玉,帶她往嘉貴人臥室去,嘉貴人住主殿盡西頭的一間,禾青往角落里一站,彎腰揭開瑪瑙獅鈕獸耳的熏籠,竟然有幾粒滾動的銀白。
禾青小聲說道:“貴人被診出有孕后,就不用熏香這些東西,這熏籠閑了下來,沒承想,有人往里頭放了水銀。”
趙蘅玉面色發沉,她原以為皇后會將這毒物放在入口的東西里,沒想到皇后知曉她們防范吃食防得嚴,于是另辟蹊徑。
水銀發散在空氣中,久了會讓人中毒。
趙蘅玉說:“收拾了母妃的東西,讓母妃住東暖閣去,對外就說母妃畏寒,”她又對燕支說,“將我的東西搬來,我住這西間,就說,是為了更好照料母妃。”
燕支大驚:“可這水銀不光對懷孕的婦人有害,公主身子嬌弱,也受不住呀。”
趙蘅玉笑,拿起帕子掩唇咳嗽了兩聲,無力說道:“所以……我病了。”
長春宮的徽寧公主病了。
這事兒轉眼間在闔宮傳開,竟然都傳到皇帝的耳朵里。
趙蘅玉料想父皇日理萬機,不會很快來看她,可這日晌午就有乾清宮的太監過來了,說待會兒皇帝要來。
趙蘅玉于是有些慌,她第一次做蒙騙的事,還是要騙過令人生畏的皇帝。
她心里沒底,連忙差人去文華殿找趙珣拿主意。
趙珣走進長春宮,來到西頭的臥室,他看到趙蘅玉病歪歪臥在床上。
她烏發散亂著鋪在榻上,衣襟微微敞開一點,露出雪膩的一片肌膚,她的模樣讓趙珣頓了步子,飛快轉開眼睛。
趙蘅玉見趙珣停了步子沒有走上來,她撐著手肘半支起身子,對趙珣招手:“阿珣快過來。”
趙珣斂了眉目,走上前來。
趙蘅玉緊張地握住趙珣的手臂,隔著柔軟的布料,趙珣能感到她細軟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阿珣,我這樣裝病,父皇會發現嗎?”
趙珣彎了彎唇角:“就算父皇發現,他怎會怪罪于你。”
趙蘅玉沒有發覺趙珣的語氣有些陰陽怪氣。
趙蘅玉她仰著頭看趙珣,她抬起身子,一下子挨得離趙珣極近,趙珣情不自禁想要后退,卻被她緊緊握著手臂。
“阿珣,幫幫我。”
她的眼里含著霧氣,讓趙珣想到露氣深重的秋夜。
趙珣緩緩呼出一口氣:“好。”
他說:“你先松手。”
趙蘅玉一愣,這才發現自己死死抓住了趙珣的手臂,她尷尬地松開了手。
她抬起眸子問道:“我看起來,像是生病了么?”
趙珣垂眼看她,一雙桃花眸瀲滟著春水,鼻尖有點微紅,檀唇朱紅滴滴。
趙珣問她:“你的脂粉放在哪?”
趙蘅玉不解,依舊給趙珣指了妝臺。
趙珣起身過去取了趙蘅玉敷面的鵝蛋粉來,他坐在趙蘅玉床沿,用拇指指腹取了一點粉。
他用食指輕輕抬起趙蘅玉尖尖的下巴,趙蘅玉一驚,往后避讓一些,趙珣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略微感到些不自在。
他說:“你的唇色太艷了些。”
趙蘅玉也結巴起來:“好、好。”
趙珣的拇指按在趙蘅玉的唇上,一點一點將粉末抹好,臥室內一片靜悄悄,莫名有些躁動的熱。
趙珣趕忙似地草草將鴨蛋粉在趙蘅玉唇上抹勻了,正巧這個時候,廊上有太監高喊陛下駕到。
趙珣將鵝蛋粉藏在袖里,從榻上下來,垂頭拱手地站在一旁。
皇帝來看趙蘅玉,進來的卻不止是他,呼啦啦一群人頓時將屋子擠滿了。
皇后一臉溫柔慈愛,拿帕子拭了拭趙蘅玉的臉頰,說道:“可憐見的,怎么就病著了。”
趙蘅玉不自在地避讓了一下。
嘉貴人站在人群后面,說道:“前兩天還好好的,不知怎的,突然就病倒了。”
皇帝問:“可叫太醫瞧過?”
嘉貴人走上前來,道:“叫過,太醫也瞧不出個究竟。”
皇帝皺了眉:“再宣。”
隔著人群,趙蘅玉抬頭瞧了一眼立在角落里的趙珣,兩人目光一碰,趙珣讀出了她眼中的忐忑,他裝作不知,移開眼睛。
太醫來給趙蘅玉把了脈,說道:“許是近日天氣反復,公主嬌弱受不住,微臣開上幾副藥,給公主調養調養身子,自會無礙。”
趙蘅玉想要說什么,嘉貴人在一旁按住了她的手。
趙蘅玉于是只得作罷。
聽到太醫這樣說,皇帝松口氣,他對嘉貴人道:“你要小心照看著徽寧些。”
他環顧一圈,問道:“徽寧不是住在承禧殿嗎?怎如今搬到這里了?”
趙蘅玉說:“女兒想著母妃有了身子,就主動要來和母妃住一起,也算是照應,沒想到反倒讓母妃受了累。”
皇帝隨口一問,也沒在意,他轉身離開,就要跨過門檻,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的趙珣。
皇帝停住步子,望著他。
趙珣以為皇帝有話要說,他上前兩步,但皇帝已經轉過頭,大步離開。
探望完趙蘅玉,已經是黃昏。
趙珣站在長廊里,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陰影處,皇后的宮女巧云正在和趙珣說話。
“多虧了六殿下及時同奴婢說了,皇后娘娘才提前打點好了太醫,沒讓太醫當場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落入徽寧公主的圈套。”
趙珣神色陰郁,他淡淡瞥巧云一眼:“下毒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少使些。”
巧云訕訕:“是。”
巧云躊躇了一下,又道:“只是那水銀不好銷毀,長春宮里的熏籠不知被搬到何處去了。”
趙珣說道:“這事必是要抖露出來的。”
巧云一驚:“什么?”
趙珣譏笑:“你以為我叫你來做什么?快些幫母后找到替死鬼,這也要我來教你?”
巧云一愣,連忙稱是,她訕笑道:“幸好有六殿下時時提點。”
趙珣只余冷笑。
幸好有他嗎?
他的太子兄長自是清風霽月不沾污穢,有些陰暗的事,總有人得做。
這就是他做皇后養子的代價。
趙珣轉身就要離開,卻見角落里有個蜷縮的人影在慌忙后退。
趙珣眉心一跳:“攔下她!”
是趙蘅玉的宮女黛硯。
趙珣一步一步走近黛硯,他彎下腰,笑道:“聽說你衣裳洗的干凈,就去德勝門外邊的浣衣局去吧。”
黛硯被拖走的時候不住叫喊著:“枉我們公主對你如親弟弟一般,你竟是這樣算計她!”
“如親弟弟……”趙珣噙著一股笑意,“可畢竟不是親弟弟,我是天子之子,而她是個身份不明的野種。”
巧云面色發白,她對趙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惡意感到害怕,她勉強鎮定道:“六殿下知曉誰親誰疏,娘娘就放心了。”
趙珣沒有理會她,他走進夕陽余暉里。
長春宮中。
等人都走后,嘉貴人來到趙蘅玉榻邊,摸了摸她的頭,對她說:“蘅蘅,算了吧。”
趙蘅玉說道:“我原以為父皇召來的太醫醫術了得,是能看出一點端倪的。”
嘉貴人說:“大約那水銀尚未揮發太多。”
趙蘅玉說:“這事不能半途而廢,得想個法子……”
她忽然眼神直直地望著花鈿。
花鈿不解:“公主,怎么了?”
趙蘅玉說:“你的鐲子,怎么變了顏色?”
幾日后,趙蘅玉對外說是大病初愈,出了長春宮去赴陳敏敏的宴。
陳敏敏邀了徐月盈,幾個尚在宮中的公主,還有國公府的幾個庶妹在慈寧宮小花園里設下小宴,為了給徐月盈賀喜。
過幾日徐月盈就要和陳宴之成婚。
陳敏敏見趙蘅玉來了,說道:“前幾日你可巧病了,還以為你不來呢。”
趙蘅玉笑笑:“我當然要過來湊湊熱鬧。”
陳敏敏撇撇嘴,她同趙蘅玉在一起,總是要從頭到腳挑一遍刺的,她望著趙蘅玉坐下,膩白皓腕露出一截,擱在圓桌上,生生將她們的手襯成了蠟黃。
陳敏敏縮了縮手,就要放下,忽然看著趙蘅玉腕子上赤金累絲的鐲子,上面竟然一塊一塊的發了白。
陳敏敏掩嘴輕笑:“徽寧公主,那帶的究竟是金鐲子呢,還是銀鐲子呢,怎么是一點黃一點白,斑駁得很。”
趙蘅玉忙放下袖子,陳敏敏更加得意。
沒想到長春宮寒酸至此,畢竟是小門小戶賤人生出的女兒。
陳敏敏自以為抓到趙蘅玉的痛處,這一下午就嚷得滿宮皆知。
皇帝在乾清宮批閱完折子,聽太監孫福喜說起了下午慈寧宮小宴的事,說到趙蘅玉金鐲子變色,皇帝神色凝重站了起來。
皇帝道:“金器變白?”
孫福喜神色肅然:“是。”
皇帝記得,先皇最喜求神煉丹之事,那時宮里總是青煙裊裊,分外不詳。
后來先帝駕崩,太醫告訴他,是水銀中毒。
水銀遇金會使金器變白,這也是皇帝少年時在乾清宮知道的。
皇帝一下子想明白趙蘅玉突然的重病,有人在承禧殿投毒,為了謀害皇嗣。
他冷聲道:“徹查。”
深夜里,六宮不得寧靜。
最后揪出來的卻是一個不得寵的穆美人,穆美人原是由魏國公府送進宮里襄助皇后的。
穆美人含著淚,悉數認罪。
皇帝擰了擰眉心,并不認為柔弱的穆美人是幕后之人,他道:“繼續查。”
殿門外傳來一聲“太后到”,皇帝抬眼去看,風燈搖曳下,太后慢慢走來。
太后保養極好,是一個風姿尚存的貴婦人,她是皇后的小姑姑,和皇后年長不了幾歲。
太后身份尊崇,當年年紀輕輕就做了先皇的繼后,后來一手扶持皇帝上位。
太后走進殿內,說:“皇帝,此事到此為止。”
皇帝想要說什么,終究還是別開眼睛:“是。”
太后嘆了一口氣:“穆美人……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