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入住老嫗坊的時候，老嫗坊還是一片烏煙瘴氣，雖說是名叫老嫗坊，但實際上三宮六院被罰下來的女子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

　　有的是宮斗角逐中站錯了隊，有的是不慎觸怒了某位脾氣不好的貴人，極少數(shù)是真正因年老無力而被發(fā)配到此地。

　　畢竟但凡能順利在皇宮里混到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少已經(jīng)能混到貴人的體己女官，或者是處于情面給了一筆錢財發(fā)放回老家，也能安穩(wěn)度過余下半輩子。只有極個別混得實在太差了，才會淪落到因年老而被迫送到此地。

　　李長安進這個地方完全是處于自找的，皇帝大婚，新的皇后即位，她這位不得眷顧的前朝俘虜雖說擔著一個蕭碩側(cè)妃的名字，但只要她活著一天，大燕那埋伏于底下蠢蠢欲動的復(fù)國軍便使得那塊領(lǐng)土便不得安生一天。

　　但即便群臣諫言請求除了她這個后患，蕭碩也未曾那她真的怎么樣，大概是辛辛苦苦費盡心力把人就回來再賜死，于他未免過于可笑了，再者，雖然是燕國昔日的皇帝，但李長安自從被蕭碩救起，便已經(jīng)不能再算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了。

　　那日蕭碩大婚前夕不知為何忽然大發(fā)慈悲問她今后想去哪里，他都可以替她安置，她冷不丁回了句燕都。

　　兩人就此鬧得天翻地覆，只是如今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為何要就著這一點去觸蕭碩的逆鱗，給二人都找了一頓不痛快。

　　最后她還破口大罵道，陰曹地府都比蕭碩身邊強，蕭碩此后大婚一個月都未曾與她相見，再次相見便是南征之時。

　　蕭碩出走的第三日，新皇后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將她從蕭碩正殿旁邊的一座小府邸給挪出來丟進了老嫗坊。

　　在那里她見到了底層人心的勾心斗角，人命的卑賤與廉價，自己身為俘虜所獲所有的屈辱來自于蕭碩，但自從成了蕭碩的嬪妃，所能得到的唯一眷顧也來自于蕭碩。

　　從大燕呼風喚雨的皇帝到大周老嫗坊陰溝里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的側(cè)妃，每次撫摸到身上那些被釘子刺出來痕跡，都提醒著自己不過是一個將死未死茍延殘喘的人罷了。

　　李長安這才徹徹底底意識到，自己今后的命，都將不會掌握在自己手上，而是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困囿與大周冰冷的宮墻內(nèi)，直到死去，才方得解脫。

　　老嫗坊的構(gòu)造已經(jīng)延續(xù)了整個大周朝，在某位先皇殘忍地將某位觸怒自己的嬪妃關(guān)進此地，永遠也不得走出，這個地方便漸漸有了雛形。

　　在皇宮最偏僻的角落里拿著稻草灰泥搭建的十幾房舍，住著都是一些已經(jīng)見不到明天的老宮女，即便有的人還不過而是出頭芳華正盛，卻已如枯槁朽木般再也無法生根。

　　她的命，亦將如此。

　　“帝姬，您瞧，那位便是新來了宮女，瞧著就是個小孩子，怎么會被派遣到這里來。”云珠微微撅嘴，朝不遠處期期艾艾站在門簾口的一名穿著青色短衫襦裙，扎著雙環(huán)小髻的小姑娘看去。

　　那姑娘看著與如今的李長安不過一般大小，卻瘦小許多，一雙丹鳳眼皮瞇著，忍不住朝這邊看過來，卻又迫于身份不敢抬頭。

　　“小玉，過來吧，這位就是你今后要伺候的主人了。”云珠見那小姑娘扭扭捏捏一副膽怯的做派，提高聲音催促了一句。早之前就知道是個初入宮門的小姑娘，讓她照顧帝姬，別到時候帝姬照顧她就不錯了。

　　李長安這才回過神來，目光從蕭碩身上挪開，轉(zhuǎn)而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宮女。

　　誰伺候她都無所謂，來個小姑娘更好，省得應(yīng)付十個心眼都防不住的機靈人。

　　名叫小玉的姑娘磨磨蹭蹭總算是走了過來，朝李長安和蕭碩表了個福禮，怯生生道：“帝姬好，五殿下好。”

　　李長安點點頭，隨意應(yīng)付問了一句：“就叫小玉嗎？”

　　“不是，奴原名叫容玉。”小玉提起名字不知為何有了幾分底氣。

　　李長安登時哐當一聲，腦袋便大了起來，合著走了個皇后，又來了個容貴妃。

　　“你與容貴妃是什么關(guān)系？”李長安連忙問了一句。

　　容玉小臉一紅，李長安比她高上不少，炯炯的目光讓她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只得干巴巴回答道：“貴妃娘娘是小的姑姑，小的是今年新遴選進宮的美人。”

　　李長安當即啞然，回頭看了一眼蕭碩，見他也微微皺起眉頭，有些審視的目光看向這個小姑娘，雖然蕭碩生的美，但目光實在是太過于攻擊性，容玉嚇得兩腿直打顫。

　　“算了，你先下去吧，好歹是一個美人，也算是皇帝的妃子了，怎么給送到我這里來。”李長安擺擺手，讓云珠把人給帶下去。

　　李長安掃了一眼蕭碩，卻發(fā)現(xiàn)他目光中帶著深深的寒意，死死盯著容玉，全無剛剛那副青澀軟弱的模樣，甚至帶上幾分兇狠，容玉被嚇得直低頭，嘴皮子打顫不知道稀里糊涂說些什么。

　　“夜明，別看了。”李長安連忙拿胳膊肘碰了碰蕭碩的手臂，蕭碩這才回頭，一雙淺色的眸子帶著盈盈的水光，顯得我見猶憐。

　　這真的是一個人嗎？李長安一瞬間有些懷疑自己的眼光。

　　“長安。”蕭碩帶著生澀的語氣喊了一句李長安，那詭異的紅暈又要開始蔓延。

　　“走吧，一介小宮女有什么好看的，難不成你又看上別人了？”李長安半帶調(diào)笑的語氣道。

　　“不、不是，我只是覺得長安身邊最好都是自己人。”蕭碩似乎對于直呼李長安名字感到扎口，說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就要加重，似乎在想著怎么脫出口。

　　李長安看著這幅青澀模樣的蕭碩，心道這幅場景實在是百年難得一遇。

　　“擔心我？”李長安意味深長地笑了，蕭碩這副模樣，只怕不是簡簡單單看上自己那么簡單。

　　“是，是的。”蕭碩頗為正經(jīng)的點頭，只是腦袋越點越低。

　　這臉皮子薄的，她都快不認識蕭碩這兩個字了，誰敢相信日后風云叱咤四海九州的大周帝會是這副模樣呢？

　　“走吧，這個時辰了，今后有什么事再來找我，我現(xiàn)在先送你回去。”李長安拍了拍蕭碩的肩膀，輕聲道。

　　蕭碩這才抬起頭，怔怔地盯著她，眼底蘊含著李長安所無法讀懂的洶涌情緒。

　　只聽見眼前的少女繼續(xù)慢悠悠道：“也許我們是前世的緣分呢，我對夜明你也是一見如故。”

　　李長安的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有試探也有逗弄，萬一蕭碩也記得前世今生，她又該如何?

　　她該先下手為強，還是靜觀其變？

　　蕭碩嘴唇微微顫抖，也許真的是前世有過未曾了解的緣分，不然自己為何一見到她就發(fā)了瘋失了心。

　　李長安也覺察到眼前蕭碩的異常，一個不慎撞進少年帶著絕望渴求的眸子。

　　“走吧，夜明。”李長安頓了一下，一時間心中有幾分悶悶。

　　為何要如此看著我？你到底是誰？對我到底抱有怎樣的期待？

　　“日后日子還長著，我初來乍到，不懂你們大周的規(guī)矩，日后若是有什么冒犯，只怕還要你多擔待些。”李長安加快腳步走到蕭碩前頭，話里已經(jīng)沒有剛剛那般輕快，而是帶著幾分凝重。

　　“我不會生你的氣的，無論長安做什么，我都不會生你的氣。”蕭碩像是反復(fù)確認一般，一字一句重復(fù)著自己的話，語氣鄭重表情肅穆，仿佛是在宣讀什么極其重要的旨意。

　　“倒也不必如此……”李長安看著眼前這張過分美麗而嘴里說出的話卻顯得有幾分愚蠢的臉，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男顏禍水，男顏禍水，可恨自己為何長了一雙貪戀美色的眼睛。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幾句話，知道走出鎏金殿的大門，李長安才笑容滿面把人送出去。

　　對上蕭碩帶著幾分戀戀不舍的眼神，李長安微微一笑，輕巧安慰道；“夜明若是想見我，隨時來便是了。”

　　“可以嗎？”蕭碩的眼睛微微亮起，李長安忍著扒開眼前人質(zhì)問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么一副慕艾期許春心萌動的稚子模樣？

　　“當然可以，只是明年春，只怕我又要回大燕。”李長安依舊是一副不深不淺的笑臉，隨即果然見到眼前少年眼中目光又是一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蕭碩黯淡的目光垂下來，兩片睫毛如羽毛般飄落，看看不慎，落在李長安這顆古井無波心中，陡然掀起一陣風浪。

　　“長安若是回了大燕，還會記得我嗎？”蕭碩不知為何，忽然目光炯炯，認認真真盯著她，這會兒說出這番話，臉上卻沒有一絲害羞之意，反倒臉色無端蒼白了些許。

　　李長安停下來腳步，慢慢悠悠調(diào)整呼吸，感受到少年沉甸甸的心意，她只是微微抿嘴，露出一個淡淡微妙的笑容，那甚至不算笑容。

　　“不知道。”李長安輕聲回答他。

　　如果可以，她愿意永遠都忘記他，兩人今后再無交集。

　　可惜命運總是不斷在捉弄人，偏偏讓她再也忘不了。

　　李長安說完便不再看蕭碩的臉，少年的心意如此坦誠明白，可是她卻無法給與回應(yīng)。

　　“沒關(guān)系，就是忘了也沒有關(guān)系。”似乎感受到眼前人情緒不知為何低落下去，蕭碩忽然露出一個笑容，這個笑容比先前那有些生硬的笑容看起來自然許多。

　　“若是帝姬忘了，就忘了罷。”蕭碩頓了一下，繼續(xù)道：

　　“我會讓帝姬再記得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