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徐徐, 拼了命的想往車里擠, 卻被阻擋在外,緊扒著車玻璃,一路隨行。
車停在路口,聶文遠側過頭,看到小外甥的后腦勺靠著椅背,碎發掃過白皙的耳朵, 他的兩只眼睛緊閉著,鼻翼輕輕扇動, 睡著了。
聶文遠從大衣外面的口袋里摸出半包煙,他低下頭,叼了一根煙在嘴邊,欲要去拿火柴盒點火, 又皺皺眉頭,把煙塞回煙盒里面。
車里很安靜, 聶文遠抬手揉揉額頭, 眼簾闔了幾秒后睜開,眼底一片肅穆清明。
到地兒已經過了凌晨一點, 吳奶奶睡的很死,不知道外面的響動, 她要是知道聶文遠帶個人回來,估計后半夜會一個人嘮嘮叨叨, 沒法合眼。
黃單跟著男人換鞋上樓, 倆人的腳步聲都不沉, 穿過寂靜的走廊,進了里面的那間臥室。
門在后面掩上,聶文遠脫了大衣,穿反的黑色粗線毛衣暴露在燈光底下。
黃單瞥一眼,還是決定不說。
聶文遠自己發現了,他若無其事的把毛衣脫下來再穿上,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尷尬和不自然,那樣子實在太過于平穩,似乎心口不一的人真不是他,是另有其人。
黃單看看男人的臉,知道對方不會解釋今晚的事,他也不問一個字,如他所愿的來接他了就好。
待會兒要唱歌了,黃單有點緊張,想喝水潤潤嗓子,“舅舅,有水嗎?”
聶文遠說桌上有。
黃單端起那只紫砂茶杯,把蓋子揭開喝了茶,涼透了,茶濃,他的舌尖上漫出了苦澀的味道,絲絲縷縷的在嘴里擴散而開,渾身的熱度都因為那一抹涼涼的苦味給壓下去一些。
“舅舅,我要開始唱了。”
聶文遠坐在椅子上,長腿交疊著,姿態隨意的頷首。
黃單抬起兩只手,很認真的給自己打拍子,他唱每個字的時候,眼睛都直直的望著椅子上的男人。
把最后一個音唱完,黃單就聽見男人說,“出去。”
他愣了一下就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一眼,男人還在椅子上坐著,姿勢也沒變,就是面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有點說不上來的古怪。
沒兩分鐘,黃單就被聶文遠叫回臥室。
聶文遠說,“再唱一遍。”
面對這個費解的要求,黃單什么也沒問,就又開始用手打拍子,認認真真的為男人唱完生日歌。
聶文遠第二次叫小外甥出去。
黃單瞇了瞇眼,男人有問題,他沒當場詢問,乖乖的走出臥室,“陸先生,我想知道聶文遠在里面干什么。”
系統,“檢查有沒有錄到生日歌。”
黃單,“……”
不多時,里面傳出低沉的喊聲,黃單推門進去。
聶文遠端起茶杯喝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把茶杯放回桌上,下一刻又拿起來把嘴巴碰上去,做著奇奇怪怪的事,他的表情很嚴肅,讓人想笑,卻屈服于他的威嚴,只能裝作沒看見。
黃單不說話,只是隔著一張書桌看男人。
聶文遠把杯子里剩下的涼茶喝完,等著小外甥的生日禮物。
他看著小外甥繞過書桌,一步步的走過來,腳步停在他的面前,他的鼻端多了一縷淡淡的氣息,很干凈,讓他想起了雨后竹林里的清香。
小外甥蹲下來,仰著脖子看向自己的目光純粹,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樣干干凈凈的,聶文遠的唇角抿在一起,一言不發。
黃單拉住男人粗糙的大手,將自己的臉埋上去,嘴唇貼在他微熱的掌心里,輕輕落下一個吻。
聶文遠看著小外甥張合的嘴唇,分辨出了什么,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他的小外甥在說“舅舅,小于愛您”。
這句生日祝福用上了尊稱,聶文遠知道小外甥沒有其他心思,僅僅只是表達一種敬愛,可他的心思卻很多,他意識到一些問題,思緒掉進殘酷的現實里面,被完全淹沒,侵蝕腐爛。
黃單見男人沒反應就問,“是不是在發呆?”
聶文遠凝視著小外甥,他半闔眼皮,眼底有什么在激烈的翻涌著,又迅速沉寂下去,口吻淡淡的說,“小于長大了,往后你要是有中意的女孩子,就跟舅舅說一聲,舅舅會出面為你操辦。”
黃單說,“好哦。”
聶文遠的眼皮驟然撩起。
黃單迎上那道異常黑沉的目光,故意說,“我遇到了喜歡的女孩子,會第一時間告訴舅舅,有舅舅出面,女孩子的家人會很滿意,到時候我會跟她結婚生子,好好過完一生。”
聶文遠的面部輪廓嚴峻,眼臉下有一片陰影,他坐著沒動,像一個孤獨寂寞的老男人,看起來有點可憐。
黃單在心里嘆口氣,不刺激他了,“騙你的,我沒有中意的女孩子,以后也不會有的。”
聶文遠的眉心擰成川字,小外甥的謊言很拙劣,他卻信了。
人在某種時候,會無意識的去貼近對自己有利的一邊,那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能力。
黃單沒有再多說,不論是哪種承諾,都需要進過時間的啃噬,看看是完好無損,還是片甲不留,他站起來,彎了腰背去摟男人的脖子,“舅舅,晚上我想跟你睡。”
聶文遠的語氣里聽不出異樣,整個身子卻僵硬了一下,轉瞬便恢復如常,“不行。”
黃單沒有離開,他把手伸到后面,摩||挲著男人后頸的一塊皮膚,“舅舅不習慣跟別人同睡一張床嗎?”
這里是男人的敏感點,黃單早就知道了,也記著,不會錯的。
聶文遠的呼吸重下去,他一把抓住小外甥細細的胳膊,那聲音低低的,富有磁性,也帶著明顯的警告,“小于。”
黃單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連聲晚安都不給。
聶文遠用力掐了幾下太陽穴,在褲子口袋沒摸到煙,才想起來煙在大衣的口袋里,他起身去翻大衣,把煙跟火柴盒都拿在手里。
煙點燃,聶文遠微瞇了眼睛吸上一口,他吸的有一點急,被嗆的咳嗽,眼角生理性的發紅。
門突然從里面打開了,黃單靠著墻壁,沖氣息微亂的男人笑,“一個人睡覺好冷的,舅舅,我給你暖被窩吧。”
聶文遠看著小外甥唇邊的那一抹笑,他的視線往上移,看進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發現了同樣的笑意,很真,沒有一絲虛假跟奉承。
這世上最了解聶文遠的那個人,不是從小把他帶大的吳奶奶,也不是他自己,是他現在的小外甥。
黃單洗漱完就爬上靠墻的那張床,把角落里疊成豆腐塊的被子抖開了,他平躺進去,將被子拉到胸口。
衛生間里的嘩啦水聲一直持續著,黃單在車上睡過一覺,這會兒還是很犯困,他的眼皮正在打架,拉開了又纏上去。
不知過了多久,衛生間里的水聲停止,聶文遠帶著一身水汽出來,床上的人已經進入夢鄉。
床是單人床,睡兩個人會擠。
聶文遠剛躺上去沒十分鐘就爬起來,他站在床邊點根煙,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小外甥,半響慢慢俯身,一口煙霧噴吐在那張青澀稚嫩的臉上。
睡夢中的黃單蹙了下眉心,手拿出被窩,在旁邊摸了摸。
聶文遠捻滅煙躺回原來的位置,由著那只手碰到自己的手臂,溫暖的身子貼上來,把他抱住了。
又過了十幾二十分鐘,聶文遠再次坐起來,他這回沒下床,而是把小外甥的秋褲拉了下來。
有個床頭燈開著,燈光暖黃,聶文遠在那片光亮里看著小外甥的屁||股,白白的,看不出之前被打過的痕跡。
他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已經放上去了,粗糲的手指一點點撫||摸,著魔似的收緊了手。
黃單不舒服的動了一下,“輕點……”
聶文遠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手沒撤開,也沒再動,他隱隱嘆口氣,沉重又迷茫,讓人心口發悶。
凌晨四點多,黃單起來上廁所,他迷迷糊糊的站在馬桶那里放水,突然感覺出了什么,就對著手哈口氣,嘴里有煙味,非常淡,屁||股上的肉還有點疼,像是被抓過。
黃單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上完廁所洗洗手出去,爬回床上繼續睡覺。
在黃單睡著以后,旁邊側身面朝著外面的聶文遠睜開眼睛,他沒轉頭,只是握住了腰上的那只手。
第二天早上,黃單醒來的時候,大半個身子都在男人懷里,他沒撤回手腳,在近到曖||昧的距離里打了個哈欠,“早啊舅舅。”
“嗯。”
聶文遠撩開被子下床,穿上拖鞋朝衛生間走去,那背影挺拔,步伐沉穩,沒人知道前面是怎樣一幅景象。
黃單沖著男人的背影問道,“舅舅,你看到我的衣服了嗎?”
聶文遠沒回頭,“在被子另一頭。”
黃單愣了愣,“哦。”
他把手伸進去,摸到了自己的衣服,觸手溫溫的,應該捂了有好一會兒了,不知道男人什么時候把衣服塞被子里的。
衛生間里又傳出水聲,黃單穿好衣服把床整理整理,被子疊成豆腐塊丟到角落里。
聶文遠出來后把門帶上了,“你去樓下刷牙洗臉。”
黃單說,“我的東西都在里面。”
聶文遠的態度很強硬,不容拒絕,“樓下有新的,讓吳媽給你拿。”
黃單走到男人面前,像小狗般的動了動鼻子,“舅舅,我們都是男的,你早上要做的事,我也會做。”
聶文遠瞥小外甥一眼,視線忽然越過他去看床被。
黃單也看過去,“可以的吧?”
聶文遠沒吝嗇,很直白的給出評價,“不錯。”
黃單問道,“舅舅,那我現在可以用你房里的衛生間了嗎?”
聶文遠說,“不可以。”
黃單,“……”
樓底下飄散著早餐的香味,吳奶奶在客廳里拿著雞毛撣子撣灰,她聽見樓梯口的腳步聲,這一瞥過去,驚的雞毛撣子都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會從樓上下來?”
黃單的腳步不停,“奶奶早。”
吳奶奶撿起雞毛撣子就氣沖沖的過去,又顧忌著什么硬生生剎住腳,“問你話呢,你別裝聽不見。”
黃單的背后響起聲音,“早上來的。”
吳奶奶聽聶文遠那么說,她更納悶了,“早上?什么時候?我五點多一點就起來了。”
聶文遠沒回答。
吳奶奶把雞毛撣子放柜子里面靠著,看了眼牙沒刷臉沒洗,眼睛上還掛著眼屎的小青年,“小于,你來這邊,你媽知道嗎?”
黃單說不知道,他當時打算留個紙條的,可想想又沒留,原主媽不關心。
“紙條有什么用,萬一被風吹掉了呢?”
吳奶奶沒好氣的說,“你這孩子怎么盡干些讓人操心的事?”
聶文遠對小外甥說,“去刷牙洗臉。”
黃單立刻就走。
吳奶奶瞪瞪他的背影,轉臉說,“文遠,你不給友香打個電話說一聲?”
聶文遠說,“她沒打來。”
言下之意就是,電話沒響,那就表示聶友香還沒有發現小兒子不在屋里,過會兒吃早飯肯定會發現的,到時候就會打過來問情況。
如果電話一直不響,說明聶友香根本不擔心小兒子的去向,他主動打過去,也沒什么意義。
吳奶奶不說話了。
早飯是八寶粥加小菜,還有一盤子水煮雞蛋。
黃單的吃相很好,勺子不會跟碗碰出什么清脆聲響,他沒理會對面盯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自顧自的剝雞蛋吃。
吳奶奶除了吃飯撥菜,把筷子放嘴里吧唧,她還有個習慣,就是會去一直盯著人看,越讓她不滿意的,越盯的緊,甭管是吃東西,喝水,還是說話做事,她都盯著。
黃單覺得老奶奶挺厲害的,就這么死死的盯著他看,竟然還能在聶文遠一碗粥剛吃完的時候就發現了,及時慈愛的問他要不要再吃一碗。
這一心二用的程度,他做不到。
聶文遠說不吃了。
吳奶奶說,“粥不吃就算了,雞蛋要吃,大清早剛煮的。”
她指使只顧著自己吃蛋的小青年,“小于,你給你舅舅剝一個。”
黃單正要把手里的小半個雞蛋吃掉,就有一只手朝他這邊伸了過來。
那小半個雞蛋進了聶文遠的肚子。
黃單怕老奶奶看出什么,他不動聲色的觀察,還好對方沒有露出別的情緒,只是單純的不滿意剛才那一幕,覺得自己的驕傲跟小混混太親近了。
蹲過勞改,就是給一個人的品行判了死刑,會跟壞孩子,垃圾,廢物這些詞結合在一起。
上午九點不到,聶友香帶著兒子女兒上門,手里提著一籃子生雞蛋,兩刀五花肉,桂圓,蜜棗,一條煙,兩瓶酒,兩條糕,還有兩只活雞,一公一母。
東西挺多的了,聶友香也是下了血本。
吳奶奶忙去接了放在茶幾上面,客客氣氣的端茶倒水,嘴里喊著“坐啊”,還不忘給陳飛陳小柔拿娃哈哈喝。
黃單沒喝過,都不知道老奶奶什么時候買了一板擱在屋里。
他的臉抽了抽,心想這老奶奶年輕時候一定是個厲害角兒,對待小輩上面,偏心偏的一點都不含糊,光明正大的偏。
聶友香似是這才發現小兒子的身影,她丟下水杯就過來,作勢要擰小兒子的耳朵,“死小子,什么時候上你舅舅這兒來的?”
黃單往后躲,“早上。”
聶友香還想說什么,聽到門口傳來聶秀琴的聲音,就直奔廚房,一眼都沒看。
聶秀琴是一個人來的,她帶的東西少,也遠遠沒有聶友香的值錢,除了一簍子紅彤彤的蘋果,就是一件自己打的毛衣,一件毛線背心,選的顏色都偏深,適合聶文遠。
聶友香聽吳奶奶夸聶秀琴手巧,說毛衣的針腳有多密,背心打的有多好看,她的臉色就不怎么好,自己沒注意過聶文遠的穿衣尺寸,對方卻留了心眼。
把芹菜的葉子拽掉,聶友香在心里冷笑,真看不出來,她這個妹妹平時柔柔弱弱的,風一吹就倒,動不動就哭的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關鍵時候厲害的很,小算盤打的比她響多了。
這下子倒好,她花了那么多錢,好幾天前就開始準備,還沒人幾兩毛線的情意重。
客廳里的電視開著,在重播《永不瞑目》。
陳小柔一邊喝娃哈哈,一邊看電視,她問了聲,話是問的自己弟弟,“你先來干什么?跟舅舅有什么我們不能聽的悄悄話?”
黃單說,“睡不著就過來了。”
陳小柔笑了聲,“哥,你信小于的話嗎?”
陳飛靠在沙發上看報紙,他像是有病似的,好奇舅舅接觸過的任何一樣東西,似乎只要自己也接觸了,就離舅舅的身份地位更近一步。
他沒直接回答,而是提問,“從家里到舅舅這兒遠的很,開車都要大幾十分鐘,家里的自行車都在,一輛沒少,也不知道小于是怎么過來的?”
陳小柔喝了口娃哈哈,“走過來的吧,小于又沒長翅膀。”
黃單無視了兄妹倆陰陽怪氣的口吻。
聶秀琴過來跟沙發上的三個孩子打招呼,她問的是最小的那個,“小于,你舅舅呢?”
黃單說在樓上接電話。
聶秀琴能理解,“今天是你舅舅三十六歲的生日,打電話問候的人應該會很多。”
她在客廳待了沒一會兒就也去了廚房,幫忙準備午飯,期間跟姐姐聶友香沒有任何交流。
今天這日子,吵起來太不像話了,為了避免那一幕發生,她們還是不說話的好,省的想起不愉快的事,沒法收場。
聶文遠下樓,客廳里的氛圍就變了,沙發上的陳飛陳小柔都坐的端正起來,不再陰陽怪氣,一個端莊溫婉,一個謙卑有禮,兄妹倆表現的無可挑剔。
陳小柔站起來,“舅舅,我跟我哥能去你的書房看書嗎?”
聶文遠說,“樓上有。”
陳小柔一愣,“在哪里?”
聶文遠坐到沙發上,“上樓左走第二間。”
陳小柔哦了聲,眼神示意陳飛跟她一塊兒去樓上,陳飛照做。
他們進去那個房間,發現里面擺放著一個小書架,上面都擺滿了,全是適合他們這個年紀看的,除了一些少男少女雜志,還有武俠,青春,玄幻,言情,靈異等書。
陳小柔抽||出一本言情翻翻,“舅舅這里怎么會有這類的書?我沒辦法想象舅舅看這類書的樣子,太搞笑了。”
陳飛打量著書架上的書,他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陳小柔把言情放回去,換了本雜志,“哥,你說,如果這些都不是舅舅看的,那還能是誰?”
陳飛突然開口,“你的意思是,這是為陳于準備的?”
他下意識的反駁,“不可能。”
陳小柔覺得這個問題很耗腦細胞,她細細的眉毛蹙了蹙,“算了別想了,找本書打發時間吧,我不想出去面對舅舅,壓力很大,縮手縮腳的,很不自在。”
陳飛沒作聲,過會兒才問,“小柔,這房間會是舅舅給陳于弄的嗎?要不要問一下吳奶奶?她或許知道是怎么回事。”
陳小柔有些不耐煩,“哥,不是說了不想了嗎?要問你去問,別打擾我看書。”
陳飛抿了一下嘴巴,“我只是覺得陳于變了,舅舅很喜歡現在的他,你也知道的,以前根本不是那樣。”
陳小柔說,“那又怎么樣?”
陳飛呆了呆,是啊,那又怎么樣?沒本事的人,終究還是沒有什么作為。
他心里的嫉妒和怨氣又翻出來,攪的他哪兒都不舒服,“小柔,為什么舅舅愿意把陳于待在身邊教導,卻不愿意給我一個工作機會?”
“我也不是非要多大的官職,就想著最好能進機關單位,你跟媽也能有面兒不是嗎?”
陳小柔抬頭,“哥,在我的心目中,你自信,優秀,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工作的事舅舅不插手就算了吧,你大學畢業,又不是沒有選擇的機會,在那些工作里面挑一個先干著,積累了經驗也好再跟舅舅提,看他能不能給你換個福利好的單位。”
陳飛笑的苦澀,“說的倒容易,你以為我不想啊,可是我那幾個同學不是繼承家業,就是當了干部,做了小領導,你讓我從基層做起,我見到他們的時候,還有什么臉面?”
陳小柔說,“哥你想去新世紀嗎?”
陳飛說想啊,“那項目很大,聽說光投資人就不止一個,舅舅是其中之一,還有那個王明,別的就不知道了。”
陳小柔說,“要不你去問問有沒有什么崗位?”
陳飛說,“這還用問?沒有誰給我做介紹人,我去了,還不就是在工地搬磚,弄鋼筋混凝土的活。”
陳小柔不能忍受她哥跟工人那樣灰頭土臉,她嘆息著說,“哥,話是那么說,可是你現在的狀態有點高不成低不就,不是個事兒。”
這話戳到陳飛的脊梁骨了,他臉色難看,不再說一句話。
樓下的氣氛很好,聶文遠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小外甥,“過來看。”
黃單從椅子上下來,過去坐在男人身旁,“舅舅,換個電視吧,我不喜歡看這個。”電視劇的名字看著就壓抑。
聶文遠把遙控器給他,“你看你喜歡的。”
黃單問道,“舅舅呢?你想看什么?”
聶文遠后仰一些,“小于喜歡看的,舅舅也會喜歡。”
黃單,“……”
他把電視從頭調到尾,又調回去,停在一個歌唱節目上面。
舞臺上星光璀璨,穿著墊肩西裝的男人在邊跳邊唱,舞蹈動作酷炫,歌聲的旋律朗朗上口。
黃單沒說話,聶文遠也沒說,倆人坐在一起,有一種老夫老妻的感覺,差一只貓,一條狗,就是幸福美滿的一家。
中午做了一大桌子菜,很豐盛。
聶文遠坐在上方,黃單在他旁邊,方便夾菜吃。
按理說,有長輩在,座位不能太隨意,尤其是在別人家里,就必須像陳飛陳小柔那樣,坐在一家之主聶文遠的下方。
在吳奶奶眼里,黃單是最沒禮貌,最不懂事的孩子,今天這場合她還不好說什么,說多了,還讓人覺得她這個老太婆事多。
黃單坐在那個位置,聶友香聶秀琴不約而同的往他那里看,包括陳飛陳小柔,一個個的都跟見了多么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
要說稍微淡定點的,也就是聶秀琴了,她之前在這里住了段時間,目睹過相似的情形,只是日子不同。
桌上的氣氛怪怪的。
聶文遠先拿起筷子吃菜,他這么一做,氣氛就恢復了過來。
大家碰過杯子就吃自己的。
聶友香話多,這回還有意拉著吳奶奶扯東拉西,不讓對方跟聶秀琴說話,她多數時候都在炫耀兒子女兒,激動時還比劃,唾沫星子亂飛。
黃單跟聶文遠沉默不語,倆人只吃固定的幾個菜,默契十足。
陳飛隔會兒就去看看他們,陳小柔也是,他們似乎都想看出什么名堂。
黃單捕捉到了陳飛的視線,他的心里多了警惕,暗暗收斂了許多,確保不讓陳飛他們有所發現。
過了片刻,聶友香給大兒子使眼色。
陳飛拿出一幅壽字,笑著說,“舅舅,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聶友香說,“小飛自己寫的。”
聶文遠沒表態,吳奶奶就笑容滿面的給收下了,說這孩子真有心。
陳小柔畫了一幅畫。
這回也是吳奶奶收的,說她多才多藝,會跳舞,還會畫畫,將來有大出息。
黃單什么也沒拿出來。
吳奶奶早料到了,也就沒表現出意外的表情,她給陳飛陳小柔夾菜,跳過了黃單。
黃單不喜歡吃,所以也不在意。
聶友香對著小兒子擠眉弄眼,都快抽筋了,對方也沒給了回應,她不得不自己出馬,把聶文遠喊到一邊,拿出一個手絹包的東西,“文遠,這是聶家傳給兒媳的玉鐲,等你成家了,你送給你的媳婦。”
話落,聶友香就把手絹給弄開了,露出里面的一只淡青色翡翠玉鐲。
聶文遠說,“不用。”
聶友香說,“這玉鐲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寓意吉祥,你媳婦戴了,能給她帶來好運的。”
聶文遠收了。
聶友香看他收了玉鐲,心里松一口氣。
另一邊,黃單跟陳飛陳小柔坐在一起吃蘋果,他邊吃邊說,“我聽說王明破產了。”
陳飛斜眼,“你聽誰說的?”
黃單說,“酒吧。”
陳飛還沒說話,陳小柔就開了口,“那種地方亂的很,什么人都有,說的話也能聽?”
黃單說,“王明開的服裝廠都倒閉了。”
陳小柔把沒吃完的蘋果丟進垃圾簍里,抓了紙巾擦手,“王明王明王明,他的事跟你有關系?”
黃單說,“姐,你好像很激動。”
陳小柔把紙巾也丟垃圾簍里,“我又不認識那個王明,我是嫌你煩,聽風就是雨,一點辨別是非的能力都沒有,真不知道舅舅平時是怎么能你溝通的?也就他有那個本事。”
陳飛看一眼妹妹,他啃一大口蘋果,嘴里塞滿了,什么也沒再說。
黃單不,他還有話說,“我還聽說王明背地里跟舅舅對著干,想把舅舅搬倒。”
陳小柔走了。
黃單問著邊上的人,“哥,我說什么讓姐生氣了嗎?”
陳飛把蘋果啃的只剩下個核,“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黃單哦了聲,他起身上樓,準備躺會兒聽個歌,門還沒關上就被推開了。
陳飛沒進來,站在門口質問,“陳于,你來舅舅的房間干什么?”
黃單思考怎么回答。
陳飛忽然咦了一聲,他推開黃單走進了房間,拿起桌上的隨聲聽問,“這是你的?”
除了他沒別人了,舅舅是不會聽這玩意兒的。
不多時,隨聲聽就被陳飛從樓上拿到樓下,還喊來了他媽跟他妹妹。
黃單在一旁站著,他不說話,只是看著他們。
聶友香把隨聲聽拿在手里摸摸,她也不懂這個,就知道不是便宜貨,“文遠,你怎么給小于買這么貴的東西啊?”
聶文遠說,“不花錢。”
聶友香說原來是別人送的啊,她又說,“那下回要是還有人送,你就給小飛小柔留著,小飛能聽英語磁帶跟著念英語,小柔喜歡聽歌。”
聶文遠沒給個答復。
過去的他一視同仁,現在的他不那么樂意了,想把其中一個單獨拎出來,什么都是獨一份。
聶文遠不出聲,聶友香也沒覺得不自在,她看向自己的小兒子,覺得對方用這個很浪費,搞不好還會因為跟朋友鬼混,就把這個賣了,或者送人。
“小于,你要不先把這個給你姐用,她在家悶的慌,聽聽歌能好一些。”
黃單說,“我也喜歡聽歌。”
聶友香要發火,陳小柔蹙眉說,“媽,那是舅舅給小于的,既然小于喜歡聽歌,那就讓他多聽聽,沒準以后逢年過節還能給我們唱一首。”
聶友香說,“你弟弟他能唱什么,連國歌都不會。”
陳小柔笑著說,“不會就學唄,我不是生下來就會跳舞的,哥也不是生下來就識字的,還不都是通過學習才有的今天。”
陳飛說,“小柔說的對。”
“這個隨聲聽應該能用很久,小于聽歌聽煩了,還能換英語磁帶聽,多學習學習,就能找到其中的樂趣。”
聶友香說,“他要是真能那樣,你媽我做夢都能笑醒。”
“小于,聽見你哥你姐說的沒有,別糟蹋這好東西,不然看媽怎么收拾你。”
黃單覺得這一家子都很有意思,跟電視里演的不一樣,他們一說話,別人都插不上嘴。
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光顧著互相對戲接戲,誰也沒發現聶文遠身上的氣息變了,面色也沉了下去。
如果聶文遠再年輕十歲,估計已經爆粗口發火了。
思緒回籠,黃單說, “好哦,我會認真學習,以哥哥姐姐為榜樣。”
這話一出,在場的幾人都看過來,各有心思。
聶秀琴擔心醫院的女兒,沒多待就離開了,她走之前偷偷給了黃單一把糖果,說是來的路上碰到了朋友的兒子娶媳婦,就給她散了這些喜糖。
黃單全接了,“謝謝小姨。”
聶秀琴摸摸他的頭發,“小于,你不比誰差,小姨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黃單目送聶秀琴出去,他回客廳,繼續從原主家人身上體驗什么叫人情世故,笑里藏刀。
晚上黃單不回去。
聶友香要拉小兒子走,可她看聶文遠那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像是很不高興,她一走神,就懶的再去管了。
小兒子也是她生的,跟聶文遠親近些,對她沒有壞處。
這么一想,聶友香就喊了大兒子跟女兒,三人騎著自行車回家了。
黃單看完兩集動畫片《水滸傳》,就去給聶文遠下了一碗壽面,他自己也裝了一碗,陪著一起吃了面。
吳奶奶去廚房,看看鍋里的面湯,她忍不住就開始嘮叨,“怎么也不給我留一點?”
黃單說,“奶奶,我問過你,你說不吃的。”
面不是飯,下多了會糊了沒法吃,他不能浪費,所以特地去敲門問過老奶奶。
吳奶奶什么也沒說就把鍋蓋往鍋上一丟,板著臉回了房間。
黃單,“……”
他捏手指,討好老人的活真的做不來,因為他發現了,自己實在沒辦法弄清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要是問陸先生,肯定行得通,可是他的積分少的可憐,一次都不夠用。
聶文遠撈干凈最后一根面條,還把湯全喝了,“不要放在心上。”
黃單說,“知道了。”
聶文遠卷起袖子,“你先上樓。”
黃單看男人收拾碗筷去廚房洗刷,他靠著門,“舅舅,你真好看。”
聶文遠手里的碗一滑,差一點就掉地上四分五裂。
門口的罪魁禍首已經不見蹤影。
聶文遠出了趟門,他回來就把手里的袋子給小外甥。
黃單放下手里的書去看,“這是什么?”
聶文遠解開大衣的扣子,面容肅冷,眼皮沒抬一下,“吃的。”
黃單把頭伸進袋子里看去,有娃哈哈,大白兔奶糖,酒心巧克力,果丹皮,麥乳精,還有花生糖,他的眼角微抽,無從下手。
“舅舅,我不怎么喜歡吃零食。”
聶文遠聞言就側頭問,看小外甥的目光里沒有不耐,似乎不覺得是在無理取鬧,“那你想吃什么?”
黃單抿嘴,他想只要他說,男人都會給他買了拿到他的面前,“大白兔吧,我喜歡的。”
聶文遠沒說什么。
一覺睡醒,黃單的嘴里也有煙味,他繼續裝不知道。
等他哪天不裝了,就嚇嚇男人。
第一場雪降臨t城的第三天,陳飛找到了一份工作,坐辦公室的,跟幾個大叔大伯待一塊兒,說是寫寫報告,不用干別的事情。
上班當天,陳飛一臉要去吃屎的表情。
黃單想不明白,好歹不用風吹日曬,工薪也不錯,陳飛為什么還不滿意?
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手里的一張文憑能值得了多少錢?
陳飛顯然沒有考慮過那個問題,或者說他不愿意去往那方面想,他一路伴隨著夸贊表揚的掌聲成長,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優秀,導致他心比天高,不能彎腰低頭,必須把頭抬的高高的。
聶友香幫著大兒子整理他身上的西裝,新的,穿著就是體面,她拍拍大兒子的后背,“像你舅舅那樣把腰桿挺直,精神點。”
陳飛一聽舅舅這兩字,臉都扭了一下,什么也沒吃就把外套穿西裝外面,拿了公文包頂著風雪出門。
聶友香的心情還行,大兒子的工作沒有自己預期的好,文遠也還是沒出面,但老馬說的沒錯,先騎驢找馬,比站在原地要強。
況且女兒也回文工團了,明年有一次全國匯演,有她的名額。
聶友香看著在粥里找山芋吃的小兒子,“你哥去上班了,你姐也去文工團了,你呢,打算怎么著?繼續混一天是一天?”
“媽納了悶了,你說你吧,往你舅舅那兒跑的那么勤快,親的跟父子倆似的,怎么就沒讓他給你找一個工作?雖然這段時間陸續有好幾個廠的工人都大批下崗了,紅星廠可沒聽誰下崗過。”
黃單的嘴里有山芋,他細嚼慢咽的吃完了才說,“我年后進新世紀。”
聶友香一下子沒聽明白,“哪個新世紀?”
黃單說,“只有一個新世紀。”
聶友香不敢置信,差點就把手里的碗給摔了,“你沒騙你媽?”
黃單說沒有。
聶友香立馬一口氣的問是什么職位,多少錢一個月,管不管吃住。
黃單說是在工地干活。
聶友香眉頭一皺,“不是你舅介紹進去的?”
黃單搖頭。
聶友香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剛才的高興勁兒全沒了,“你話不一次性說全了,分幾次干什么?讓你媽我白高興一場,還以為你進去能當個小頭頭呢。”
她碎碎叨叨,說小兒子笨,沒讓舅舅給找一個輕松點的工作。
黃單自己要求去工地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不想陳飛陳小柔兄妹倆找他的麻煩,知道他在工地,他們是不會妒忌的,二是劉全武之前就在工地上負責建材的運送,他去了也許能打聽出些信息。
吃過早飯,黃單圍上圍巾騎自行車去了醫院,風跟刀子似的刮到臉上,怪疼的,黃單把下巴往圍巾里埋,到醫院時眼睛都是紅的,眼淚也被寒風吹干了,手往臉上一模,冰冷一片。
黃單找地兒停好車就去住院部三樓,先去了劉全武的病房,他還是吊著一口氣,沒醒。
劉父給黃單倒水,“外面挺冷的,快喝兩口暖一暖。”
黃單捧住缸子吹吹,“劉伯伯,醫生有說全武叔叔什么時候能醒嗎?”
劉父滿是溝壑的臉上布滿滄桑跟憂愁,“醫生說的話我也聽不太懂,我只知道得看老天爺的意思。”
黃單說,“別太擔心,好人會有好報的。”
他說這句話是在試探,想看看老人知不知道什么,對方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看來對老二的事一無所知。
離開劉全武的病房,黃單就去看周薇薇,他進去的時候,愣了一下。
周薇薇在窗前跳舞,她穿了黑色的修身毛衣,同色的長褲,一頭烏黑長發沒有像平時那樣散開,而是梳了一個長長的辮子,還別了一個粉色的發夾,如同一只展翅的蝴蝶,在那翩翩起舞。
黃單在面前的周薇薇身上找不到灰白,死亡,絕望的氣息,她充滿青春朝氣,五彩繽紛,“小姨,表姐全好了?”
聶秀琴搖搖頭,“沒好,只是今天的狀態不錯,應該是因為下雪了吧,你表姐打小就很喜歡冬天,每回下雪都要出去滾雪球堆雪人。”
黃單對這個說法存在懷疑,“表姐,你能認出我是誰嗎?”
周薇薇沒有回應,她還在跳舞,背后的辮子隨著她的舞動搖擺,在半空劃出漂亮的弧度。
黃單看到周薇薇轉過來的時候是笑著的,那笑容掛在她蒼白如紙的臉上,顯得有些難言的詭異。
很突兀的,黃單問,“小姨,表姐知道全無叔叔住在她隔壁病房的事嗎?”
聶秀琴垂眼收拾桌子,把一束月季放進瓶子里,“上回你說過了的,不記得了?”
“對,我說過。”
黃單的目光跟隨那道纖瘦的身影,若有所思。
要不是聶文遠的人出現在病房里,黃單還會看周薇薇跳舞,他是個外行人,就以外行人的身份評論,陳小柔的舞蹈基礎的確很強,跳的也很優美,可是她比起周薇薇,卻差了一點,要形容起來,就是舒服的感覺。
黃單出了住院部,遠遠的就看到一輛車,他快步走上前,帶著一身冷氣坐進后座。
寒冷被阻隔在外,黃單拿下脖子上的圍巾,搓搓手說,“舅舅,你怎么來了?”
聶文遠說,“要去外地兩天,你跟舅舅一起去。”
黃單一愣,“今天嗎?”
聶文遠嗯了聲,“要帶什么東西就回去收拾一下。”
黃單把手放進口袋里,他篤定的說,“不用收拾,有缺的東西,舅舅會給我買的。”
聶文遠,“嗯。”
黃單剝開大白兔吃,自從那晚他說自己喜歡吃大白兔后,男人就給他買了一大袋子,能吃到明年開春不可怕,可怕的是吃完了還有。
聶文遠的手機響了,他閉目接電話,掛了又有,手里頭有什么要緊事。
黃單不干擾,他安靜的吃糖,偶爾看看外面的雪景。
司機不時看一眼后視鏡,覺得舅甥倆之間不太對勁,跟前段時間不一樣了,具體哪里不一樣又說不上來。
他心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
黃單怎么也沒想到,他跟聶文遠去外地的當天晚上,劉全武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