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攝政王
    “砰。”
    一聲悶響凌厲兇猛，老拳擊在了姜云澤的下巴上。
    姜云澤一句“所……”始終沒能說完，整個腦袋被打得向后猛力一仰，頸骨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嘎吱聲，讓人以為瞬間就要折斷。
    這一拳的力道和速度，已經(jīng)遠超剛才君珂給出的任何一拳一腳。
    姜云澤完全被打蒙了，維持著那個后仰的姿勢，定了足足半刻鐘，才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你……你怎么……”
    “我怎么打得這么漂亮是吧？”君珂吹吹拳頭，一臉嫌惡，“每次看你這張臉我就有打死的沖動，打完之后我又有后悔的沖動，太惡心！”
    “你……你沒有……”姜云澤腦子里只剩了絞成一片的糨糊，根本聽不懂君珂在說什么，只固執(zhí)著那個不可置信的念頭，“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我不受影響？”君珂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眼神落在塔下碧湖上，掠過微微一絲感激，“你聽過師父的武功，能傷得了徒弟嗎？”
    姜云澤霍然瞪大眼睛。
    “不……不可能……”
    “大光明心法。”君珂一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我只有一部分大光明內(nèi)力，卻沒有真正接觸過大光明的心法文本，但是今天，你幫我補上了。”
    從白塔第四層到第十層，就是大光明心法的第一層到第七層。佛門至上心法，到今日君珂終得圓滿。
    佛門心法不得外授，君珂卻以這樣的方式，獲得成全。
    姜云澤眼眸睜得越來越大，死死盯著君珂，她希望君珂是在強作支撐，希望君珂還是在詐她，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一番苦心算計，不會反為他人做了嫁衣，然而面前的君珂，神閑氣定，精氣飽滿，甚至臉上隱隱現(xiàn)出一層晶瑩圣潔的光輝，明珠般耀人眼目。
    姜云澤越看越絕望，眼前一黑，一口血狂噴而出。
    “蒼天……無眼……蒼天……絕我！”
    巨大的懊悔如巨石砸在她心底，砸得她一口口嘔血，原本她有機會走的，完全來得及逃出鄂城，就算不走，她的副相府邸里也有各種機關(guān)和準(zhǔn)備，尚可一搏，是她貪心，被仇恨驅(qū)使，一心要看見君珂死在她面前，為此不惜以重傷之身，孤身對上君珂，不惜忍受君珂的折磨毆打，從一層踢到十層。
    咬牙苦忍，只為將君珂誘入陷阱，只為了登上塔頂之時，看君珂失去一切，輾轉(zhuǎn)呻吟，被踏于她腳底！
    然而依舊是她，輾轉(zhuǎn)呻吟，伏于自己的血泊之中！
    她白受了這許多苦，還要賠上性命！
    “好……好……”她掙扎著，攀著欄桿，再次顫巍巍地站起來，君珂有點訝異地看著她――這再生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姜云澤的身體似乎經(jīng)過了改造，看似破爛拼湊，卻韌性非凡，常人受了她這么重的傷，不說死去也完全喪失行動能力，她然還能站起來！
    “君珂……”姜云澤血跡斑斑的手，死死抓住欄桿，支撐著身體，“……我……無話可說……天意……天意……”
    君珂譏誚地看著她，眼神里沒有憐憫。
    “無論如何……君珂……”姜云澤喘息幾聲，露出一抹凄涼的笑容，“是你……搶了我的……未婚夫……是你……先對不起……我……”
    “納蘭從沒承認過你是他未婚妻。”君珂淡淡道，“更何況，當(dāng)日燕京城門上，郡主娘娘你已經(jīng)對著大燕軍民，自動解除婚約了。”
    “……事已至此……”姜云澤慘淡地搖頭，“……沒什……么……好說的……說實話……我……喜歡過……他……我沒想要殺他……黃沙城……我以為是你……去的……誰知道他……”
    君珂冷然看著她。
    “……納蘭……他不在我手……里……我騙了你……不過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在……”她聲音漸漸低下去，依靠著欄桿，眼白一點點翻出來。
    “他在哪里？”君珂神色一緊，下意識湊過來。
    “他在……”姜云澤忽然一把抱住君珂，用勁全力向后一倒，“去死吧！”
    “啪！”
    欄桿斷裂，尖聲嘶叫撕裂夜色。
    一條人影翻翻滾滾墜下，不斷地撞在白塔突出的檐角上。
    十層之上，只剩了一個人影，閉目仰頭，巋然不動。
    夜風(fēng)拂起她長發(fā)衣袂，她凝立的姿態(tài)安靜如石雕。
    君珂閉著眼睛。
    她的手，還維持著一個推出的姿勢。
    在剛才姜云澤抱住她，異想天開要與她同歸于盡那一霎，她的手，毫不氣地拍在了她的胸膛，將她拍下了高塔。
    這是她兩世生存，第一次殺人。
    她原以為這一生，她會恪守前世生命至上的信念，即使遭遇再多的逼迫和為難，也不會凌駕法律，未經(jīng)審判親手奪人性命。
    就算她明白如今這個時代，法律屈服個人意志之下，強權(quán)就是法律，指望審判不如指望自己的拳頭。她依舊不肯輕易讓自己手染血腥。
    然而今日，她終于越過了那一層原則的約束。
    深惡痛絕，無可饒恕。
    手掌輕飄飄推出，落一個沉重的結(jié)果，姜云澤身子撞破欄桿向下墜落的那一霎，她的心也呼嘯墜落，翻江倒海，巨大的沖擊令她不愿眼睜睜看著那一幕，閉上了雙眼。
    這一閉，使她沒能發(fā)現(xiàn)底下的一點異常。
    白塔的飛檐，比尋常的塔要寬，而且造型奇特，越往下越寬，君珂推出姜云澤時的力度，因為第一次殺人有所不足，以至于姜云澤不斷撞到底下的檐角，這種撞法，不等落地，她的身體就要支離破碎，死得不能再死。
    她落下去的時候，白塔第一層，有個人忽然從紅門教徒傷兵群里站起身，開始往上走。
    他坐在教徒群里的時候，還毫無特別之處，一站起來，那種起身的姿態(tài)，尊貴慵懶，帶著神秘的黑夜的魅。
    四面的教徒立即恭謹(jǐn)?shù)厣㈤_，其中一個眼神發(fā)木的教徒，也開始跟著他離開。
    那人往上走，他走路的步態(tài)也是很特別的，輕，幽魅，韻律奇異，像習(xí)慣在黑夜?jié)撔小?br/>     他走得似乎很慢，但轉(zhuǎn)眼就消失在二層，出現(xiàn)在六層。
    他站到六層窗口，手一招，站在他身后的眼神發(fā)木的，穿著和姜云澤一模一樣衣服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倒地。
    那人手掌在這倒地的黑衣人身上從上到下迅速一拍，那黑衣人渾身頓時支離破碎，不辨原狀。
    此時風(fēng)聲呼嘯，姜云澤正撞到六層，那人立在窗口，看見姜云澤撞落，伸手輕輕一招。
    姜云澤的身體，仿佛被牽了線，呼地一聲被吸進了窗。
    那人另一只手，同時將被他拍散的黑衣人送了出去，臉朝下墜落。
    這交換的動作，快如閃電，又被寬檐擋住，又在夜里，底下仰頭看著的君珂屬下，都沒有察覺。
    黑衣人墜落下去，砰一聲落在石板地面，摔得肢體粉碎，難覓原形。
    這里黑衣人夾住了姜云澤，無聲無息，再次退入樓下。
    隨即他手一揮，那些紅門教徒突然打開塔門，沖了出去。
    底下堯羽云雷一直注意著塔頂，眼見有人摔下，都緊張地一擁而上查看，因為君珂和落塔的人都是黑衣，眾人都舉著火把努力辨識，眼見紅門教徒撲出，幾個首領(lǐng)都無心出手，派了兩隊人去攔，誰知這群人手段詭異，沖鋒勇猛，不畏生死，在接連死亡十來人之后，還是有幾個人撕開缺口，逃了出去。
    此時晏希等人也無心去追，因為君珂下樓來了。
    君珂在地下那具尸首前盤桓了一下，她實在不愿意面對自己此生第一次親手殺的人，何況那尸首狀況也太慘，本來姜云澤落塔之前身體就已經(jīng)支離破碎，再這么一路碰撞摔下來，眼睜睜看著，沖擊力太大。
    她瞄了一眼大概形態(tài)，就揮揮手，道：“火葬。”
    古代風(fēng)俗是土葬，她選擇火葬，是十分謹(jǐn)慎了，生怕姜云澤妖異，還能從泥里爬出來。
    空地上點起火堆，尸首扔進去，劈啪作響，發(fā)出一股難聞的焦臭，但所有人都沒離開，堅持著看見尸首化灰，才撤出白塔。
    實在是姜云澤這個人，給堯羽云雷印象太深，寧可多忍耐一刻，也要眼看她骨化飛灰才放心。
    君珂離開時，深深對碧湖之上，看了一眼。
    那里湖面如鏡，波紋不興，遠遠似有一葉白舟，無槳無篷，隨風(fēng)悠悠游蕩。
    天黑距離遠，看不清其上是否還有人，只那一葉扁舟，悠然來去，襯四面美景如畫，空靈清靜之意，正在畫中。
    君珂沒有靠近，原地輕輕一躬。
    你默然相助，我遙遙感激。
    隨即她轉(zhuǎn)身，再不回顧。
    ……
    湖面上突然起了一陣風(fēng)，將一襲似絹非絹的白色衣角拂起。
    那般清透的色彩，疏朗得透過這夜明澈的月色。
    衣角被一只修長潔凈的手輕輕按住，那人手扶膝前，望著白塔的方向，和白塔之下帶人遠去的少女身影，微微一笑。
    那笑容，是冰晶里的花。天光里的云。
    ＝＝
    白塔不遠處的樹林里，冬日這里的樹木依舊蔭翠長青，地面竟然還有茸茸的青草。
    風(fēng)過細草起伏，仔細看來卻不是起伏。
    像是整個地面在動。
    那是因為，地下自有玄機。
    “主子……”地下一處臨時挖就的地洞里，站著三五個人，其中一人正在低低詢問，“這個女人已經(jīng)完全沒用了，您為何……”
    一個黑袍男子，淡淡負手彎腰看著地下一動不動的姜云澤，聞言抬頭，露出一點笑意。
    那雙眸子在黑暗的地洞里，那般婉轉(zhuǎn)地微微挑起，轉(zhuǎn)掠之間艷光媚色，自在風(fēng)流。
    明明是宜嗔宜喜的魅惑眼光，四面的人卻立即凜然恭敬，低下頭去。
    沈夢沉。
    應(yīng)該在冀北或者青陽繼續(xù)他的大業(yè)的沈夢沉，此時竟然在西鄂。
    “你們以為這女人是個廢物？”他笑吟吟踢踢姜云澤，“是，對你們來說是廢物，對我來說不是。”
    他蹲下身，細細看姜云澤血肉模糊的臉，手指在她頸下一分灰色細線上掠過，“再生散的第一個使用者，對于我的藥物研究有很大作用，我發(fā)現(xiàn)她在使用再生散后，身體韌性超過尋常，所以即使死了，我也需要她的身體，看使用過再生散的身體，是否在某些地方發(fā)生了變化，如果能因此提煉出更好的藥物，也算不虧了她對我的奉獻。”
    他身邊紅門教徒們都垂下頭，掩飾住驚恐不忍神情――誰都知道，一旦落入主子之手，成為試藥者，是紅門教中最殘忍的下場，不僅不再是自己，不再是人，還要經(jīng)受不知何時才能結(jié)束的苦痛折磨，人間之慘，莫過于此。
    很多紅門教徒任務(wù)失敗，害怕接受懲罰，寧可自殺毀去尸體，也不愿成為試藥者。
    姜云澤沒有呼吸，或許只有這個狀態(tài)是最好的，在混沌中墮入黑暗，永不超生，直至死亡。
    “走吧，冀北還有咱們的事要辦，現(xiàn)在的西鄂，只能放手了。”沈夢沉揮揮手，眼角瞄過皇宮的方向，露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君珂，你運氣可真好。”他輕輕道。
    有人用麻袋裝起那身體，負在背后，一行人改成普通民商裝扮，無聲無息，遁入黑暗中。
    ＝＝
    君珂也曾派人將樹林進行搜索，想要找到逃竄的紅門教徒的下落，并囑托殷山成，作廢當(dāng)初姜云澤任副相時，下發(fā)的所有通關(guān)路引，加強搜查，阻止紅門教徒出境。
    可惜沈夢沉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又毫不吝惜屬下生命，等到上頭命令層層傳遞下來，他早就回了大燕。
    君珂現(xiàn)在的心思，也不能全部放在追索紅門教這事上，她要找到納蘭述，在找納蘭述期間，對西鄂做了整合。
    近衛(wèi)軍在殷山成勸說下投降，君珂正式占領(lǐng)京城，包圍京城的王城軍在反應(yīng)過來城內(nèi)不是近衛(wèi)軍造反之后，對京城展開攻擊，但已經(jīng)無法和近衛(wèi)軍以及君珂的云雷堯羽合軍抗衡，何況之后血烈軍和冀北鐵軍趕到，里外夾攻，全軍潰敗，最終也只能屈服。
    權(quán)雍柏急怒歸心，當(dāng)日便駕崩，權(quán)氏王族有繼承權(quán)者都喪命，其余血緣稀薄者，被發(fā)送到偏遠的西部面對大海。西鄂都城歸君珂之手，但君珂一個外來人，也不太可能去坐那個王位，她也無心去做，和殷山成商量后，最后決定扶濮龍進上位。
    濮龍進是前任天南王私生子，前任天南王和權(quán)氏皇族本就有姻親關(guān)系，濮龍進和權(quán)氏王族也就有了七拐八彎的血緣，經(jīng)大祭師推算，濮龍進應(yīng)該可以算是權(quán)氏先祖第三百八十二代孫，他的祖奶奶的弟弟的女兒的小叔子的表弟也是權(quán)家人。
    濮龍進對天上掉下來的王冠不知所措，他一心所想只是報仇，內(nèi)心里還隱隱有點奪回天南王寶座的意思，但怎么想也想不到，一頂比天南王王冠更大的皇冠，會突然落在他的頭頂。
    當(dāng)初寶梵城人市上等待了一年多的落魄男子，終于等來了人生里最大的登頂。
    在他登基之前，他和君珂以及殷山成三人，密室相對，進行了一夜商談，這一夜，在西鄂史上沒有記載，私下里卻有個戲謔的說法，叫“分餅之夜”。
    一塊西鄂大餅，按照各自的利益和意愿，經(jīng)過不算太艱難的談判，分成了三塊。
    一塊是濮龍進的王位，以血脈稀薄的王族旁系登基。但他面臨的并不是鐵板一塊的西鄂天下，相反，因為京城動亂，權(quán)氏倒臺，各王覺得機會來了，搶先發(fā)動了戰(zhàn)爭，西鄂如殷山成所言，陷入四分五裂戰(zhàn)火之中。
    一塊是殷山成的永世不替的爵位，濮龍進發(fā)下血誓，殷家從此世代為祭師，與王族共存亡，殷山成要的家族不滅永享榮華，終于達成。
    一塊是君珂的對西鄂的實權(quán)掌握，濮龍進以君珂扶植之功，封君珂為西鄂攝政王，全國兵馬總帥，負責(zé)對諸王反叛的剿殺鎮(zhèn)壓。西鄂方面私下承諾，冀北聯(lián)軍幫助平定諸王后，君珂和納蘭述名下所有武器輜重糧草所需，由西鄂供給，直至君珂不需要為止。君珂同時要走了西鄂北海州，北海沒有海，甚至有點貧瘠，但那里緊靠羯胡，臨近一座山脈就是羯胡野牛族的地盤，君珂心中還有一個打算，在看到牛一們的戰(zhàn)斗力之后，她想將羯胡第一猛族也收歸麾下，所以開口要了那塊地方。
    濮龍進一直擔(dān)心她會要去最富饒的天南州，以此刻君珂的強勢兵力，她要什么他也只能送上，聽見君珂要北海，頓時松了口氣。
    在濮龍進想來，君珂現(xiàn)在的一切榮銜都是虛銜，她不會在西鄂停留，總是要離開的，到時候，西鄂還是他的西鄂，他不會一輩子做傀儡。
    真的是這樣么？
    不管現(xiàn)在情形怎樣，大餅分完，皆大歡喜。
    西鄂本就準(zhǔn)備好了和諸王的決戰(zhàn)，京城動亂傷的只是王宮和皇族，根本不失，如今再加上君珂的三十萬精銳軍隊，對付那些本就面和心不合的諸王軍隊，幾乎可以說犁庭掃穴，摧枯拉朽。
    君珂還用了點小手段，比如私下交聯(lián)某王，暗示里應(yīng)外合助他奪取王位啊，比如針對諸王不同的性格，在諸王之間玩離間分化手段啊，效果甚佳，幾乎每一天，王族聯(lián)軍的力量都在削減。不斷發(fā)生火并和拆伙。
    向來利益聯(lián)合體，多半一盤散沙，敗亡是遲早的事，只不過君珂等不及，加快了這一進程而已。
    但所有的戰(zhàn)爭，君珂都沒有全部投入自己的兵力，無論濮龍進怎么心焦催促，每天三次跑到她的宮殿詢問出兵時期，她依舊不急不忙，依舊以西鄂士兵為主力，讓這場內(nèi)戰(zhàn)轟轟烈烈進行，她慢慢消耗著西鄂朝廷和諸王之間的兵力，在他們即將兩敗俱傷之時才出來力挽狂瀾，以己方極少的損失，來達到最合適的戰(zhàn)果。
    戰(zhàn)爭雖然在繼續(xù)，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推算出日后西鄂的局勢――朝廷和諸王，兩敗俱傷，兩方兵力大減，一旦左側(cè)堯國和右側(cè)羯胡加以夾擊，便有滅國之危。
    君珂要的就是這樣。
    她要西鄂，成為將來納蘭述的后花園！
    一個強盛的西鄂，不會甘于誰的麾下，她君珂一旦帶兵遠走，濮龍進殷山成羽翼豐滿，遲早翻臉不認人。
    什么擁戴之功，都不抵實在的皇權(quán)重要！
    一國立國之本在于軍，讓西鄂在軍事上衰退，從此永遠不能直起腰來，不得不依附于強國，才是她的目的。
    當(dāng)然，這里有個分寸把握，不能留下太多，但也不能消耗太過，以至于西鄂分分鐘被滅國，左側(cè)堯國現(xiàn)在雖然在內(nèi)戰(zhàn)，自顧不暇，但右側(cè)還有個羯胡呢，再說不定，大燕如果從和東堂南齊的摩擦中抽出身來，也會趁火打劫呢。
    維持住西鄂的適當(dāng)兵力，在她奪得堯國之前，保證西鄂的基本穩(wěn)定，這個平衡說起來簡單，卻完全以西鄂一國為博弈，君珂所住的宮殿里，輿圖沙盤堆滿一屋，地圖上代表朝廷軍隊和諸王軍隊的各色箭頭，扭纏在一起，讓人看了要發(fā)瘋，全部的戰(zhàn)局君珂都必須掌控，她必須根據(jù)各處戰(zhàn)場的局部變化，不斷發(fā)布各種命令調(diào)派，除了關(guān)于尋找納蘭述的情報她會立即去聽，其余時間她都對著讓人看暈了的數(shù)字圖形，日夜推演，苦心操盤，她的操控軍隊能力被逼得進步得一日千里，卻也差點熬出了白發(fā)。
    君珂熟練地玩這些手腕，倒引得麾下將領(lǐng)嘖嘖贊嘆，眾人心目中，君珂作為精神領(lǐng)袖的意義，勝過于軍事領(lǐng)袖。一直以來，各種行軍和作戰(zhàn)方略，都是納蘭述的主意，如今君珂在納蘭述失蹤之后種種舉動，卻也展示了她的大局觀和軍事才華，眾人都有驚喜。
    驚喜之后又是憂愁――君珂太拼了，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據(jù)服侍她的宮女說，這兩個時辰她也經(jīng)常驚醒，每次醒來都要對著一塊寶石發(fā)半天呆，寶石紅光明亮，映得她臉色反而蒼白。
    為此眾將難免不安，納蘭述遍尋不著，已讓人覺得兇多吉少，君珂要再倒下，后果不堪設(shè)想，便推舉柳咬咬前去開解。
    柳咬咬到君珂的殿中，等了半個時辰，君珂都沒說話，不是她不理柳咬咬，而是她清瘦的身子，扒在巨大的地圖上的專注神態(tài)，讓人不敢也不忍打攪。
    好容易等君珂坐下來看軍報，柳咬咬才笑道：“君珂，別這么拼命，你可是我們主帥，你倒了，我們怎么辦？”
    “我倒覺得，”君珂頭也不抬，淡淡道，“讓自己不停忙碌，我才不會倒下。”
    柳咬咬頓了頓，只好轉(zhuǎn)開話題，和她討論軍報，笑稱從今后自己可省事了，又問她從哪學(xué)來這些，怎么對西鄂諸王的情形這么清楚？這一句問出，正在埋頭看軍報的君珂，手指一頓。
    少女端坐案前，慢慢抬起頭來，日光的陰影流光轉(zhuǎn)側(cè)，她籠罩在光影下的下頜，薄透如玉。
    柳咬咬心中一震，這才發(fā)覺短短時日，君珂雷厲風(fēng)行，全軍愛戴，威儀日重，很少有人當(dāng)面審視她，因此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瘦了許多。
    “我是不懂的。”君珂沉默半晌，才輕輕答，“這都是納蘭以前教我的，早先我剛接手云雷軍，他教我沙盤推演，說怕云雷以后會被抽出去打仗，我必須會這些，我沒興趣，他就把我頭發(fā)栓在椅子上，我一動就醒；后來我們開始逃亡，還沒出大燕，他確定要經(jīng)過西鄂和羯胡時，已經(jīng)將西鄂局勢，還有西鄂諸王之間的情形和我討論過。當(dāng)時我說，我們只是借道，未必需要了解這些，更沒必要對付他們，用不上。但納蘭說，世事千變，根本沒有一定之規(guī)。行軍在異國土地，四周都是敵人的軍隊，怎能不了解敵人的軍力布置、為政風(fēng)格、首領(lǐng)性情、國家局勢？萬一軍情變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有備者無患，成熟的將領(lǐng)，永不打無準(zhǔn)備的仗。”
    柳咬咬頻頻點頭，深以為然，君珂慢慢站起身，支著桌案，剛才淡淡驕傲的語氣，漸漸轉(zhuǎn)為悵然，“可是他千算萬算，如此縝密，卻怎么沒算到，自己命中那一劫……”
    柳咬咬扶住了她的肩，手掌下有些堅硬的觸感，讓她心底嘆息，臉上卻揚起融融的笑，拍拍她道：“別這樣，對納蘭述有信心點，姜云澤困不住他，這世上誰也困不住他，西鄂方面已經(jīng)全力去尋找，很快就有消息的。”
    “已經(jīng)七天了……”君珂仰頭，用手捂住眼，“他如果沒事，為什么沒有立即回來？我攻打西鄂京城，和諸王斗得轟轟烈烈，就是要讓他無論在哪里，都能知道我在哪里，可他為什么不回來？”
    最后兩個字帶著哭音，一聲破碎的哽咽壓抑在手掌下。
    柳咬咬沉默，半晌，一把將君珂攬進了自己的懷里。
    君珂的眼淚，嘩啦啦落下來。
    這是她自納蘭述失蹤后第一次哭，這個平常其實還挺愛流淚的少女，在納蘭述失蹤之后，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終于在柳咬咬的懷抱里崩潰。
    她抓緊柳咬咬的領(lǐng)口，哭著問她，“他為什么不回來？”
    她搖晃著柳咬咬，聲聲哽咽，“我把西鄂搶在手里，想要將來交給他，他為什么不回來？”
    她撲在柳咬咬懷里，用頭抵著她的胸口，用力問她，“黃沙城找了十次，西鄂的每寸土地都快被翻過來，那么大動靜找他，他為什么不回來？”
    柳咬咬心中酸楚，輕輕拍著她瘦骨嶙峋的背脊，并不阻止君珂的粗魯，君珂需要發(fā)泄，她愿意提供自己豐滿的胸。當(dāng)然僅此一次。
    “你說，你說！”君珂忽然抬起頭，瞪大眼睛，淚水盈盈里眼神驚恐，“他會不會是不是不回來，而是回不……”
    “啪。”
    柳咬咬一個掌刀，砍在了君珂的后頸上。
    君珂無聲軟倒，柳咬咬趕緊把她接在懷里，一邊噓噓地吹著手掌，低聲罵：“砍得好痛！武功這玩意就是難學(xué)！得找小柳要藥去敷。”
    說到這里她又迅速笑了，為找到一個天經(jīng)地義折騰柳杏林的理由，而心情愉悅。
    一低眼看見淚痕未干沉睡的君珂，這嘻嘻哈哈的少女又露出憐惜的神情，嘆口氣道，“你這是折騰誰呢？這話能讓你說出來嗎？你說出來是砍自己一刀呢不是？還是給我趕緊倒下吧。”
    她把君珂抱起，以為會很吃力，結(jié)果覺得完全可以勝任，這感覺又讓她嘆口氣，一邊扛著君珂往寢殿送，一邊對著殿頂大喊一句。
    “納蘭述，你小子再不回來，你家水嫩嫩的杏子，就要變成杏核兒啦！”
    ……
    西鄂大刀闊斧的動靜，不可避免地傳入臨近各國，新任攝政王君珂的名字，也因此終于正式在大陸政治舞臺上亮相。
    君珂以前在大燕的風(fēng)云，只是局部的精彩，畢竟在消息閉塞的古代，一個國家武舉的一個狀元，或者說一個新提拔的統(tǒng)領(lǐng)三品官，說到底還是小人物，是很難蜚聲海內(nèi)外，令各國同時注意的，這和現(xiàn)代人即使通訊發(fā)達，也未必熟悉國外哪個軍隊的將軍一樣。
    但隨著她迅速介入西鄂局勢，并強勢崛起，展現(xiàn)了足可掌控西鄂一國的能力和實力，各國的眼光，便不由自主投向這塊稍嫌貧瘠的陸地。
    東堂。
    雕梁畫棟的府邸，熱氣騰騰的蒸鍋。
    蒸鍋前準(zhǔn)備調(diào)料的少女霍然回頭，軟綿綿飴糖似的嗓音然都變了調(diào)，“什么？君珂？西鄂攝政王？真的？”
    一連四個問句，隨即她啪地掀開鍋蓋――她已經(jīng)忘記先前自己再三囑咐過，時辰未到，絕不可掀開鍋蓋的要求了。
    她抓著鍋蓋，頂著外面的雨，連傘都來不及拿，一溜煙地穿過回廊，直奔自己的臥房，將丫鬟推出屋外，迅速搜刮了所有的金銀細軟，連鏡子上鑲嵌的寶石都不肯放過，統(tǒng)統(tǒng)撬了下來，又把滿屋子的吃食，打個大包背上。
    然后她背著這些東西，二話不說，打開后窗。
    然后她頓住。
    然后她蹲在窗子上，維持著一腳上一腳下的姿勢，不能動了。
    對面那個人，不急不忙地過來，一把拎起她，順手往墻上某個釘子上一掛，在旁邊貼了塊牌子，施施然走了。
    隨即一大群衣甲鮮明華麗的士兵奔來，將“活告示”團團圍住，恪守看守職責(zé)。
    風(fēng)大，牌子嘩啦啦響。
    上面寫著，“違禁物品，嚴(yán)禁出關(guān)”。
    南齊。
    “做了攝政王？”長身玉立的少年，負手立于堂中，難得有了一絲淡淡笑意，“嗯，看不出來，最厚道的，在這混賬世道，然也能活得不錯。”
    那少年一回身，眉目秀朗，有種中性的美，說話聲音卻是女子的。
    她想了想，開始向外走，冷哼道：“找她要狗。”
    身后忽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子。
    “放手！”
    “粗魯，真粗魯，不要傷了我嬌嫩的肌膚。”
    “叫你放手！”
    “太史闌。”身后那人忽然正經(jīng)起來，“你忘記你答應(yīng)我的事了嗎？”
    太史闌腳步頓住，冷峻的神色出現(xiàn)微微變化，半晌，仰起頭。
    這硬朗如男子的女子，眼神里，竟然出現(xiàn)一絲微微的無奈，和嘆息。
    大荒澤。
    葡萄美酒碧玉杯，九鼎銅爐龍涎香。
    極寒天地，華麗殿堂里火盆熊熊，溫暖如春。
    深金厚絨地毯華貴富麗，上面開著更為熱烈的紅色花朵，毯上女子，白玉肌膚，媚眼如絲。
    兩個少年，跪在她腳下，專心地給她染腳趾甲，蔻丹鮮紅，腳踝雪白，如十瓣鮮花。
    “攝政王？”她吹吹手指上剛剛干了的花汁，著迷地欣賞自己美妙的手指，“嗯，小透視，肯定是我的國師幫你當(dāng)上的，就憑你自己，不被人吃了就不錯了。”
    她幽幽嘆口氣，縮進溫暖的獸皮毯子里，哀怨地道：“好冷，怕出門，你就好自為之吧，咦……我的國師呢？怎么還不回來？”
    她的柳眉漸漸豎起，突然又吃吃一笑，春水般軟了下來，張開懷抱，對著空中某個假想的幻影，呢聲道：“來，小乖乖，讓我撲倒你……”
    ……
    幾國里因為君珂導(dǎo)致的異動，此刻還傳不到西鄂這里，正如那三人，都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耽擱腳步，君珂也有她自己的事要做，現(xiàn)在無暇想到其他。
    在西鄂尋找了一個半月，也作戰(zhàn)了一個半月，戰(zhàn)事倒是如火如荼，形勢一片大好，諸王軍隊，敗亡指日可待，但尋找，卻始終沒有半點消息。
    所有人內(nèi)心里都已經(jīng)絕望，但不敢將那份絕望說出口，所有人觀察著君珂的舉動，佩服她在這樣一日日的煎熬中，竟然還站著，發(fā)布命令，安排政事，一切有條不紊，一切不帶感情，像有序卻沒有靈魂的機器。
    君珂瘦得已經(jīng)快要令人認不出她來，為了等納蘭述消息，西鄂皇宮為她改了規(guī)矩，每天四更便開了宮門，因為那是第一批夜間信使回報的時辰，而關(guān)宮門也延遲一個時辰，因為君珂還在等最后一批信使。
    每天早晨她都興沖沖爬起來，告訴自己――今天一定有納蘭述消息，也許他就站在宮門前等我！
    但她這么告訴自己，卻不敢到宮門前等候，便派宮女去那里，又不說去干什么，以至于每天都有宮女傻傻地站在那里，對守門侍衛(wèi)的詢問一問三不知。
    每天晚上，結(jié)束了一天的忙碌和越來越絕望的等待，她在眾人再三勸說下爬上床時，都會告訴自己――明天他就回來了，一定會！
    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
    每個今日都是希望，每個明日都是煎熬。
    心在油鍋上，反復(fù)煎炸不休。
    有多少精神意志，經(jīng)得起這樣漫長無望的等待。
    所有人都知道，時間越久，希望越渺茫，而如果真的納蘭述從此回不來，難道冀北聯(lián)軍，便永遠在西鄂耽擱下去？
    這一日，繼黃沙城事件一個半月后，清晨。
    君珂起床，沒有如常一般打發(fā)宮女去看門，而是怔怔在殿中站了半晌，將自己身邊所有的東西收拾好，隨即命人請諸位將領(lǐng)。
    人齊后，她一句話石破天驚。
    “今日開拔，前往羯胡。”
    眾人長吁一口氣，覺得解脫，但看見她空洞的眼眸，又覺得疼痛不忍。
    君珂做這個決定，意味著她已經(jīng)徹底喪失希望，離開西鄂，不再尋找納蘭述。
    意味著她將背著納蘭述留下的重任前行，從此后她是寂寞孤獨，一抹游魂。
    留在西鄂一日，還可以假想納蘭述還在，還可以借著尋找他，給自己渺茫的希望，哪怕那希望日日削薄，如飲鴆不可根治，終究可迷幻一時。
    將他從此拋在身后，才是最難面對。
    由來放棄最疼痛，不得不為。
    君珂做出這個決定，便再不猶豫，她留下了柳杏林和柳咬咬，在西鄂朝廷內(nèi)任職，一方面不愿意他們兩個不會武功的人，隨軍經(jīng)歷艱險長途跋涉，另一方面，西鄂朝廷之內(nèi)，她需要留下人，幫她這個馬上要走路的攝政王，執(zhí)行一些事先擬好的政策。
    兩支柳的官職就是“攝政王發(fā)言人”，君珂自創(chuàng)的，并在當(dāng)初分大餅時候便已經(jīng)提出，濮龍進和殷山成都不知是什么玩意，雖覺不妥，但當(dāng)時形勢比人強，需要君珂助力，也便答應(yīng)了。
    在君珂的要求里，柳杏林在西鄂，可以貫徹攝政王意旨，對朝政有決議權(quán)。
    君珂悄悄留下了一批精銳堯羽衛(wèi)保護這兩人，她并不擔(dān)心濮龍進敢對兩人下手，柳杏林醫(yī)道高手，天下無人可對他下毒，缺陷是太老實厚道，但柳咬咬狡猾機智，卻又無人可及，兩人正是絕佳互補。
    留下他們還有君珂一層用意――若能促成一對佳偶，多好。難道要讓這世間癡情兒女，都勞燕分飛么？
    君珂囑咐柳杏林不必和西鄂朝廷硬拗，也不必介入太多西鄂內(nèi)政，一切以自身安全為上，她走之前，和濮龍進一番長談，暗示他，如果這兩人有什么好歹，冀北聯(lián)軍一定會揮兵掉頭，毫不氣再次打入鄂城。
    濮龍進以王族之血在祭壇賭咒發(fā)誓，一定善待二柳，君珂才滿意離去。
    將近二月，北地仍舊寒風(fēng)凜冽，萬物蕭瑟，冀北聯(lián)軍在西鄂新皇親自相送下，出西鄂腹地，向羯胡進發(fā)。
    君珂匹馬行于萬軍之前，深黑披風(fēng)騰云般飛起，披風(fēng)上金色鳳紋翻飛若真，所有人敬慕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
    身后西鄂群臣黑壓壓跪伏塵埃，一聲頌祝上沖云霄。
    “恭送攝政王！”
    少女馬上腰背筆直，不曾回首，將西鄂群臣復(fù)雜的眼神，將二柳依依不舍的眼神，留在身后。
    長鞭揚起，清聲脆響，開啟神眼少女強勢崛起的新時代，結(jié)束了西鄂延續(xù)十代的舊日王朝。
    深黑的披風(fēng)，烏云般卷過大地，鐵鈞、晏希、鐘元易、丑福，冀北聯(lián)軍將領(lǐng)，跟隨于她身后，馳騁于西鄂黃沙之土，三十萬大軍，潮水般亦步亦趨。
    君珂策馬飛奔，長發(fā)掠在風(fēng)里，眼神里疼痛深切，西鄂拋在身后，羯胡納入眼底，前路遙遠未知，想要陪伴的他卻不在。
    納蘭，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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