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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驕矜第三5

    溫寧微微低頭,垂著雙手,仿佛一尊等待操縱者指令的提線木偶。
    他的臉蒼白清秀,甚至還有些憂郁的俊逸。但因為眼睛里沒有瞳仁,只有一對刺目的死白,再加上從脖子爬上面頰的數(shù)道黑色裂紋,使這憂郁變成了駭人的陰郁。長袍的衣擺和袖口破碎襤褸,露出和臉慘白成一個顏色的手腕,扣著漆黑的鐵環(huán)和鐵鏈,腳踝也是。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懢褪撬穭予F鏈時發(fā)出的。一旦靜止,一切又都?xì)w于死寂。
    不難想象為什么在場的修士們都嚇破了膽。魏無羨也不比其他人更從容,他心里的驚濤駭浪已經(jīng)掀過了頭頂。
    溫寧不是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而是不該出現(xiàn)在這世上!早在夷陵亂葬崗大圍剿之前,他就應(yīng)該被挫骨揚灰了。否則,如果那時候溫寧還侍立在夷陵老祖座下,圍剿絕不可能、至少絕不可能輕易成功得如同兒戲。
    金凌聽到旁人喊出溫寧的名字,原本對著食魂天女的劍鋒不由自主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食魂天女趁他分心,欣喜地一展長臂,把他吊了起來。
    見她已張大了嘴湊近金凌的臉,魏無羨顧不得心頭震動,再次舉起竹笛。他的手有些顫抖,吹出來的調(diào)子也跟著顫動,加上這支笛子做工粗糙,吹出來的聲音喑啞難聽。嗚嗚兩聲,溫寧循聲而動。
    這一動,眨眼間便移到了食魂天女面前,溫寧劈手一掌,食魂天女的頸部咔咔,身體沒動,頭顱卻被這一掌扇得扭轉(zhuǎn)了一個大圈,臉對著原先是背部的方向,仍在微笑。溫寧又是徒手一記斬下,食魂天女擒著金凌的右手被齊齊斬斷。
    食魂天女沒有將自己的頭顱掰轉(zhuǎn)回正確方向,而是身體轉(zhuǎn)了一圈,用正臉和背部同時對著溫寧。魏無羨不敢懈怠,吸氣低首,操控溫寧迎戰(zhàn)。然而他越是吹,越是心驚。
    低階的走尸不能自行思考,往往需要他的命令加持引導(dǎo)。而溫寧則情況不同,溫寧是他煉制出的最高階的一具兇尸,當(dāng)世絕無僅有,性格、行為、甚至言語都一如生前,與活人無異,只是不畏傷、不畏火、不畏寒、不畏毒、不畏一切活人所畏懼的東西。
    但此刻的溫寧,明顯沒有自己的意識!
    正驚疑不定,場中傳來陣陣驚呼。原來溫寧連踢帶打,將食魂天女牢牢壓制在地,又抱起一旁一塊過人高的大石,舉到食魂天女上方,重重砸在她身上。
    一下一下,直到將食魂天女的石身,生生砸成一片粉碎!
    白花花的一地亂石之中,滾出一顆發(fā)著雪白光暈的珠子,那就是食魂天女吞噬了十幾個活人魂魄后凝成的丹元,將它收回去小心處置,剛剛被吸食魂魄的數(shù)人還能復(fù)原。然而此刻,沒有一人顧得上去撿那粒珠子。所有原先對準(zhǔn)食魂天女的劍尖都調(diào)轉(zhuǎn)了過來。
    一名修士聲嘶力竭道:“圍住他!”
    有人遲疑地響應(yīng),更多的人卻是猶疑不決,緩步后退。那名修士又喊道:“各位道友,千萬攔著他別讓他跑了。這可是溫寧!”
    此句點醒了眾人。鬼將軍又豈是區(qū)區(qū)一尊食魂天女可比的,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重見天日,但殺一千只食魂煞也比不上擒下一個溫寧,畢竟這可是夷陵老祖座下最聽話、咬人不叫的一條瘋狗,從此必能揚名百家、一飛沖天!原本他們趕赴大梵山夜獵,就是為了爭奪妖獸兇煞,以增資歷,如此一喊,難免有人心動。但那些親眼見識過溫寧發(fā)作時狂態(tài)的修士仍然不敢妄動,于是,那名修士又喊:“怕什么,夷陵老祖又不在這里!”
    對啊,有什么好怕的,他主子都已經(jīng)被碎尸萬段了!
    數(shù)把飛劍圍繞著溫寧盤旋,幾句下來,劍圈驟然縮小。溫寧揮動手臂,鐵鏈沉甸甸橫掃,將飛劍盡數(shù)打偏。緊接著一步跨出,掐住離他最近一人的脖子,輕輕一提,提離了地面。
    魏無羨知剛才笛音催的太急太猛,讓他發(fā)了兇性,一段旋律浮上心頭,穩(wěn)穩(wěn)心緒,吹出了另外一段調(diào)子。
    這次的曲調(diào)和緩寧靜,與方才詭異刺耳的大不相同。溫寧轉(zhuǎn)向笛聲傳來之處,魏無羨站在原地,與他沒有瞳仁的雙眼對視。
    片刻之后,溫寧一松手,垂下雙臂,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他耷拉著腦袋,拖著一地鐵鏈,竟有些垂頭喪氣之態(tài)。魏無羨邊吹邊退,誘他離去,脫身藏匿。如此走了一段,退入山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清冷的檀香之味。他后背撞上一人,手腕一痛,笛聲戛然而止。轉(zhuǎn)身一看,正正迎上藍(lán)忘機那雙顏色極淺的眼睛。
    不妙,藍(lán)湛當(dāng)年是親眼看見過他吹笛御尸的!
    藍(lán)忘機一只手狠狠抓著魏無羨,溫寧呆呆站在他們不足兩丈之處,慢吞吞地張望了一下,仿佛在尋找忽然消失的笛聲。山林遠(yuǎn)處有火光和人聲蔓延,魏無羨思緒急轉(zhuǎn),當(dāng)機立斷:“看過又如何。會吹笛子的千千萬,學(xué)夷陵老祖以笛音驅(qū)尸的人更是多得能自成一派,打死不認(rèn)!”不管抓著他的那只手,抬臂繼續(xù)吹笛。這次吹得更急,如催如斥,氣息不穩(wěn),吹破了尾音,凄厲刺耳。忽覺藍(lán)忘機手中用力,腕部快要給他生生捏斷,魏無羨手指一松,竹笛墜地。
    同時,溫寧聽懂了指令,迅速退走,瞬息無聲潛入幽暗的山林之中,消失無蹤。魏無羨怕藍(lán)忘機去截殺溫寧,反手將他一抓。
    誰知,藍(lán)忘機自始至終一眼都沒有分給過溫寧,只是死死盯牢了他。兩人就這么你拉著我、我拽著你,面對面地瞪眼。
    便在此時,江澄趕到。
    他在佛教鎮(zhèn)上耐著性子等結(jié)果,茶都沒喝完一盅,有人急急惶惶爬下來說大梵山里的東西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兇殘,他只好又殺上來,喊道:“阿凌!”
    金凌只是險些被吸走魂魄,人已無恙,好好站在地上道:“舅舅!”
    見金凌無事,江澄心頭大石落下,又怒斥:“你身上沒信號嗎?遇上這種東西都不知道放?逞什么強,給我滾過來!”
    金凌沒抓到食魂天女,也怒:“不是你讓我非拿下它不可的嗎?!”
    江澄真想一掌把這臭小子扇回他娘肚子里去,又不能自打臉,只好轉(zhuǎn)向滿地東倒西歪的修士們,譏諷道:“到底是什么東西?把你們殺得這么體面。”
    這些身穿不同服色的修士里,有好幾個都是云夢江氏的門人所喬裝,奉江澄之命,暗中為金凌助陣,這長輩做得也算是煞費苦心了。一名修士仍在兩眼發(fā)直:“宗、宗主,是是溫寧啊”
    江澄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那人道:“是溫寧回來了!”
    剎那間,震驚、憎惡、憤怒、不可置信,交錯混雜著襲過江澄的面容。須臾,他冷聲道:“這東西早就被挫骨揚灰示眾了,怎么可能會回來。”
    “真是溫寧!絕不會有錯。絕不可能看錯”那名修士指向魏無羨:“是他召出來的!”
    終于等到了這一刻。魏無羨心下戒備,卻并不怎么擔(dān)心。他早已有了一個可以應(yīng)對此般局面的抵賴法子。只要他死咬不認(rèn),就沒人能斷言他的身份。
    江澄緩緩看向魏無羨所處方向。
    半晌,他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微笑,左手又不由自主地開始摩挲那只指環(huán)。
    他輕聲道:“好啊。總算是回來了?”
    他放開左手,一條長鞭從他手上垂了下來。
    鞭子極細(xì),正如其名,是一條還在滋滋聲響的紫光電流,如同雷云密布的天邊爬過的一道蒼雷,被他牢牢握住了一端,攥在手里。揮舞之時,就如劈出了一道迅捷無倫的閃電!
    藍(lán)忘機翻琴在手,信信一撥,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琴音在空氣中帶出無數(shù)漣漪,與紫電相擊,此消彼長。江澄方才“絕不貿(mào)然交手”、“不交惡藍(lán)家”的考量仿佛全都被狗吃了。大梵山夜色中的山林上空,時而紫光大盛,時而亮如白晝,時而雷聲轟鳴,時而琴音長嘯。其他家族修士們退出安全距離,作壁上觀,又是膽戰(zhàn)心驚,又是目不轉(zhuǎn)睛。畢竟難得有機會看到兩位同屬名門名士的世家仙首交鋒,不免都期待打得更狠、更激烈一些,其中也包含著不可言說的期望,只盼藍(lán)江兩家從此真的關(guān)系破裂才有趣。魏無羨瞅準(zhǔn)機會,拔腿就跑。
    他這是要逃跑?!
    眾人心中嚎叫:自尋死路!
    江澄一見他脫離藍(lán)忘機護(hù)持范圍,哪里會放過這大好機會,揚手一鞭斜斜揮去,紫電如一條毒龍游出,正正擊到他背上。
    魏無羨被這一鞭子抽得整個人險些飛出去,還好那花驢子擋了他一下,否則就要撞樹了。可這一擊得手,藍(lán)忘機和江澄卻雙雙停手,都愕然了。
    魏無羨揉著背,扶著驢子爬起來,咆哮道:“好了不起啊!家大勢大就是行啊!隨便打人啦!嘖嘖嘖!”
    藍(lán)忘機:“”
    江澄:“”
    若是奪舍之人被“紫電”抽中,會瞬間身魂剝離,奪舍者的魂魄會直接被紫電從肉身里擊出。絕無例外。可這人卻在被抽中以后依舊行動如常,除了他并非奪舍之人,沒有其他解釋。
    可紫電自然抽不出魏無羨的魂魄來。因為他不是奪舍,而是被獻(xiàn)舍!
    江澄心中不信,還想再抽他一鞭子,藍(lán)景儀嚷道:“江宗主,夠了吧。那可是紫電啊!”
    紫電這個級別的仙器,斷沒有一次不行、兩次才成的可能。若是這樣,那就太丟臉了。沒抽出就是沒抽出,沒奪舍就是沒奪舍。
    江澄心中一片混亂,指著魏無羨,難以置信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如果不是魏無羨,還有誰能召動多年不見蹤影的溫寧?!
    這時,一旁有好事的觀戰(zhàn)者終于插嘴了。他干咳道:“江宗主有所不知啊,這個莫玄羽呢,是那個金家的咳,曾經(jīng)是金家的一名外姓門生。但因為修習(xí)不甚上心,靈力低微,再加上有那個斷袖之癖,騷擾同修,就被趕出了蘭陵金氏。聽說還瘋了哈?依我看,多半是他修正道不成,心中忿忿,就走了邪路。倒不一定是那個夷陵老祖奪舍上身。”
    還有幾句,他沒敢當(dāng)著江澄的面說。
    縱然名聲不好,但必須承認(rèn),魏嬰在叛出云夢江氏之前,乃是聞名遐邇的美男子,六藝俱全的風(fēng)雅之士,在世家公子里品貌排名第四,人語“豐神俊朗”江澄剛好排第五,所以他不敢提這樁。這魏嬰最愛跟美貌女子不清不楚,不知有多少仙子遭過他這朵惡桃花的禍害,情史怎一個亂字了得。但雖然輕佻風(fēng)流,卻從沒人聽說過他還喜歡男人。即便是要奪舍、要殺回來依夷陵老祖的品味,也絕對不會選擇這樣一個騎驢吃果、頭先還涂得像個吊死鬼的斷袖瘋子!
    又有人嘀咕道:“怎么看也不是吧而且笛子吹得這么難聽學(xué)也學(xué)得這么蹩腳,東施效顰就是這樣了。”
    當(dāng)年“射日之征”中,夷陵老祖于戰(zhàn)場之上,橫笛一支吹徹長夜,縱鬼兵鬼將如千軍萬馬,所向披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笛聲有如天人之音,又豈是這個金家棄子剛才那嗚嗚咽咽兩下鬼吹可比的?就算夷陵老祖人品奇差,也不能這么個比法。太侮辱人了。
    魏無羨略感郁悶:你十幾年不練,三削兩砍做出一只破笛子,吹一聲來給我聽聽?吹得好聽我給你跪下!
    方才江澄認(rèn)定這人就是魏無羨,周身冷血都沸騰了,可現(xiàn)在手中紫電又明明白白告訴他,不是。紫電絕不會騙他,更不會出差錯。
    他極快冷靜下來,思忖: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先找個借口把人帶回去,再用盡一切手段敲打,不愁他不招出點什么。還有這莫玄羽在金家騷擾過的那個同門也可以抓來一起拷問,若真有鬼不信漏不出馬腳。反正以前類似的事也不是沒有做過。
    他想通此節(jié),比了個手勢,下屬明白他意思,圍了上來,魏無羨忙牽著驢子跳到藍(lán)忘機背后:“干什么干什么!”
    藍(lán)忘機看了他一眼,忍受了他這種十分無禮又聒噪的浮夸行為。
    江澄道:“藍(lán)二公子,你是存心和江某過不去嗎?”
    修真界無人不知江家這位年輕的家主戒備魏無羨已到了接近瘋魔的地步,寧可抓錯、絕不放過,看到疑似魏無羨奪舍之人就會帶回云夢江氏嚴(yán)刑拷打,若是讓他把這個人綁回去,必然要教他去半條命。藍(lán)思追道:“江宗主,事實擺在眼前,莫公子并未被奪舍,您又何必為難一個籍籍無名之徒?”
    江澄冷冷地道:“那不知藍(lán)二公子又是為何從剛才起就一直要護(hù)一個籍籍無名之徒啊?”
    魏無羨忽然噗噗笑了兩聲。
    他道:“江宗主啊,那個,你這樣糾纏我,我很為難哪。”
    江澄眉頭跳了兩下,預(yù)感他接下來不會說什么讓他舒坦的好話。
    魏無羨道:“你太熱情了,謝謝。但是你也想太多了。就算我喜歡男人,也不是什么樣的男人都喜歡的,更不會是個男人招招手我就跟著走。你這種的,我就沒有興趣。”
    魏無羨這是存心惡心他。江澄最討厭被人比下去,無論是多無聊的比法,只要有人說他不如另外的某某,他就會心中生氣,茶不思飯不想,非要贏過去不可。果然,江澄臉都青了:“哦?那請問,什么樣的你才喜歡?”
    魏無羨道:“什么樣的?嗯,含光君這樣的,我就很喜歡。”
    藍(lán)湛則是最不能忍受這種無聊又輕佻的玩笑,被惡心到之后,他絕對會主動劃清界限保持距離。一次惡心兩個人,一箭雙雕,極好極好!
    誰知,藍(lán)忘機聽了這句,轉(zhuǎn)過身來。
    他面無表情道:“這可是你說的。”
    魏無羨:“嗯?”
    藍(lán)忘機回頭,不失禮儀,卻不容置喙地道:“這個人,我?guī)Щ厮{(lán)家了。”
    魏無羨:“”
    魏無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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