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
漢代政治家在他們的外交政策形成過程中面對的第一個強敵,是北方草原帝國匈奴。昌頓和他的聯合體
公元前209年,即漢朝建立的前三年,一個新興的匈奴草原帝國由名叫冒頓的新單于在這些廣大的新領土之中,冒頓在龍城建造了匈奴每年集會的場所,它位于和碩柴達木(現代外蒙古)的附近。龍城等于是匈奴聯合體的首都,所有重要的宗教和政府事務都在那里集中處理。每年秋天,匈奴在龍城附近舉行大會,統計人口以及牲畜的數目。
也是在冒頓領導之下,一種更加成熟的政治組織形式開始在匈奴聯合體中脫穎而出。這是左右二元體制,左在右先。《史記》說:“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
講到漢高帝,他已完成了內部的統一,現在決定將匈奴趕出中國之外,并且建立漢朝對北部邊界的控制。應該指出,匈奴對漢帝國的威脅是雙重的:他們經常侵入中國邊境,并且在邊境地區的中國人中間,特別是對那些強有力的地方領袖,散布不和的政治影響。這種政治威脅在叛變問題上表現得最為清楚。在漢朝初期,投向匈奴的中國變節者包括劉信(韓王)、盧綰(燕王)、陳豨(代郡太守)等重要人物。同樣值得著重指出的是,漢朝邊境將領中有些人以前是商人,因此很可能仍維持著在王朝建立以前便已開始的和匈奴的貿易關系。他們對漢朝的忠誠絕不是沒有問題的。這個時期中國的亡命者中間流行著一句話:“不北走胡則南走越耳!”此語表明,即使普通百姓與漢朝之間,一種政治上的認同仍需要發展。
在這種考慮的推動下,高帝抓住韓王向匈奴投降的機會,在前200年冬天發動了一場針對匈奴的大規模軍事行動。高帝親自率領一支三十余萬人的軍隊追逐匈奴遠至平城(在現代的山西大同附近),反而落入了冒頓設置的埋伏。在漢朝的步兵能與皇帝會合以前,冒頓帶著他的40萬精騎突然轉過來包圍漢軍營地,切斷了皇帝隊伍的供應和增援。高帝落入進退兩難的圈套達七天之久,差一點被俘。婚姻協議制度
平城之戰在稱為“和親”的王朝婚姻制度的成型方面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直到武帝(前141—前87年在位)統治之初,和親為漢與匈奴之間的關系樹立了樣板。平城之戰失敗后,高帝終于認識到用軍事方式來解決匈奴問題非他的力量所能及。因此,他決定采納一位名叫劉敬的宮廷官員提出的實現某種程度和解的建議。在前198年,皇帝派遣劉敬前去和冒頓議和,最后雙方達成了協議。第一起和親協定包括以下四項條款:首先,一位漢朝公主將與單于結婚;其次,漢朝將一年數次向匈奴送“禮物”,包括絲綢、酒、稻米和其他食物,每一種都有固定的數量;第三,漢與匈奴將成為“兄弟之國”,地位平等;第四,雙方都不在以長城為界的邊境以外采取冒險的行動。
在這里應對協定條款的應用方式做一些評述。首先,如同名稱表明的那樣,由劉敬完成的漢與匈奴之間關系的結構的主要特征是兩個帝國統治家族在婚姻方面的聯盟。好像有一種默契,任何一方在新的統治者登基之時,一位漢朝公主便要送往匈奴,大概是作為聯盟繼續的保證。于是,在惠帝繼位以后不久,第二位漢朝公主于前192年送去嫁給冒頓,文帝和景帝都送公主嫁給單于。
其次,漢朝給匈奴的“禮物”的分量在每一次協定中加以確定。事實上協定的每次修訂幾乎必定會導致漢朝方面“禮物”的增加。據說文帝每年贈給匈奴黃金千兩,武帝為了重申雙方聯盟,也送給匈奴大量的禮物。從前192年至前135年,協議修訂不下于九次。我們能夠有確切把握斷言,漢朝為每一次新協定付出了更高的代價。但是漢代中國與匈奴之間的邊界問題從來沒有得到明確的解決。前162年,文帝引用高帝的一份詔書,大意是說,長城以北受單于之命,而長城以內則為漢朝皇帝所有。然而,沒有跡象說明冒頓曾經表示愿意尊重中國的要求。
匈奴帝國在冒頓有力的領導下繼續擴展。和領土擴張的同時,他對漢朝宮廷的態度越來越傲慢,他對中國貨物的欲望總是難以滿足。前192年,冒頓甚至要求與呂后結婚。他在信中寫道:
孤僨之君,生于沮澤之中,長于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愿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無。
呂后憤怒,要向冒頓發起進攻。當有人提醒她平城的災難時,她便使自己平靜下來,并命令宮廷大臣用她的名義寫了一封回信。回信中說:
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污。弊邑無罪,宜在見赦。
很清楚,呂后實際上是在祈求單于不要侵略中國。
冒頓死于公元前174年。在死前不久,他進行了一系列重要的征服。他不但把月氏人完全趕出甘肅走廊,而且在伸入中亞的西域地區確立了自己的地位。冒頓從實力地位出發,轉而與中國重新談判協定。他給文帝寫了一封威脅性的信,稱呼自己為“天所立匈奴大單于”。在漢朝朝廷中就和戰問題又進行了一次激烈的辯論。在仔細地權衡了雙方的力量以后,文帝決定接受冒頓的條件。冒頓是幸運的,他有一個強有力的繼承者,即他的兒于稽粥,在中國歷史記載中以老上單于而為人所知(公元前174—前160年在位)。老上繼續執行他父親的擴張政策。在西方,他繼續壓迫當時已重新定居于伊犁河谷的月氏人。在東方,他甚至深入地侵擾漢的領土。有一次他的偵察騎兵深入到漢朝首都長安的近郊。老上還成功地在和親協定中引進了新的內容,即增加了有關邊境貿易的條款。
如果我們信任賈誼的奏疏的話,那么,盡管漢與匈奴之間私人貿易沿著邊境已經在很長時間內一直在進行,但直到文帝統治時期才出現了大規模的由政府主辦的市場制度。確切地說,這是和他的理論相一致的,即認為匈奴可以用漢代中國占優勢的物質文化加以控制。與此同時,警告匈奴不要落入圈套的也不乏其人。當匈奴從婚姻協定的條款中得益很多的時候,對于漢代中國來說,除了單于方面并不可靠的不侵略諾言之外,實際上并不能證明為此付出高昂費用是合理的。中國方面的記載表明,差不多在雙方關系由兩個皇室之間的異族通婚結合在一起的早期,單于就不認真履行和平協議。公元前166年,老上單于親自率領14萬名騎兵侵入安定(現代甘肅),深入到雍,后來那里成為漢朝皇帝的避暑地。公元前158年,他的繼承人軍臣(公元前160—前126年在位)派遣3萬騎兵襲擊上郡(現代內蒙古和山西北部),另一支3萬名騎兵襲擊云中(也在內蒙古)。
和匈奴之間的戰爭
因此,在中國人看來,由劉敬完成的關系模式是昂貴而且無效的。如同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在文帝時期這種關系得到最充分的發展;但是也正是文帝最急于廢除它,而放棄這種制度要承擔與匈奴進行戰爭的危險。在他統治的中期,皇帝為一場可能的武裝對抗作了每一種準備。他和帝國的衛軍一起,穿上軍裝,在上林苑騎馬射擊,研究軍事技藝。公元前135年,匈奴要求重訂協定。此事在一次朝廷會議上提出討論時,像往常一樣,多數意見是傾向于和平的。因此武帝答應了匈奴的要求。但是皇帝的決定顯而易見是非常勉強的,一年以后(公元前134年),他便推翻了這個決定,接納了一位邊境商人提出的在馬邑城(屬雁門郡,現代屬山西)設伏捕捉單于的計劃。這一密謀被單于發現,埋伏失去作用。但漢朝與匈奴之間完全破裂,兩者之間以和親方式和漢朝以姑息遷就為特點的相互關系,經歷了七十余年,終于徹底結束了。
直到公元前129年秋季以前,全面戰爭并未發生。公元前129年秋季,4萬名中國騎兵受命對邊境市場的匈奴人發起突然襲擊。漢朝的武裝力量之所以選擇邊境市場作為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因為即使在流產的設伏以后,匈奴人繼續經常大批地前來這些地點貿易。公元前127年,將軍衛青率領一支軍隊從云中經過邊境前往隴西,從匈奴手中奪回了鄂爾多斯。緊接著這次征服以后,10萬中國人被遣往該地定居,建立了朔方郡和五原郡。鄂爾多斯的喪失對于匈奴來說是冒頓時代以來所遭受的第一次較大的挫折。
公元前121年,匈奴受到將軍霍去病的另一次沉重的打擊,在中國軍事史上,霍與衛青同被視為罕見的天才。
雖然漢朝在這些戰役中取得了重大的勝利,但仍遠遠沒有贏得戰爭。漢朝在人力和其他物力方面也遭受沉重的損失。根據官方報道,每一方喪失8萬至9萬人。漢朝軍隊帶往沙漠的馬匹在14萬以上,帶回中國的不到3萬。由于馬匹的嚴重不足,漢朝沒有能力對沙漠中的匈奴發動另一次襲擊。
涉及這些遠征中漢朝士兵給養的問題可以由李陵將軍的事例得到證明。公元前99年,當李的軍隊在敦煌附近為匈奴包圍時,他發給每個士兵兩升干糧和一片冰,以此作為他們分散開來逃出包圍圈的給養。他命令士兵們三天以后在漢朝的一處據點重新會合。雖然這可能是個個別的例子,但它說明,當在中國疆界之外進行征討時,漢朝士兵即使為了活命,也必須輕裝和迅速行動。
但是,作為這些戰斗的一個結果,漢朝向西域擴展的牢固基礎是奠定了。以前由渾邪王占領的土地從甘肅走廊向西伸展到羅布泊。在渾邪王于公元前121年投降以后,全部匈奴人移出該地區,漢朝在那里建立了酒泉郡。以后又加設了三郡,即張掖、敦煌和武威,和酒泉一起,在漢朝歷史上以“河西四郡”著稱。
匈奴內部爭奪領導權的斗爭
從公元前115年到公元前60年這一時期可以看到漢與匈奴關系史上兩個相關的發展。首先,這一時期漢與匈奴為控制西域而斗爭,以漢朝的完全勝利告結束。其次,同一時期匈奴帝國瓦解了,這主要是內部權力斗爭的結果。這種瓦解終于導致單于在公元前53年歸附漢朝。我們將在下面論述西域的一節中討論第一方面的發展;現在先集中討論第二個方面。
公元前60年突然在匈奴人中間爆發的權力之爭,其根源在于草原聯合體的政治結構。早在冒頓時期,匈奴已發展成一種左右的二元體制。每一部分都有它自己的地區基礎,并享有高度的政治自治權。地區首領(王)有權指定下屬的官員。這種地方主義導致某些歷史學家相信匈奴聯合體保持一些“封建主義”因素。事情很快就變得一清二楚,原來的結構缺乏調節新的政治現實的靈活性,也難以保持有效的團結。在公元前120年前后,我們發現,匈奴帝國西部的兩個強大的王(渾邪王和休屠王)沒有被分配到按二元原則的右翼。二者有他們自己的土地和人民,單于對他們的控制力是微弱的。當公元前121年渾邪王帶著他的4萬人向中國投降時,這一點得到清楚的證明。
和地方主義增長有關系的是從公元前114年延續到前60年的一場領導危機。在這時期匈奴總共產生了七位單于。除了兩位例外,他們中沒有一人統治時間超過10年。時間最短的在統治寶座上只有一年。這和冒頓(公元前209—前174年)以及軍臣(公元前160—前126年)的長期統治形成鮮明的對比。早期的單于有能力擴展帝國,并將和親的協定強加給漢朝。后來的單于不但統治時間短,而且以領導軟弱為其特征。他們中的兩位,即詹師盧(公元前105—前103年)和壺衍鞮(公元前85—前69年)在童年時出任單于之職。
由于繼承通常由父傳子,統治的單于一般有權選擇他的繼承者。這種權力可能導致麻煩。冒頓父親頭曼的最后的有些專橫的決定,要使幼子成為繼承者,這便堵塞了長子冒頓嗣位之路;為了登上統治寶座,冒頓準備犯忤逆罪。但在公元前2世紀末,繼承在很大程度上已正規化了。在公元前105年,匈奴貴族顯然承認“兒單于”的嗣位是合法的,盡管對他的品格不無憂慮。
公元前60年,右賢王屠耆堂成為握衍朐鞮單于。新單于是一個有強烈地區偏見的人。他一登上統治寶座使開始清洗那些在已故單于手下和在左方任重要職務的人。于是引起了對抗,在公元前58年,左方貴族推舉呼韓邪為他們自己的單于。握衍朐鞮不久在戰斗中被擊敗自殺。
呼韓邪并非公元前134年婚姻協議中止以后對恢復與中國的和平關系表示興趣的第一個單于。早在前119年,當匈奴在霍去病和衛青手下遭到重大損失時,伊稺斜單于(公元前126—前114年)派遣一名使節前往漢朝以和親的名義懇求和平。在答復中,漢朝政府提議單于應成為一個“外臣”。這使單于感到憤怒,和平談判以失敗告終。
和漢朝的貢納關系
現在談一談貢納制度是順理成章的。正如前面所述(見《貢納制度》小節),漢朝的貢納制度就其最廣泛意義而言是一種同樣適用于中國人和外夷的普遍原則。但是在實際施行時,作為在對外關系范圍內應用的制度,它經常改變以適應發生的不同情況的需要。以匈奴為例,最初漢朝堅持的貢納一詞有三重含義。首先,單于或他的代表應到漢朝宮廷朝覲;其次,單于應送一名質子,最好是太子;第三,單于應以向漢朝皇帝呈獻“貢品”來報答帝國賞給的“禮品”。將這些條件和婚姻協定作一比較,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在貢納制度下,匈奴的政治地位從“兄弟之國”降低到“外臣”。按照五服理論,正如政治家蕭望之所指出的那樣,匈奴應被列為漢帝國的荒服。當呼韓邪單于采取行動迎合中國時,他完全知道將會發展的新關系的模式。公元前53年,當貢納問題在呼韓邪宮廷會議中提出時,一群匈奴貴族強烈地反對屈服的想法。他們以為,一旦匈奴成為漢朝的附屬國而使自己遭受屈辱,他們將立即失去迄今為止沒有問題的在中國以外各種民族中間的領導地位。但是,主和派領袖之一,左方的伊秩訾王在回答這種論調時指出:
今漢方盛,烏孫城郭諸國皆為臣妾。自且鞮侯單于(公元前101—前97年)以來,匈奴日削,不能取復。雖屈強于此,未嘗一日安也。今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計何以過此!
呼韓邪完全支持這一觀點,最后作出了接受漢朝提出的條件的決定。
會議以后,呼韓邪派他的兒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到漢朝作質子。在下一年(公元前52年)他向邊境五原郡的官員提出一份正式的聲明,表示他打算在前51年元旦親自向皇帝表示效順。這樣,他便徹底履行了漢朝貢納制度要求的全部形式。
從漢朝的觀點來看,呼韓邪的朝覲旅行無疑是它同匈奴關系史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它確實是自從公元前200年高帝平城之敗以來關系模式的一次重大的改變。部分是作為一種權宜之計的手段,但可能也是為史無前例的勝利所陶醉,漢朝授予單于不是通常情況下的榮譽,而是對單于加以一種“松散的控制”。在財政和物質方面,呼韓邪也因履行貢納制度而得到豐厚的報酬。
貢納制度中的財政部分證明對匈奴來說是特別有吸引力的。自從第一次朝覲的行動得到漢朝的慷慨回報以后,呼韓邪要求在前50年第二次致敬,并在前49年親自向皇帝呈獻禮品。這時帝國的禮物增加為110套衣服,9000匹絲織品,8000斤(2000公斤)絮。從前50年到前1年,和單于效順相聯系送到匈奴的絲見表10。
表10 帝國給匈奴的禮物
對漢朝來說,它從政治上非常重視單于的效順。如同表10所清楚表示的那樣,漢朝為單于表示效順的每一次訪問增加禮物,以此鼓勵他的到來。事實上,維持貢納制度的費用比起較早的婚姻聯盟制度要高得多。例如,在公元前89年,當單于和漢朝商議重新訂立婚姻協定時,他僅要求每年支付蘗酒萬石,稷米五千斛,雜繒萬匹,它如故約,這表明在更早的和親協定下漢朝的支付一定低于這些數目。據班固說,和親協定之所以失敗是由于和匈奴從邊境襲擊的所得相比,給與的東西太少。
在貢納制度下,匈奴在字面的各種意義上仍維持一個獨立國的地位和充分的領土完整。如同和親時期一樣,長城繼續成為漢與匈奴之間的分界線。在公元前8年,漢朝要求得到一塊有價值的匈奴的帶狀地,該地伸入漢朝邊境的張掖郡。但是單于斷然拒絕了這一要求,并說,這塊土地多少世代以來一直是他們的領土,根據宣帝和呼韓邪單于之間的最初的協議,長城以北的一切土地屬于匈奴。
在貢納制度下匈奴政治地位的下降,也從漢朝拒絕締結另一次婚姻聯盟反映出來。公元前53年,呼韓邪利用朝覲之行的時機要求允許他成為皇帝的女婿。但是,過去作為榮譽賜給單于的女性至少名義上是公主,現在不同了,元帝賜給他一名叫做王嬙(昭君)的宮女——可是她恰恰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美人。在貢納制度下,再沒有漢朝公主嫁給單于了。
北匈奴與南匈奴
當呼都而尸單于(又名輿,公元18—48年)統治時,中國進入了一個大的政治動亂時期,它以王莽的新朝沒落開始,而以光武帝重建漢朝告終。匈奴抓住時機恢復對西域以及鄰近民族(特別是烏桓)的統治。
匈奴本與漢為兄弟。匈奴中亂,孝宣皇帝輔立呼韓邪單于,故稱臣以尊漢。今漢亦大亂,為王莽所篡,匈奴亦出兵擊莽,空其邊境,令天下騷動思漢。莽卒以敗而漢復興,亦我力也,當復尊我。
呼都而尸單于顛倒貢納體制的說法是很認真的。在公元25年,他宣布立盧芳為帝,盧是一位邊境豪富,他曾聲稱自己是武帝的后裔。但是相似之處與現實相比更多是表面的。主要由于地方主義在匈奴中間的增長,呼都而尸從來沒有可能樹立像冒頓那樣的無可爭辯的權威。例如,當呼都而尸指定他的兒子為太子,從而違反了己故的呼韓邪宣告的兄弟相繼原則時,他的侄子右方日逐王比是如此憤怒,以致拒絕出席匈奴宮廷的年會。作為前一個單于的長子,比無疑對嗣位有合法的權利。
一方面由于北匈奴的難以對付的壓迫,另一方面由于廣泛蔓延的自然災害如饑荒和傳染病,單于比決定效法他的祖父呼韓邪的榜樣,在公元50年帶領南匈奴歸入漢朝的貢納體制。為了完成他的新的義務,單于不但派質子到漢朝宮廷,而且在漢朝使節面前跪拜接受皇帝的詔旨,以表示他的歸順。不用說,南匈奴為這一歸順得到很好的報酬。除了得到金印和其他標識以示榮譽之外,單于還從漢朝收到1萬匹繒,2500公斤絲,500千升谷物和36萬頭牲畜。
后漢與南匈奴
中國的貢納制度在后漢應用于南匈奴時經歷了幾次重大的變化。第一,貢納制度變得更加嚴格地正規化。在匈奴方面,單于的政治地位現在清楚的是一位“臣”。制度要求他在每年年底派遣護送貢品的人和質子前往漢朝。與此同時,皇帝將派遣一位帝國使者(“謁者”)護送以前的質子回到單于的宮廷。這些貢納的行程是如此準時,以致手據報道新舊質子經常在來去中國的道路上相遇。很可能,由漢朝宮廷設計的這種輪換質子制度,目的在于擴大中國對所有未來的匈奴領袖們的影響。
就漢朝而言,皇帝給予匈奴統治階級各色各樣人物的禮物和給予整個南匈奴的財政援助也以年度為基礎而正規化了。例如,賜給匈奴使節的絲織品總數固定為1000匹,賜給匈奴貴族則為1萬匹。根據一位中國朝廷官員的奏疏,公元91年這一年提供給南匈奴的物資價值100900000文。第二,對貢納制度的控制更加嚴密,以將南匈奴置于漢朝的監督之下。公元50年,建立了一個管理匈奴事務的新官職——使匈奴中郎將。
第三,后漢朝廷作出自覺的努力,使貢納體例更緊密地符合整個帝國制度,做法是將南匈奴移入中國,把他們重新定居于邊境八郡(在現代的陜西、甘肅和內蒙古)。公元50年冬天發布的一道詔旨,命令南匈奴的單于在西河郡(陜西)的美稷建立他的宮廷。同時,以“衛護”為名,得到2000騎兵和500弛刑犯人組成的隊伍支援的帝國指導匈奴的機構,在同一地區建立。此外,漢朝政府又迫使大批中國人移居邊境的這些郡,在那里開始出現了匈奴和漢人雜居的情況。
隨著這些重要的變化,后漢時期在中國與匈奴之間的關系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經濟上,南匈奴幾乎完全依賴漢朝的援助。正如公元88年單于向漢帝上書所說:
積四十年,臣等生長漢地,開口仰食,歲時賞賜,動輒億萬。
政治上,漢朝對南匈奴的控制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例如,公元143年,在單于的寶座由于一次叛亂的結果空缺三年以后,漢朝甚至能夠將一位居住在中國首都的匈奴王子立為單于。毫無疑問,在他們移入漢朝疆域之內以后,南匈奴和漢帝國發展了許多親密的聯系。在某種意義上,將南匈奴的歷史看成是后漢時期中國史的組成部分,實際上是合理的。但這絕不意味南匈奴已被中國文明所“吸收”。事實上,漢朝與南匈奴的關系從來不是完全平靜的;摩擦和武裝沖突時有發生。除了雜居之外,單于對在政府監督之下產生的多方面的漢朝影響特別憤怒。而雜居從長遠看會削弱匈奴作為一個游牧民族的大部分活力。于是,據報道,公元94年,單于安國被拉向新降附的來自北方的匈奴人一邊,同時又疏遠了已在中國安居的舊集團。結果他同北方的戰士聯合在一起,開始了一場反對漢朝的大規模叛亂。
重要的是,與漢朝宮廷的期望相反,邊境的中國定居者在種族混雜的邊境社會中并不是經常幫助政府維持法律和秩序的。反之,他們有時與匈奴合作,反對漢朝的利益。例如,公元109年,匈奴宮廷中的一個來自邊境的中國顧問韓琮,隨同單于到漢朝首都朝覲。在回到邊境時,韓琮對單于說,現在攻打漢朝的時機已經成熟,因為在洛陽停留時他發現中國內地有很大的水災,許多人死于饑餓。單于接受他的勸告便起來造反。
如同這個例子所清楚表明的那樣,在后漢朝廷采取將匈奴安置于帝國境內的政策以后,在北部邊境一種復雜的和經常是危險的種族關系發展起來了。這種政策的嚴重后果,在快到了世紀末沿著西晉全部邊境的野蠻人的騷亂達到令人吃驚的比例時,才為中國政府所充分理解。可能更值得注意的是,當南匈奴的后裔于公元304年在漢化的能干的劉淵領導下起兵時,大量邊境的中國人投向他們。
分而治之的政策
從一開始,后漢朝廷就決定阻止北匈奴和南匈奴的重新聯合。為了貫徹這種分而治之的政策,漢朝政府一貫地和慎重地按照不同的辦法來對待兩個匈奴集團。如上所述,對南匈奴采用嚴格的貢納制度模式,北匈奴則完全置身于該制度之外。漢代中國只承認南匈奴是呼韓邪的合法繼承者。整個后漢時期,北匈奴被當作事實上的軍事和經濟力量來對待,而不是看成一種法律上的政治實體。
至于北匈奴,他們在單于蒲奴領導下相對來說對中國是無禮的和固執的。和他們的南部兄弟不同,北匈奴不準備參加漢朝的貢納體制,甚至在他們經歷最大困難的年代仍然如此。數年饑荒和傳染病所造成的人力重大損失,迫使蒲奴早在公元46年便覓求與漢朝和好。后來,在南匈奴歸附中國成為屬國以后,蒲奴作出不少于三次不成功的嘗試,企圖重建與中華帝國的和平關系(公元51年、52年和55年)。在所有這些時機,他要求以和親的條件進行和解。公元52年,這個要求被提到官員們面前,征求他們的意見,《漢書》的編纂者之一班彪就對外關系問題提出了一份很長的奏疏。公元52年的和平活動特別足以說明北匈奴的態度。在這一次,蒲奴派遣使者前來漢朝宮廷,帶著馬匹和毛皮作為貢禮,要求兩個皇室之間結親。同時單于還表示了他想要得到新的中國樂器和允許他帶著西域諸國的代表前來中國的愿望。
整個后漢時期,北匈奴和漢朝的關系一般的是在貿易和戰爭之間交替出現。有證據表明,比起締結持久的和平以解決所有政治爭端來,北匈奴對建立與漢朝的貿易關系可能更感興趣。貿易能夠分成兩類:一類是官方貿易,采用以帝國的禮物和貢品交換的形式;一類是私人貿易,在邊境兩個民族之間進行。例如,公元52年北匈奴的貢品和帝國進行交換的禮物,其價值大致相等。據報道,在公元55年和104年也有同樣的交換。邊境上的大規模私人貿易對于北匈奴的經濟來說甚至是更為基本的。在后漢王朝起初的數十年內,北匈奴多次帶牛馬長途跋涉到邊界市場和邊境的中國人貿易。公元63年,他們沿邊界發動幾次襲擊,迫使漢朝對他們開放邊境市場。公元84年,漢朝武威太守報告:匈奴希望重開貿易。這次單于派遣幾個王公貴族帶著一支萬余頭牛馬的商隊,前來與中國商人貿易。在中國旅行期間,匈奴的王公貴族受到很好的招待,漢朝政府大方地用禮物酬勞他們。
在后漢時期,和北匈奴之間的戰爭周期性地爆發,但是這些戰爭與前漢時期的戰爭相比,總的來看次數較少,規模也小得多。在公元73年和89年分別爆發的兩次較大的沖突,都以北匈奴的挫折告終。
從公元1世紀的80年代開始,內部的權力斗爭、傳染病和饑荒導致北匈奴聯盟的組成民族中許多人逃出他們的領土。有些人歸附于漢朝當局,其他人則尋求南匈奴、烏桓、鮮卑或丁零的庇護。例如,公元83年,幾個北匈奴首領來到邊境上的五原投降,帶來3.8萬人、2萬匹馬和10萬頭以上的牛羊。《后漢書》記載,到公元85年,大約70個集團在年長的首領率領下從北匈奴逃往漢朝,更多的甚至和南匈奴聯合。在40年內南匈奴的人口總數明顯增加,從公元50年大約5萬人,到公元90年增加為230730人。有證據表明,這一增長并不單單是自然的增殖,而是長年累月將大量北匈奴人民吸收入南方集團的結果。
地圖16 西域和絲綢之路
北匈奴的非中國鄰居們也利用他們的內部困難從不同方向發動進攻。被削弱了的和數量減少了的北匈奴,南邊遭到南匈奴、北邊則受到丁零的攻擊;鮮卑攻打他們的左側,來自西域的侵略者侵犯他們的右側。受各方的襲擾,北方的單于難以維持他的地位,便逃往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