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蟬鳴陣陣。綠茵入窗,斑駁陸離。
風起,輕紗飄搖,紅衣瀲滟。
瓷盤木桌碰撞發出悶響,緊接著漫開淡淡甜香。
“茯苓糕。”小白狐靈巧地竄到夏當歸膝頭,“剛做好的,要吃嗎?”
“唔。”夏當歸下意識擼了把小狐貍,站起身,“好啊。”
阮緋曦跳到地面化作人形:“我新調整了配方,快嘗嘗味道如何!”
“美人做的糕點,味道自然是不錯的。”夏當歸懶洋洋坐到桌邊,捏起半塊放入口中。
少女羞紅了臉,眉眼彎彎:“好吃嗎?”
“嗯,”夏當歸點頭,“軟糯香甜,的確不錯。”
小狐貍高興了,開始嘰嘰喳喳說話。
“今天看了只幼鳥,濕漉漉的,許是剛破殼不久,小嘴兒可愛極了,翅尖居然還有抹紅,靈氣不錯,想來今后若是勤加修煉……”
夏當歸時不時點頭示意自己在聽,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糕點。
“哦對了,”阮緋曦一拍手,“明日可還開張嗎?”
夏當歸抬手撐頭:“啊……不想開張。”
“可是,銀兩快用光了。”
“好,好罷。”他垂眼思量片刻,“為何銀兩用得如此之快?”
阮緋曦差點沒翻個白眼:“大少爺,您老人家整日要上好的茶葉,香薰,衣飾,光是這些便要不少銀子,更別提還有每次下山要買的糖水……”
眼看小白狐要掰著手指給他細數他的“奢靡罪行”,夏當歸明智地選擇轉移話題:“燈會還有幾日便開始了,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阮緋曦眼睛一亮。
嗯,小白狐真好騙……咳不是,真可愛。
“小鬼,戳戳點點做什么呢,”夏當歸隔空敲了一下小鬼的腦袋,“摸不到又吃不著,何必再去看。”
小鬼揉揉頭,青灰的小臉皺成一團:“知道,知道,好奇罷了。”
“你又不想轉世投胎,怕是再也嘗不到了。”
“我不能走。”小鬼胡亂扯扯燒焦的衣衫。
“為何?”
“我不知道。”他似乎很苦惱,“我只知曉我現在不能走。”
這小鬼是夏當歸渡魂觀的常客了。某日突然從桌底鉆出來,一問三不知,什么都不記得。灰撲撲一張臉,渾身破爛得不成樣子,還賴著不肯走。
“你生前也喜甜?”
“也許吧。”小鬼繞著糕點打轉,“小孩子嘛。”
“小小孩童自恃老成。”夏當歸調笑一句,說罷又點頭,嘟噥著,“啊也對。小孩子慣是喜甜的……”
小鬼不服氣地挺起單薄的胸脯:“我都已經死了三四十年了,已經是大人了!”
夏當歸恍然。竟是已經如此之久了。
想當年他初見這小鬼時,那鬼魂已經薄弱得如抹輕煙,快要消散了。
這么想著,眼里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慈祥。
小鬼抬臂往后退了退: “干嘛這么看著我!”
“小鬼。”夏當歸拿起塊糕點在他眼前晃晃,“想吃么?”
“……想。”
夏當歸壞笑:“叫哥哥。”
“不要!”
“乖,叫哥哥就給你吃。”
“你莫要誆我,”小鬼毫無動搖,“我是鬼,也不記得生辰八字,你燒不來,我吃不到的。”
“我當初能把你的魂聚起來養好,當然也能讓你嘗到糕點。”
“當真?”
“嗯。”
“你若是騙我怎么辦?”
“我何時騙過你?”
“那,拉勾。”小鬼伸出小指。
夏當歸跟他拉了拉。
小鬼蹲在地上低頭半晌,才從口中擠出來別別扭扭的一句:“……哥哥。”
“嗯?什么?”夏當歸睜開眼,“實在抱歉,聲音太小,夏某耳力不佳。”
小鬼鼓起小臉瞪他。
“別這么看我,真沒聽見。好孩子,再叫一遍。”
小鬼還是不說話。
夏當歸等了許久,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準備起身。
“哥,哥哥哥!聽見了吧!”小鬼突然大聲喊
。
夏當歸被喊得身形一頓。
“哎,聽見了。”他心安理得地應了,重新坐穩,“過來坐好。”
“哥哥要施法了。”
白皙修長的指尖冒出血珠,小鬼緊繃著身子坐在夏當歸身邊,看他隨意地捻咒向他面門按去。
一陣暖流席卷全身,接著是久違的饑餓感,臉頰尚停留著一絲微涼細膩。
“好了。”
小鬼小心翼翼地摸摸桌沿,戳了戳留有余溫的茯苓糕。這次真的戳到了。
他拿起一塊,試探地咬了一小口。
小鬼的眼睛肉眼可見地亮起來。甜的!
他開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夏當歸調笑著起身:“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唔,豪。”小鬼鼓著腮幫子胡亂點點頭,繼續埋頭苦吃。
吃了一會,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把糕點往兜里塞。挑了幾個最美觀的,小心翼翼擺好。
“且快些吃完吧,你帶不走的。”簾后的人提醒。
小鬼動作一頓,慢慢把糕點掏出來塞到嘴里。
思量半晌,小鬼探頭喚他:“喂!”
“沒大沒小,叫哥哥。”
“……姓夏的。”
某位姓夏的非常沒有原則:“嗯,怎么了?”
“這,這個, ”他別別扭扭舉起塊樣子還算美觀完整的糕點,“要吃嗎?”
夏當歸在簾后打了個哈切:“不了,你吃吧。這咒術只能維持一個時辰,珍惜些。”
小鬼沒再說什么,將盤里的糕點盡數吃完。
吃完后,小鬼在房里轉悠,這兒瞧瞧,那兒摸摸,最后走到夏當歸榻邊,歪頭看。
好瘦啊,為何這人每日吃那么多甜食卻還是不見長肉呢?
夏當歸睜眼:“好看么?”
“好……不是,”小鬼猛地回神,不由后退,失足跌坐到地上,“你不是睡著了嗎?”
“誰說的,”夏當歸眉眼彎彎,“我怎的不知曉?”
“你都,都閉上眼了!”
“閉目養神都不行么?”
“你……!”
銀鈴碰撞,纖纖玉手拂開薄紗:“看看,又在逗人家小孩子。”
夏當歸理理袖子,氣定神閑地翻了個身:“唉,冤枉冤枉,哪有小孩子。”
“我都聽見啦!”阮緋曦抖抖耳尖,“定是你又在逗小鬼玩了。小鬼呢?怎么沒看見他?”
夏當歸打開折扇輕扇著風:“許是怕羞,躲起來了。”
“真是,整日就知道欺負小鬼,你比我還要像狐貍!”
“哈哈哈,過獎過獎。”
阮緋曦在心里賞他一個大白眼:“東西置辦得差不多了,我要下山一趟,可要我帶點什么?”
“唔……隨便買點糖水吧。”
阮緋曦一聳肩:“瞧吧,我就知道。”
“知道還問什么。”
“略,我樂意!”阮緋曦做了個鬼臉,蹦跳著沖出紗簾。
瞧著小白狐跑遠了,夏當歸抬起袖子,露出趴在身側的小團子。
“出來吧。”
小鬼攥著他的衣角,眼睛眨巴眨巴:“為何要將我藏起來?”
“因為會嚇到你阮姐姐的。”
“為何?”小鬼有些苦惱,“因為我長得丑嗎?”
“自然不是。你阮姐姐怕小孩子。”
“可我是鬼的時候她不怕。”
“她怕陽氣重的小孩。”
“為何?”
“唔……許是幾十年前有個小孩拔掉了她最喜歡的那根狐貍毛?”
小鬼有些懷疑:“阮姐姐才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啊不對,狐。”
“嗯那便是我記錯了。”夏當歸朝他彎彎眼,食指抵唇,“若是讓她知曉我說她壞話,她又該說我了。這是我們兩個的小秘密,不要告訴你阮姐姐,好不好?”
“我們兩個的秘密嗎?”小鬼眼前一亮,“好啊!”
“真乖。”
夏當歸不知從哪里變出顆糖,放到小鬼掌心:“那么,送你顆糖,當做契約。”
小鬼眼睛一亮,剝開糖紙,將糖塞進嘴里。
“好甜。”
“當然,這可是上好的桂花糖。”
夏當歸重新闔眼:“想玩便下去,不要亂跑。”
“還有多久?”
“唔……快到了。”
小鬼翻身下榻,趴在窗邊試圖揪一片樹葉。
指尖碰上樹梢,一滴露珠滑落于逐漸單薄青灰手心,墜入塵土。
時辰真的到了。
小鬼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扭頭看了一眼朦朧中的那抹紅,隨后慢悠悠穿過矮凳,不知飄到哪里去了。
塌上的人似是睡著了,對他的離開并沒有什么反應。
待夕陽西斜,小狐貍也在這時候回來了。
“喏,給你帶的荷花酥和一點蜜餞!猜猜是哪家做的?”
夏當歸起身下榻,隨意搭上外衫,撩開簾子:“陳奶奶家的?”
“你怎知道?”
“不告訴你。”
看著小白狐一臉驚異,夏當歸若無其事地坐下,順手將糕點包露出的“陳記糕點”往縫隙里塞了塞。
翌日清晨,夏當歸打著哈切被阮緋曦拽起來,然后坐到廳前發呆。
再然后……被打斷了。
小白狐跳到夏當歸膝頭,抬起前爪扒拉扒拉,試圖爬上肩膀。
夏當歸把她抱下來,放到懷里擼。
小白狐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朱紅的尾巴尖兒不自覺地小幅度搖晃。
“夜半才開張,這么早叫我做什么?”
“嗷嗚,整日偷閑,早起自是沒有壞處的。”
“年紀大了,精神頭自然不佳。”
“什么嘛,你才325歲!在我的家族,你才剛成年呢!”
夏當歸有些無奈地笑笑:“可是小狐貍,我是人族,常人一生很短暫,僅百年而已。”
“既然人的壽命僅有百年,那你為何能活這么久,”小白狐毫不在意,“你除了形似人族,還有哪里像呢。”
“嗯……此話在理。”
“那么,你到底是哪一族呢?人族,妖族,魔族,還是…神族?”
夏當歸垂眼揉了把狐貍:“誰知道呢。”
皓月當空,夜色濃稠得好像被堆放在一起的鬼魂。
樹梢無風自動,渡魂燈燈芯跳動光芒更盛。
“阮阮,準備一下。”夏當歸放下茶杯起身,領口微敞,露出小片白皙的肌膚:“來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