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行最怕海瑞這種道德君子了,事實上,整個朝堂之上,害怕道德君子的人,不止吳中行一個,在如今的大明,誰能保證自己沒有一丁點的問題?誰能保證自己干干凈凈?
被其他人盯上,還有脫身的機會,被海瑞盯上,可沒那么簡單。
“趙兄,這次海瑞回來,恐怕會幫著張叔大,不然的話,陛下不會把他調回來。上次咱們就因為太沖動,被張居正打了廷杖,雖說名望也攢起來了,但對海瑞而言,實在算不上什么。我就怕,海瑞拿咱們開刀。”
吳中行的書房中,趙用賢一臉擔憂的說道。
趙用賢,之前和吳中行一起上疏彈劾張居正,甚至還拉了很多人跑去叩闕,被萬歷打了廷杖。
在這些保守派中,就屬他們兩人跳的最歡,就怕這次海瑞回來,拿他們開刀。
“我也擔心這個,不過,最近有些事你聽說了嗎?吏部尚書與張叔大不和。”吳中行說道。
“聽說了,不過這都是捕風捉影的事,誰知道是真是假。”趙用賢不以為然,吏部尚書張翰和張居正關系匪淺,這次的事情就算兩人不和,未必能幫到他們。
吳中行卻道:“吏部尚書與張叔大不和,這是一個機會,用的好了,會有奇效……”
吳中行也很清楚,如果就他們兩個,這樣去找張翰,恐怕連大門都進不了。
稍作思考,吳中行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那就是讓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著他們兩人去找張翰。
王錫爵為人清廉,看重規矩,這次奪情風波也沒少上疏,加上王錫爵又是他們兩人的頂頭上司,未嘗不可。
于是,吳中行向趙用賢說了這事。
趙用賢覺得吳中行說的很有道理,于是,兩人商議了一番,去找王錫爵。
最終,在兩人的蠱惑之下,王錫爵終于同意帶著他們兩人去找張翰。
第二天上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著部屬吳中行、趙用賢,匆匆趕到位于六部街的吏部衙門,要求見吏部尚書張翰。
吏部尚書列部院大臣之首,稱為天官,又稱冢宰。
因掌握銓選拔擢之權,除公事外,平常極少在值房會見官員,即便是公事,四品以下官員也極難見到他。
論級別,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均是五品官職,平常連進張翰大門的資格都沒有,但掌院學士王錫爵不同,一來,此人威望極高,學問很深。二來,此人從不登門訪客,一般人想請他都請不到,安能將他拒之門外?
果不其然,張翰在聽到王錫爵的名字后,很快將這一行人迎到值房坐定,他與王錫爵剛寒暄兩句,吳中行就迫不及待地插話說道:
“冢宰大人,今日我們隨王大人前來拜訪您,為的是首輔張大人的奪情之事。”
張翰一愣,瞟了吳中行一眼,說道:“這種事情,你們為何來找本官?”
他是沒想到,原來王錫爵找自己,是為了這事。
前一陣子,他才和張居正鬧掰,這次再摻合進去,實在不妥。
吳中行接著說道:“不知大人,覺得奪情可和規矩?”
“合不合規矩,自有朝廷定論。“張翰故意輕描淡寫地回答。
“不知大人有何感想?
問這一句話的是趙用賢,他是個大胖子,說話呼哧呼哧喘粗氣。
張翰不喜歡這兩位年輕官員咄咄逼人的談話方式,于是反問:“如果本官沒記錯的話,你們兩位都是隆慶五年的進士。”
“是。”吳中行回道。
“元輔是你們的座主,你們今日說話的口氣,都不像是他的門生。”
張翰這話,是故意惡心他們兩。
整個朝堂都知道,前不久這兩人因為彈劾張居正的事,被皇帝打了廷杖,現在拿出來說,自然是惡心人。
吳中行倒是個唾面自干的人物,毫不在乎的道:“說什么座主,我們眼里只有朝廷公道。”
“公道?呵呵,好一個公道。”張翰冷笑道。
如果真為了公道,張居正他老爹還活著的時候,怎么不說這話?
“什么門生不門生,元輔的門檻,高了去了,我們這種人,壓根進不了他家的門。何況,如今已被發配到貴州都勻衛的劉臺,不也是元輔的門生!”吳中行憤憤不平的道。
一提到劉臺這個名字,張翰立刻就感到氣不順了。
此人也是隆慶五年的進士,由于機靈干練,很得張居正賞識。
萬歷三年,張居正親自提名,將他從六品刑部主事任上拔擢為四品遼東巡按,三十多歲就成了開府建衙的地方大員,可謂平步青云。
第二年秋上,遼東總兵李成梁擊潰韃靼犯邊之敵,斬首兩百余級,劉臺搶著上本報功。
按規矩,向朝廷報捷的是總督與巡撫分內之事,地方巡按不得貪冒軍功,劉臺這一下犯了忌。
他去遼東履任前,張居正曾單獨接見了他,要他虛心歷練政情,為地方父老做幾件實事。
此次談話用意明顯,就是希望劉臺做出政績來,以備日后重用。
誰知劉臺到任后,就自恃有首輔這個大后臺,在同僚面前頤指氣使,弄得關系緊張。
張居正聽到一些關于劉臺的風言風語,心中產生不滿,現在又見他違例報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借著這件事情,去信把劉臺痛斥一番。
誰知劉臺是個只聽得好話聽不得調教的主,一收到這封信,他就以為張居正要懲治他了。
結果這個家伙,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想先下手為強。
于是,他就寫了一封長達數千字的《劾張居正疏》寄往京城。
此疏一出,立刻轟動京城,張居正讀此疏后,憤怒至極,沒有什么比自己人掏家更可恨的事了。
于是立即給萬歷寫了辯解疏,萬歷當然不會因為這個劉臺,而放棄張居正,于是當廷宣旨,將劉臺緝拿到京,廷杖八十棍后謫戍貴州都勻衛永不敘用。
這個做法并無大錯,可在外人看來,張居正竟然能對自己的門生下如此狠手,由此可見其心狠手辣。
張居正此人平時,對門生也算可以,只要有本事,都不會太過分。
但吳中行,沒有什么本事,卻想走張居正的門路,最后被張居正拒之門外。
這就讓吳中行心中極其不舒服,于是才會在奪情中跳的那么高。
當時,處理劉臺的人,就是張翰,是他親自操持這事。
張翰對這個忘恩負義疏于政事的劉臺也沒有什么好感,所以處理起來并無心理障礙,現在見吳中行舊事重提,便沒好氣地說道:
“劉臺咎由自取,元輔攤上這樣一個門生,實乃大不幸也。”
“劉臺做人確有缺陷,但他的《劾張居正疏》所列事實,也并非都是空穴來風。
比如,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因為早朝時與同事們聊天,對元輔免掉京官過冬所發護耳一事說了幾句風涼話,被人告到他那里,他立刻把陳吾德貶二級謫出京城,這算不算懷私泄憤擅作威福呢?”趙用賢急忙說道。
聽到這里,張翰已猜出了他們前來拜訪的用意。
而這個陳吾德,也是張翰經手處理的,也是由張居正授意。
現在他們兩人舊事重提,有一種脅迫的味道。
張翰心中極為不滿,但礙于王錫爵的面子不便呵斥,只得對王錫爵說道:
“王大人,你的兩位屬下初生牛犢,依老夫看,他們神態舉止不像詞臣,倒像是言官。”
王錫爵當然能聽出張翰語含諷刺,便肅容答道:
“冢宰大人,年輕人多憤激之詞,然也可理解,他們對元輔倒也無甚成見,只是奪情一事牽涉朝廷大法,他們想來聽聽冢宰大人的意見。”
張翰對王錫爵的辯解不以為然,他覺得這兩人有沽名釣譽之嫌,之前廷杖之事沸沸揚揚,現在跑來這里,無非就是看自己當初和張居正鬧掰了,過來扯大旗了。
張翰當然不會被他們利用。
“年輕人,本官知道伱們的心思,想在奪情問題上做做文章。但我還是勸告你們,萬不可為博得虛名而毀了自家前程。”
吳中行和趙用賢被張翰說的不知如何反駁,只能按捺住心中不快。
王錫爵對兩人被呵斥,沒有多少在意,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聽聽張翰對張居正奪情之事如何看待。
畢竟,一個天官的態度,可能左右很多官員的態度。
雖說前陣子有人傳出,吏部尚書與張居正不和,但沒有得到證實,加之張翰一直沒有公開表示過,所以王錫爵就想知道此事。
王錫爵作為清流,對張居正的新政沒有太多的反對,但他極重規矩,一直認為奪情并不妥當。
雖說沒有公然彈劾過張居正,但也沒少拿規矩說事。
王錫爵深思熟慮的問道:“家宰大人,愚職想打聽一件事,不知道大人如何看待此次奪情之事?”
張翰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假裝飲茶,把頭低了下去。
這話,不能胡說。
他之所以遲遲不表態,就是想把自己從這件事情之中抽離。
當了這么多年的官,他太了解官場了。
如果他支持奪情,那些保守派的官員勢必會先拿他動刀。
天官,可是僅次于內閣的大臣,權勢滔天。
若是不支持,就會直接得罪張居正甚至是皇帝。
雖然張居正那次私下里來找他,他也想張居正說明了自己的態度,但終究沒有放在明面上說,一切都有挽回的機會。
現在,王錫爵帶著兩人過來逼問態度,無論他說什么,都會得罪人。
只聽得趙用賢搶著問:
“老天官打算怎么辦?是守規矩,還是不守規矩?!”
“我老了,并不想博名于青史。”
張翰說完,站起身來,說了句送客,頭也不回的走了。
王錫爵等人見此情景,只能悻悻離開。
一出吏部衙門,趙用賢就憤憤罵道:“張翰這個老糊涂,貴為天官,卻還是元輔的夾袋中人物。”
王錫爵嘆道:“我看張大人言語閃爍,似另有隱憂,也不必勉強他。”
吳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為止,元輔已有好幾天沒到內閣值事。干脆,我們現在回翰林院,邀齊同僚換了緋袍,都到內閣去。”
“干嗎?”趙用賢問道。
“你難道不知道朝廷更換首輔的規矩?”吳中行擠擠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輔三天沒到內閣當值,次輔就可以按序遷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員們此時就該身穿緋袍前往祝賀。”
“你是說,咱們去祝賀呂閣老遷升?”趙用賢瞬間明白過來。
但這樣,行嗎?
這不是直接把張居正往死里逼嗎?
雖說有先例在,就怕呂調陽不敢。
“我只是這樣想,能不能做,還須得王大人拍板定奪。”吳中行看向王錫爵。
王錫爵與張居正本無私怨,他之所以反對張居正奪情,是覺得如果首輔違反丁憂條例,對于以孝治天下的朝廷來說,無異于開了一個危險的先例。
因為朝廷兩百多年來,雖偶爾有奪情事例發生,但卻沒有一個首輔這樣做過。
通過這幾天發生的情況判斷,張居正根本沒有回家丁憂的打算,為貪戀權利,竟置孝道而不顧。
王錫爵覺得首輔的這一舉動不可容忍。
一個老學究,一個老古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破壞規矩。筆趣閣
終于,在吳中行、趙用賢兩人的慫恿下,他覺得這樣“激”一下,或可影響皇上的決策,于是頷首同意。
王錫爵也很清楚,張居正是已經送上了辭呈,只是皇帝不同意,要是能改變皇帝的主意,就算張居正鬧得再兇,也無濟于事。
他們來的很快,下午時分,在王錫爵的帶領下,一大幫子翰林學士,穿著緋袍,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內閣,走進呂調陽的值房。
還沒等呂調陽反應過來,王錫爵便帶頭恭賀:“恭喜恭喜,恭喜呂大人擔任首輔之職,在下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恭喜呂大人。”
吳中行等人也一并恭喜。
正在處理政務的呂調陽一臉懵逼,這是怎么回事?
我什么時候成首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