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唐猝不及防地被莫聽云套了話,場面一時間有點尷尬。
他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去看莫聽云那張帶著揶揄的笑臉,眼神飄啊飄,閃閃爍爍。
莫聽云一時間覺得有趣,又覺得生氣,湊過來,伸手戳了一下他胳膊,“喂,解釋一下?”
這有什么可解釋的,宋唐心里嘀咕,腦子里開始不停地轉,試圖說點什么。
沒等他想出來說辭,莫聽云已經開始提問了,“你不是說你表姐從家里給你拿的么,怎么這么清楚價格?”
“怎、怎么就不能清楚價格了,就不興是我問的么?”宋唐瞥她一眼,有點不服氣。
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呢,“我覺得這不是你問的。”
莫聽云摸著下巴,嘿嘿笑了一聲,揶揄之意溢于言表,“你小時候要撒謊的時候就這樣,顧左言他,要真是借花獻佛,你應該會直接說是你表姐告訴你的,而不是用反問的語氣。”
“我說得對不對,宋大畫家?”
宋唐的臉立刻浮上了一層淡淡的紅,尷尬已然成了窘迫,他白了莫聽云一眼,“……閉嘴,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聲音聽起來似乎還蠻嚴厲,可哪里能嚇得住莫聽云,畢竟誰會怕紙老虎呢?
她板起臉來,屈著手指叩了叩他收銀臺的柜面,哼了聲,“既然是你買的,那我就要說說你了。”
“你為什么撒謊?好孩子都不撒謊。”
“你為什么亂花錢?有這錢留著吃飯不好嗎,葡萄吃了能頂飽嗎,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一點積蓄都沒有的話,以后怎么辦,你要一輩子當月光族嗎?”
莫聽云原本只是想說他幾句,可是說著說著就開始急眼兒了,“你要有積蓄,要有救急的錢呀,萬一……萬一你哪天有什么意外,需要去醫院呢,就像這次你表姐的事,就幾千塊錢,也不多,可是你看看你都拿不出來!”
“這還是好的,不是很急,就算那天你們沒碰到我,回家拿錢了再去醫院也可以,可是萬一很急呢,急到要命呢?”
“萬一是要住院,要進ICU呢,你知不知道ICU一天輕輕松松要一萬,你的積蓄能住幾天?還有啊……”
“萬一……我說萬一啊,你或者你的家人碰上什么大病了呢,要買很貴的藥,做很貴的檢查,你有足夠的錢嗎,你是能畫畫掙錢,可是你能立馬就變來足夠的醫藥費嗎?”
“宋唐,錢不是萬能的,但有的時候,錢能買回來一條命。”
她說到這里,眼圈霎時間就紅了,好像真的已經看到了他孤立無援求助無門的那一天。
宋唐頓時嚇了一跳,整個人都慌起來,有點手忙腳亂的,抬起手,想拍拍她,又覺得不太好,只能直嘆氣,“哎……不會的,我不會這樣的……你別擔心,阿云……”
莫聽云的臉色很嚴肅,語氣也很認真,“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為你想不到這件事會發生。”
“宋唐,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
莫聽云管過癌癥的病人,因為家里條件不好,例行來復查時,有些檢查都不做,問為什么不做,就很不好意思地說是因為錢不夠了。
你要是窮,連病魔都會欺負你,有的時候,命運就是這樣不公平。
這樣的事見得多了,莫聽云就會有種很不安的感覺。
誠然現在她本人身體健康,父母尚算年富力強還能再干二三十年,幾位老人也還算硬朗,可是誰知道以后會怎樣呢?
人類每過一天,就在向死亡靠近一步,對于這件事,莫聽云好像一直是個悲觀的人,她只能做最壞的打算,然后盡最大的努力,多一點保障總是好的。
宋唐沒見過那么多的意外,也體會不到莫聽云的那種感覺,但他知道,她是真的為他好。
“好,我聽你的。”他嘆口氣,輕蹙著眉,“你別急,也不許哭,這有什么,我聽你的就是了。”
莫聽云這才緩過勁來,點點頭,眼圈的紅色慢慢退了,望著他,“你多少要為你爸爸和爺爺打算的,還有你以后結婚生子,總要負起責任來,你說是吧?”
人生在世,要受到的束縛太多了,宋唐突然嘆氣,“是啊……可是,要是能不長大就好了……”
莫聽云一聽,立馬撇嘴,“你想屁吃,我剛進我們醫院的時候,還想著我師姐能罩我一輩子呢,結果呢,新院區一開,主任一發話,立馬就把我踢新院區來了。”
“我真是太難了。”她說完,長長的嘆一口氣,滿臉的滄桑,好似看透一切。
偏偏有種裝大人的感覺,宋唐忍不住發笑,心頭剛才那點壓抑慢慢就散了。
他得承認,莫小云說的是對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看來以后自己,還真的需要更努力掙錢才行了。
總不能每次都像這次這樣,連給她買串葡萄都怕她知道了會不高興,會心疼他沒飯吃。
想到這里,他難免有點心軟,他認識很多人,交情或深或淺,唯有莫聽云是和他牽絆最深的,深到已經像家人,即便多年不見,但還一切如故。
“你下午打算做什么?”他笑著問道。
莫聽云扭頭看著店里的貨架,“……啊?沒什么可做的啊,你不歡迎我在這兒啊?”
“哪兒能啊,你要是愿意,一天可以在這兒待二十四小時。”宋唐回她一句,又問,“你要不要試試玩一個考古盲盒?還挺有趣的,看你能挖出什么來?”
考古盲盒,是現在很受歡迎的一種博物館文創產品,一團干硬的泥巴里裹著一個或幾個文物模型,配有縮小的洛陽鏟、刷子之類的挖掘器具,然后你就慢慢挖吧,看看自己能挖出什么來。
這玩具既適合小朋友,也適合大朋友,還可以親子合作,已然成為網紅產品。
“你這里擺的,有人買嗎?”莫聽云好奇地打聽道。
宋唐點點頭,“之前有小學生來買寫毛筆字的宣紙,看上了,央求家長買了一個,過了幾天又來,一氣買了全部,你現在看的都是新上的。”
莫聽云驚訝地哇了一聲,眼睛都亮了起來,“看來這個肯定很好玩!”
“你試著玩一個就知道了,閑著也是閑著。”宋唐一面說,一面起身離開了柜臺,走過去拿起一個盒子看了看,然后遞給她。
莫聽云接過來,眼珠子轉了轉,先把東西放到一邊,“我給你帶了東西,在車里,我去拿!”
說著轉身就出去了,宋唐本來想說自己去幫她拿,都沒來得及開口。
她的車停在不遠處,一會兒就回來了,手里提著兩個袋子。
宋唐一看,一個袋子是某個很有名的網紅吐司品牌的紙袋,另一個是塑料袋,裝的好像是水果。
“買了什么?”他問了句,伸手去接她另一邊手的遮陽傘,順手就收了起來。
“新出的吐司和李廣杏。”她笑著應道,神色里有些許雀躍,“都很好吃,我們一起吃下午茶啊!”
宋唐看一眼時間,下午兩點多,“還不到三點,你確定要吃下午茶了?”
“吃一點嘛,慢慢吃,吃到四五點唄。”莫聽云躍躍欲試,實在是好吃的在面前,不能忍,一定要吃到一口才行。
宋唐見她堅持,干脆點頭,“我去給你拿碟子,你先玩吧。”
說著進了店里一扇小門,莫聽云知道,她家租出去的鋪子里都會有一個小房間,有的人當休息室,有的人當儲物間,就是不知道宋唐拿來做什么了。
受到好奇心驅使,她放下手里再次拿起的考古盲盒,跟了上去。
見她跟了過來,宋唐笑著回頭看了一眼,“你跟著做什么,放心,我不會在你之前偷吃的。”
莫聽云搖搖頭,白他一眼,誰擔心這個啊!
她跟到門口,伸頭往里一看,就看見小小的屋子里收拾得整齊,擺了一張長桌,放了不少刷子一類的東西,剪刀、尖嘴鉗、鑷子、鋸子和木榔頭這些都有,還有幾塊鵝卵石,墻邊和角落里豎著大小不一的木框。
“這是做什么的?”她好奇地看了一會兒,實在沒看懂,“你在這兒做木工?”
“這是裱畫用的東西。”宋唐在進門的洗手池上洗著杏子,洗完了,又從頭頂的櫥柜拿出果盤和一個碟子,一會兒的功夫,就端出來一個果盤,和一盤吐司。
又扭頭問她:“你吃吐司要不要咖啡,或者牛奶?”
“我可以兩個都要嗎?”莫聽云誠懇地看著他,“光喝咖啡太苦了。”
宋唐對她比劃了一個“OK”的手勢,在一旁的小冰箱里拿出一包冷萃咖啡濃縮液,倒進杯子里,再加入牛奶攪勻,然后遞給她,“要糖么?”
莫聽云喝了一口,搖搖頭,笑嘻嘻地啊了一聲,“剛剛好,不用加糖了。”
倆人一個端盤一個捧杯地回到店里,剛好有客人進來,“老板,你這里有沒有生宣?”
“有,您要多少?”宋唐將果盤和吐司在柜臺上放下,轉身去給客人拿宣紙。
“要兩刀吧,給我們班里的小孩練毛筆字用的。”
一刀紙是一百張,宋唐拿了兩刀紙,包裝好,然后教莫聽云怎么用收銀系統幫他收錢。
但莫聽云根本不需要他教,開玩笑,她家開店的好吧,“這個不用你教,我從小就會。”
宋唐這時才想起她家的零食店,不由得失笑,“抱歉抱歉,我忘記莫醫生以前小的時候也是媽媽的好幫手了。”
莫聽云哼哼兩聲,很快就收好了錢,不僅收了宣紙的,還收了她要玩的考古盲盒的。
聽見微信收款聲音響起第二次的時候,宋唐愣了愣,隨即有點好笑地看著她,“這是我給你的玩具,你給什么錢。”
“你要是不收,我下次可不敢再玩了。”莫聽云嘟囔了一句,伸手摸了個杏子吃了口,眼睛一亮,“這個李廣杏好吃哎!”
來自敦煌的李廣杏很甜,汁水也飽滿,黃澄澄的外皮看著也喜人。
宋唐吃了一個,笑著同她說起讀過的書,“樊錦詩先生的《我心歸處是敦煌》里專門有一小節提到了李廣杏,當地也會叫它李廣橫,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這種杏子。”
“橫?這是古音留下來的讀法吧,好像廣東話里杏字的讀音也差不多是這樣。”莫聽云把剩下半顆杏子吃完,和他討論起來。
到后來宋唐還笑道:“看來以前你那么多TVB的電視劇沒白看,港臺流行歌曲也沒才學。”
“那是,請叫我語言小天才。”她昂了昂頭,頗有點得意洋洋的意思。
吃了幾顆杏,又吃了一片吐司,莫聽云就對下午茶興趣寥寥了,轉頭重新對考古盲盒感興趣起來。
宋唐在一旁指點她,“先把墊子鋪好,別把泥沙弄得到處都是……你用點水,濕潤濕潤會好挖很多……”
等莫聽云自己開始玩了,他就退到一旁,在她對面的畫架跟前坐下,看了她一會兒,拿起畫筆來。
白色的畫紙上,線條慢慢顯露,深深淺淺的陰影逐漸描繪出一幅人物速寫來。
陽光淡淡的梅雨天午后,安靜的小店里,柜臺后面的女孩兒伏案忙碌,手邊的果盤里杏子圓潤飽滿,吐司和咖啡安靜地等著主人光臨。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在畫紙的角落里寫上一句:“x年x月x日,莫小云在挖考古盲盒,杏子很甜。”
剛寫完,就聽見莫聽云忽然歡呼一聲,“啊啊啊!宋唐!我挖出來了!武則天金簡,這是什么?”
“恭喜,運氣不錯,這是隱藏款。”宋唐起身過去接過來一看,還真是隱藏款,這人運氣也是挺好。
“這可是人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有機會你應該去看看實物。”
“再說了,哎呀,我運氣真好!”
莫聽云喜滋滋的,宋唐見狀笑了一下,“那我請你去吃飯慶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