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水出現(xiàn)在了康王的面前。
    他雙目低垂，雙手合十，自稱“和尚”。
    康王站了起身，呆呆看著照水。
    十二年了。昔時(shí)柔弱的少年，已經(jīng)長成一個(gè)健碩高大的男子了。看著他光禿的頭頂，康王便覺得凄然。
    只是這凄然一閃而過。
    他恢復(fù)了冷淡神色。“景逸，我寫了那么多書信，你為何不回上一封？”
    照水不言。
    “上次，我的確身體不好。可經(jīng)過一個(gè)化外道士調(diào)理，幾天后無事了。”
    照水依舊默然。
    “景逸，過幾天就是你娘的祭日了。回去吧，在她的墳前，上一束香，磕個(gè)頭，說說話……”
    這話就引起和尚的憤怒了。
    他猛然轉(zhuǎn)身。“我不回去。”
    “你娘的祭日，你也不管了？”
    “和尚我自有祭奠的方法，不牢你掛心。如無其他事情，你趕緊走了。希望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永不再來。”
    “你……你當(dāng)真如此絕情？到底我是你的本生父親。沒有我，又哪來的你？”云翼抖索嘴唇，身軀也在顫抖。
    照水就冷笑。“不，沒有我阿娘，才沒有我。”
    “那，我是什么？”云翼不服。
    “你么，與和尚而言，只是風(fēng)間砂礫，水中微塵。”
    云翼氣極。“你躲在這里，當(dāng)真就成高僧了？我知道，你是在恨我。但我告訴你，沐家該殺。他們本就是細(xì)作，是賊！就算是親戚那又怎樣？在家國大義面前，我必須滅親！”
    事隔十余年，云康仍堅(jiān)持自己是對的。
    他是個(gè)高傲的人，就算真錯(cuò)了，也不會認(rèn)的。
    照水已然氣急。他緊緊攢著拳頭，控制不住放聲大吼：“云翼，事到如今，你還不認(rèn)錯(cuò)？殺了那么多人，晚上當(dāng)真不做噩夢？如我換作你，定然自刎謝罪，死后也甘愿進(jìn)地獄，被碾、被鋸、被燒。”
    “你，你這個(gè)孽子！竟然直呼我的名字，竟敢咒我死！干脆，我也連你一塊殺了……”他隨手抓起一個(gè)東西，一看，卻發(fā)現(xiàn)是女子的褻褲。
    這更讓云翼怒不可遏。
    “你，你這個(gè)不肖子，太讓我失望了！這是何物？這分明是女子穿的！你不是一心修行的嗎？為何這廟里會有女人的東西？”
    云翼一把將褻褲扔在了照水的臉上。
    事情急轉(zhuǎn)直下。
    照水不想解釋，又將褻褲放在一邊。
    這更引起云翼更大的憤怒。“混賬東西！你到底搞什么名堂？你這里是不是有個(gè)女人？怪道我進(jìn)門時(shí)就覺得不對。這明明是禪房，可一坐下，總覺得有股香味沖我的鼻子。”
    照水還不想多言。
    反正，清者自清。當(dāng)著云翼的面，他半點(diǎn)不想開口。就算想解釋，也不是對著云翼。
    云翼雖是活人，但在照水的心里，他已經(jīng)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
    “你給我說話，休要與我裝什么啞巴！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下流胚子！到底你還未與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我有權(quán)管教你！”
    因云翼和云景逸（照水的俗家名）一個(gè)是王爺，一個(gè)是世子。他二人要脫離父子關(guān)系，必須得到宮里皇帝的許可。如皇帝應(yīng)允了，頒出詔書，那照水才是真正的脫離族籍，得到自由。
    豈料想，他父子二人說的話，門外站著的阿田，全都聽見了。
    阿田無意偷聽，但無奈好奇。
    倒是那牛黃，因害怕云翼，見照水進(jìn)了禪房，就拿了個(gè)鋤頭去搗芋頭了。
    阿田驚訝，原來禪房里的，卻是照水的爹爹。
    到底他爹爹什么來歷？可一聽見他們說什么“褻褲褻褲”的，阿田頓時(shí)明白，面色大窘。那褲子是預(yù)防來了葵水用的。早知如此，就該收起來藏了。
    見照水爹爹因一條褲子誤會了照水，阿田不忍心了。
    她走到禪房門口，對著云翼，就道：“伯父您誤會了。和尚哥哥是好人，極正派的。我是無家可歸，流落到了廟前，和尚哥哥可憐我，這才收留了我。他還將禪房讓給我睡，自己則去佛堂打地鋪。和尚哥哥與我是清白的。這個(gè)我可以對天發(fā)誓！”
    這是阿田第一次見云翼。
    和牛黃說的一樣，因云翼一副不怒自威的凌厲模樣，阿田也頗害怕。但為了和尚哥哥的清白，她豁出去了。
    不想，云翼果見有個(gè)村姑闖了進(jìn)來，更為生氣。
    “哪里來的村姑，這般放肆？給我跪下！”云翼自然是王爺?shù)呐深^。
    照水阻止住阿田。“你沒錯(cuò)，不用跪。要跪，也不是跪他。”
    阿田一怔。
    和尚哥哥和自己的阿爹，真的仇恨很大呀！
    不過，她聽照水的。
    云翼更看不下去了。“你這個(gè)野女子，說，到底如何勾引的我家兒子？我不信，到了晚上，燈火一滅，你倆個(gè)就真的能相安無事？”
    云翼只欲讓阿田說真話。
    就在這時(shí)，就聽咚咚的腳步聲，又有人進(jìn)來了。
    三人一看，還是牛黃。
    “恩人，廟外有人急著進(jìn)來，被我攔住了。我怕又是那山里的賊人余黨。”牛黃說的氣喘吁吁的。
    照水想了想，便來到廟門口。
    一看，卻是清岫。
    清岫邊擦著汗，邊問照水：“康王在這兒吧？”
    照水點(diǎn)了點(diǎn)頭。
    “清岫，你來得正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來的，但你可以把他帶走。”照水的語氣里沒有半點(diǎn)感情。
    “王爺果真在此？”清岫又似乎不信了。
    “在里面。”
    照水很懊悔，不該將出家修行的地址告訴了清岫。以清岫之為人，勢必要說與云翼的。如此一來，以后就不得安寧。
    他有考慮過更換廟宇。雖然附近的村民品性欠佳，但他喜歡虞山。好山難尋，照水不想離開的是虞山，還有那山下的泉水。
    那阿田也就跟了出來。
    清岫又和她打了個(gè)照面。和上次不同的是，清岫與阿田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微笑了一笑。
    阿田一愣，隨即掩了口，轉(zhuǎn)過身去微有羞澀。但其眉間生動，眼眸靈巧，雖然勞作不停，但十指伸開，依舊蔥白如玉，很是讓清岫失了心神。
    他呆了一呆。
    “和尚哥哥，我去拔草了。”
    阿田找了個(gè)借口，她覺得，該解釋的，也解釋過了。這是和尚哥哥的家事，自己一個(gè)外人，夾雜其中，終究有些不妥。
    “好。”
    清岫就和照水說話，但目光還是盯著阿田的背影。
    “照水，這姑娘叫什么名字？為何她一直跟在你的身邊？”清岫想知道阿田的底細(xì)。上回想問的，但覺得唐突。
    “阿田。她無處可去，暫時(shí)存身我的小廟。”
    清岫就“哦”了一聲。“阿田，這名字雖然土，但挺好聽的。”
    “好了，清岫，你進(jìn)去吧。我知道你找云翼，必然有事。”
    清岫就奇：“你怎知道？你……就這樣直呼他的名姓？”
    “不然，你以為呢？”照水道了一個(gè)喏。
    那云翼也跟了來。清岫一見，趕緊跪拜。
    “王爺，宮里出大事了……”清岫壓低著嗓音，就說了這半句。余下的，似乎想讓云翼自己品味。又或者，也有讓照水品味的意思。
    “何事？”云翼臉色一變。
    “宮里的小皇帝……”清岫依舊說半句留半句的。
    那云翼就不耐了。
    “你說完。”
    “王爺，皇上嚷著要天上的月亮，命令所有的太監(jiān)搭建了梯子，要他們一個(gè)個(gè)緊挨著往上爬呢。我聽說，梯子倒塌，已經(jīng)軋傷了不少人了。但皇上不聽，太后來了也沒用。相反，還找人來王府，請您去勸解……”
    這便是清岫趕來的用意。
    云翼明白。
    他嘆了嘆：“清岫，我是騎馬而行的。我既知道，你趕緊進(jìn)宮復(fù)命，本王速速趕到。”
    “是。”
    云翼的馬，是牽在了附近的紫竹林內(nèi)。
    離開此處，他卻又覺得不舍。但見照水，立在一旁，只如枯朽大鐘，默然無聲。既已出家，京都的事，宮里的事，都和他無關(guān)了。
    “景逸！為父對你，始終抱有希望！若我是你，當(dāng)斷然趕走那來歷不明的山野村姑！你好自為之！”
    說罷，匆入竹林。
    清岫就看著照水，低聲詢問：“你可真舍得攆？”
    照水微微蹙眉。“清岫，我既救了她，就該有始有終，方才是不負(fù)信義。”
    清岫默默看了看照水。“如此說來，你對她當(dāng)真是有情了？”
    “出家人與萬物都無情，出家人只是慈悲。”
    清岫離去。
    照水是閉著眼說的。為何要閉眼，只因睜眼了，怕清岫看見他眼底的猶豫，還有……疑惑。自己對阿田當(dāng)真只出于慈悲，一點(diǎn)私心全無么？
    云翼和清岫走后。照水方緩緩步入菜畦。阿田和牛黃早抬頭看著他。不知為何，看著阿田和牛黃低著頭，似乎說著什么話，那牛黃又是一臉的親近之色，這讓和尚頓覺心頭不悅。似乎，還有一點(diǎn)兒嫉妒。
    “阿田，你與我去山上吧。”
    “哦。”阿田乖乖站了起來，拍拍衣衫的土。
    “恩人，去山里作甚？俺也要去！”牛黃以為是挖掘什么藥材，也放下了鋤頭，嚷嚷著來了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