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一共三房人口,大老爺和二老爺是老太太所出,三老爺是庶出。
大老爺前幾年亡故了,只留下一雙兒女,由大太太寧氏帶著,如今跟著老太太一起過日子。二老爺先娶豫康公主之女顧氏,之后續弦阮氏,如今阮氏在府里主持中饋,儼然已是當家太太。
除了阮氏所生的三男一女以外,二老爺還有兩位妾室,一個庶女,在加上玉儀這個元配嫡女,膝下一共六個兒女。
因為人多又沒見過,玉儀看了半天,也沒記住這一大堆的人名。
說來好笑,玉儀自幼在京城公主府長大,根本沒想過有一天會回孔家,以至于連自己家人都鬧不清。如今即將回去,不得不惡補一下孔家資料,免得到時候見了面,張冠李戴鬧出笑話來。
“天哪!”顧明芝在旁邊感嘆,“這么多的兄弟姐妹,還跟你都不是一個娘生的,這住在一起,還不亂成一鍋粥啊。”
“誰像你?別人家里自有規矩。”自從妹妹說了那個想法以后,顧明淳已經不那么擔心了,到時候再讓玉儀嫁回來,頂多也就三、五年的事。
說起來,沒有姑娘是從婆家出門的,玉儀就算要嫁人,遲早也會先回去的。如今看著玉儀,顧明淳就好像覺得是去備嫁一般,反倒生出幾分歡喜來,甚至還巴不得她早點回去,也好早點回來。
玉儀不知道他的想法,也沒心思去琢磨。既然回去是無法改變的,與其在這兒感慨嘆息,倒不如多做點準備,免得回去兩眼一抹黑。
“在說什么知心話呢?”李氏從門外進來,笑道:“聽說玉丫頭要走了,我帶了一匣子小玩意過來。”朝身后看了一眼,一個丫頭立即捧盤上前。
“母親……”顧明芝拽著母親的袖子,撒嬌道:“你想想辦法,別讓三妹妹走了。”抓起案頭的孔府人物資料,“你瞧瞧,他們家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人,三妹妹回去了,還不被啃得骨頭都不剩啊。”
“越來越不像話了。”李氏皺起眉頭,斥責道:“無緣無故誹謗別人親眷,實在太過失禮!沒規矩。”
顧明芝知道母親素來嚴厲守禮,當下低了頭。
“不怨二表姐擔心,連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玉儀笑著打圓場,又拿起其中一個匣子,趁機轉移話題,“都是些什么好東西,讓我瞧瞧。”
李氏笑道:“我年輕時用過的一些首飾,現在人老了用不上,正好你拿著,回家戴著玩兒罷。”
翡翠手鐲、珍珠項鏈、金簪、玉釵、寶石耳墜,裝了滿滿一匣子。
玉儀在公主府沒少見過好東西,但一來她年紀小,二來大家世族也不興太花哨,平日打扮都只是點綴,首飾也是分門別類放置,很少這般五顏六色堆在一起,看的叫人眼花繚亂。
“舅母的心意我領了,可也用不了這么多。”玉儀揀了一對碧璽耳珠出來,把匣子關上遞過去,“留著給二表姐戴吧。”
李氏執意不肯收,嘆氣道:“我雖只是你的舅母,但實則卻和親娘一樣。”說著,眼眶一紅,滾出些許眼淚來,“我心里舍不得你走,不過你舅舅說的也在理,哪有攔著人家親生老子接人的?少不得只能放你回去了。”
玉儀心下亦是黯然,抿嘴不言。
李氏又道:“這些東西你帶著,往后幾年不添首飾也盡夠了。”頓了頓,“萬一有個急難之時,還可以換成銀子。”
李氏才三十出頭的年紀,算起來還沒玉儀活的年頭多,平日心里雖然親近她,但也絕不可能當做母親對待,所以感動之余也還忍得住。
顧明芝卻已抽抽搭搭起來,滾著淚道:“三妹妹你別怕,要是孔家的人對你不好,就寫信送回京城,到時候我們派人去接你。”
顧明淳也道:“三妹妹,你可千萬別忘了寫信啊。”
“舅母你們放心。”玉儀一手握住李氏,一手握住表姐,再看了表哥一眼,“我回去以后,一定會多忍耐少爭執,時常給你們寫信。”又笑了笑,“再者外祖母說了,會讓方嬤嬤跟我一道回去。”
“方嬤嬤?”顧明芝吐了吐舌,臉上還掛著一絲淚痕,“有她在倒是不錯。”又微微皺起眉頭,“只是方嬤嬤那脾氣,只怕三妹妹你也會不自在的。”
方嬤嬤在宮里呆過一段時間,玉儀和明芝年幼時,曾被公主指派,負責教導小姐妹倆的禮儀。玉儀畢竟心理年紀大,還算坐得住,明芝年幼又性子活潑,在方嬤嬤手下吃了不少苦頭,至今仍是避而遠之。
“數你淘氣。”李氏笑罵道:“玉丫頭從小就不像你,又懂事又聽話,方嬤嬤喜歡還來不及,哪里會難為她?你也不小了,是該好好收一收性子了。”
顧明芝笑嘻嘻道:“祖母前幾天還夸我了呢。”
李氏嗔道:“你呀,有玉丫頭一半懂事我就滿足了。”
玉儀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微微一笑。
其實她方才想說,像明芝這樣嬌憨也沒什么不好。只有在父母雙親的庇佑下,同胞手足的遷就下,才會過得真的幸福,才會養成天真恣意的性子。
可是這話不能說,說了就好像自己過得不好,舅舅舅母一家薄待了自己似的。不論李氏是真心喜愛自己,還是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作為舅母來講,這些年她并沒有虧待過自己。
至少李氏送來的這一匣子,那可都是真金白銀。
李氏回到自己房中,一個人悶聲不語的坐著發呆。
“夫人,喝口茶。”進來一個穿橘黃比甲的丫頭,正是先頭捧盤的那個,把熱茶穩妥的放好,問道:“夫人還在想著表小姐呢?”
“秋杏你說……”李氏眼中有一絲茫然,不確定道:“我對她也不算薄了吧?”
“哎唷,天地良心!”秋杏一臉替人叫屈的模樣,滔滔不絕道:“這些年來,夫人待表小姐如同親生一般,但凡咱家小姐有的,就從沒短過表小姐一分一毫。更別說公主那邊,待外孫女比孫女還要親,就只差捧到天上去了。”
李氏皺眉道:“什么外孫女、孫女的,這話別再說了。”
“這話我也只跟夫人說。”秋杏解釋了一句,接著道:“比如方才,夫人給的那一匣子首飾,隨便挑出一件,那也得值個百來兩的銀子。從來送人都是一件一對的送,哪有像夫人這般大方,整匣子的送人?說出去都沒人信。”
李氏聞言稍微踏實了點,說道:“我也是盼著她好,以后回蘇州嫁了人,自己手里有點壓箱底的錢,在婆家才直得起腰。”
秋杏笑道:“只怕公主也是這么想的,到時候表小姐出嫁,抬嫁妝箱子時,都得把喜桿給壓斷了。”
“不知那阮氏……”李氏心里又煩亂起來,糾結了半晌,覺得終究與自己無關,方才慢慢的撇開,只是嘆道:“但愿那阮氏是個和善人,別太難為了玉丫頭,她若能結一門好親事,也不枉我養育了她一場。”
秋杏不解道:“夫人覺得那阮氏不好相與?”
“我哪里會知道?”李氏不快的斥了一句,“孔家又不比咱們公主府,有著婆婆撐腰不準納妾。可是那阮氏都生了三兒一女,庶出的才得一個丫頭,單憑這一點,想來也是一個精明的人。”
“夫人也太操心……”
“母親歇了沒有?”顧明淳在外面喊話,打斷了屋里二人的細談。
李氏先朝秋杏遞了個眼色,然后才喚兒子進來。
“母親,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顧明淳的眼神有些躲閃,期期艾艾,“回頭三妹妹走的時候,我想……,親自去送送她。”像是怕母親不答應,又忙道:“三妹妹這一走,都不知道何時才回來。”
李氏眼里閃過一絲不悅,忍了忍,拾起笑容道:“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送,回頭多派幾個小廝跟著就是了。”
“母親答應了?”顧明淳有幾分不敢相信,繼而如釋重負綻開笑容,“母親放心,我出門一定不去惹事,送了三妹妹上碼頭就回來。”
李氏憐愛的看著兒子,頷首道:“去吧,別讓你妹妹知道了。”
“明白!”顧明淳拍了拍胸脯,難得露出了幾分孩子氣,“我這就回去,收拾幾樣好東西給三妹妹帶走。”
李氏看著兒子漸漸走遠,臉上笑容逐漸褪去,長長嘆息了一聲,半晌才道:“你瞧瞧他這樣子,我不早做打算怎么行?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秋杏勸道:“夫人已經仁至義盡了。”
李氏細想了想,這十年來自己沒有虧待過玉儀,行事也不偏不倚,的的確確是當做女兒一般對待。當初還想給她尋一門好親,要不是……,但現如今也補償她了,那一匣子的首飾,沒有一件是拿不出手的。
秋杏接著道:“等往后表小姐嫁了人,上頭有了婆婆,中間有了妯娌,更別說還要伺候丈夫,轄制妾室,日子不知道多絮煩。到那時再想起夫人的養育之情,素日對她的關心疼愛,臨走時又這般大方舍得,只怕一輩子都要惦念呢。”
“罷了。”李氏終于放下了包袱,抿了口茶,“她自幼是個聰明伶俐的,我也不要她日后惦記掛念,只盼她嫁戶好人家,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吧。”
看著面前這一大堆的東西,玉儀有些哭笑不得。
“哥,你這是搬家呢?”明芝更是夸張的大笑,樂不可支道:“我原以為自己算碌牧耍幌氳礁鬩槐齲媸恰
玉儀怕表哥不好意思,打岔道:“二表姐,你幫我看看哪一樣好些。”
顧明芝哪有不明白的?朝哥哥皺了皺鼻子,方才過來幫看東西。
先揀起一柄象牙骨紗扇,嘴里道:“哎呀,這個真是不錯。”又拿了一個碧綠通透的墜子,“哎呀,這個也挺好的。”東挑西撿了半天,故意道:“可真是樣樣兒都好,難怪有人取舍不下。”
顧明淳臉皮微微泛紅,上前攔道:“別看了,又不是給你的。”
“誰稀罕!”顧明芝撇了撇嘴,轉而朝玉儀笑道:“我看也不用挑了,索性你全部都帶走好了。”
“挑什么呢?”門外有人問話。
“祖母。”顧明芝笑盈盈迎出去,親昵攙扶著豫康公主進來,指了指桌子,“哥哥想送點東西給三妹妹,好帶回做個念想。”
方嬤嬤在后面笑道:“這也太多了些。”
顧明淳訕訕道:“我也不懂,所以多拿了幾樣讓三妹妹挑。”
豫康公主進屋坐下,方道:“船上不好帶東西,玉丫頭你挑一、兩樣就好。”饒有興趣的看了看,笑道:“喲,連文犀照水墨都拿出來了。”
方嬤嬤湊趣笑道:“奴婢沒記錯的話,這是三年前大少爺在魯國公府得的。當時駙馬帶著大少爺赴宴,正巧各家去的年輕人不少,魯國公拿了這方文犀照水墨出來,讓大家以春為題詠詩,最后是我們大少爺拔了頭籌!”
豫康公主看向孫子,一襲寶藍色的暗紋杭綢通袍,膚色白凈、身量微豐,顯得格外的溫文敦厚。“明淳這孩子一向聰明。”點頭贊了一句,又側首問玉儀,“選好沒有?我還有話給你說。”
玉儀其實早就選好了。
所謂男女有別,自己帶回孔家的東西絕不能犯忌。什么玉佩啊,扇子啊,都有私相傳遞的嫌疑,帶有記憶的舊物更是不行。可是表哥一片赤子之心,不忍冷心拒絕,所以只能挑貴重又無礙的,免得他以為自己不領情。
“少不得讓大表哥割愛了。”玉儀笑了笑,指了那方文犀照水墨,“這是花錢也難買到的,大表哥若是不心疼,就把這個送我吧。”
顧明淳連忙笑道:“三妹妹喜歡,只管拿去就是。”
豫康公主心內點頭,這個外孫女兒是個穩妥的,比起年長一些的孫女,舉止行事都更讓人放心。等孫子孫女都出去了,方道:“孔家不日就要來接人,我原是不想放你走的,可是把你強留了,反倒讓你落個不孝的名聲。”
玉儀微笑道,“讓外祖母擔心了。”
“當初我舍不得你娘,留她到十七歲才出嫁,沒想到幾年功夫就……”豫康公主忍不住傷感起來,拭了拭淚,“如今你才十二,又沒了親娘,此番回到孔家,叫人怎么能放心的下?倘使你娘在天有靈,只怕也要怪我心狠。”
“怎么會呢?”玉儀勸道:“這十年來外祖母的恩情,玉儀都記在心里,娘若是知道了,也只有感激何來埋怨?況且我回孔家乃理所應當,豈能叫外祖母為難?我回去后自有爹爹做主,外祖母無須擔心。”
豫康公主原有說不完的話,此時卻只余滿腔傷感,只是緊緊握住玉儀的手,不斷的摩挲,半晌才道:“你回孔家以后,既有父母尊長又有兄弟姐妹,且孔家人多事雜,日子必定不如在京城過得舒心。那阮氏是何脾性暫且兩說,但她有兒有女,想來不會看重于你,你父親身為男子不問后宅事,唯有你自己照顧自己。”
方嬤嬤在旁邊相勸,“公主,奴婢也會看著表小姐的。”
玉儀也道:“是啊,方嬤嬤可是個明白人。”
豫康公主搖搖頭,無奈笑道:“方嬤嬤總歸只是仆婦,阮氏可是當家太太,只能護你多少多少,有時候也說不上話。”
玉儀情知這是實情,方嬤嬤再精明厲害,也不好和阮氏對著干。
“不過你放心,外祖母不會忘記你的。”豫康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又道:“我給你備了三千兩銀子,都換成了小額銀票,先讓方嬤嬤替你收著,以備不時之需。”
玉儀知道這是外祖母的關心,并沒有多言謙辭,只是想起李氏送來的匣子,取了出來道:“這是昨兒舅母送來的,我雖不是很懂行,但估摸了一下,一起至少值個千把兩銀子。”
豫康公主有些詫異,抬頭看了方嬤嬤一眼。
“這些首飾都是上好的,只是貴重了一些。”玉儀笑著說了自己的想法,“不如我也只揀一樣留著,其余的等走了以后,還請外祖母幫還了吧。”
豫康公主略微猶豫,才道:“既然是你舅母送的,你就收下好了。”將匣子推給了方嬤嬤,“你替玉丫頭收好,平日里少拿出來顯擺。”
方嬤嬤點頭道:“奴婢省得。”
豫康公主又囑咐了許多事宜,玉儀都一一應下了。
說來說去,豫康公主還是擔心玉儀年幼氣盛,怕她不小心得罪了阮氏,暗地里要吃苦頭。只是說一千道一萬,回去還得靠玉儀自個兒,好在有方嬤嬤一同過去,總算稍微放心一點。
“你說……”回到房中,豫康公主忍不住問道:“夫人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不然的話,那些首飾完全可以添做聘禮。”
“不會吧。”方嬤嬤怔了一下,“表小姐自幼養在夫人跟前,難道不比外頭的強?這些年來夫人待小姐如何,公主也瞧在眼里,絕非一朝一夕做出來的。”
“平日疼愛是一回事,娶做兒媳又是另外一回事。”
“許是公主想多了,夫人只是……”
“算了,不說了。”豫康公主不以為然一笑,“不管她有什么想法,反正我是認定了玉丫頭,淳哥兒也是一片真心,過一、兩年,派人去蘇州提親便是。”
“如此最好。”方嬤嬤也高興起來,“有公主在,夫人又是個綿和的性子,表小姐將來只有享福的。”
“呸!”豫康公主啐了一口,道:“你是想自個兒早點回京吧。”
方嬤嬤笑道:“公主真真是火眼金睛,什么事都瞞不過。”
“少在我這兒打花槍了。”豫康公主也笑了,又道:“孔家只怕不日就要來接人,你這幾日不用在我跟前忙,先準備準備,缺什么趕緊讓人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