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屋脊的屋脊
青藏高原有一個形象的地理學稱謂——“世界屋脊”,而西藏阿里就是這“屋脊上的屋脊”,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地域,人稱“萬山之祖”。
這里聚集了最有名望、最具實力的高大山系——喜馬拉雅山脈、岡底斯山脈、喀喇昆侖山脈、昆侖山脈、念青唐古拉山脈。它們高高聳起,相互壓擠,條條不屈不撓,座座英姿勃發(fā)。
千萬年前的地殼運動將這群桀驁不馴的天之巨子聚攏于此,它們的集合像是部落首領的碰頭,像是各路諸侯的會盟,更像三界神魔的盛宴。它們切磋板塊運動的震感;它們爭奪摩天捧月的地盤;它們把酒言歡,笑看風雪;它們交流體驗,相互比肩;它們比闊斗富,看誰蘊含更多的金銀銅鐵、美玉寶石;它們互訴傷愁,聲討上天不公,將它們逼到如此苦寒之地。
阿里,就是這樣一塊神奇的土地。
阿里的山雄奇。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高,是阿里的山最大的特點。隨便一個山頭,海拔都在五六千米以上。這也難怪,它們?nèi)际钦驹诰奕说募缟希词故莻€矮子,你也不能小視。
阿里地區(qū)最高的山峰是喜馬拉雅山脈的納木那尼峰,海拔7694米,位于中、印、尼三國交界處的普蘭縣境內(nèi)。它的形狀像一個直角三角形。南坡是垂直的峭壁,北坡是三角形的斜邊,稍微平緩一些。20世紀80年代,它才被中外聯(lián)合登山隊征服。
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從國道219線南行,遠遠就可以看到它那別樣的身軀。北坡被冰雪覆蓋,儼然一座冰山。為什么征服它那么難呢?因為南面是峭壁,無法攀登,北面的坡度雖緩,但卻是冰面。
險,是阿里之山另一個特點。阿里的山峰人類均難涉足,且不要說像納木那尼峰那樣的高峰,即使是一般海拔五六千米的山峰,也很難爬上去。岡底斯山脈的主峰岡仁波齊海拔6388米,比珠穆朗瑪峰差兩千米,但至今尚無人登頂。岡仁波齊是一座山峰,更是一塊橄欖狀的巨石,整個山體渾然天成,著實罕見。如果說江南的山秀氣清靈,那么阿里的山就是面目猙獰;如果說江南的山是玉女,那么阿里的山就是型男;江南的山身披綠衣,阿里的山要么赤裸著烏黑的身子,要么被白雪包裹。
阿里的雪山一座連著一座,藍天下它們的身姿異常挺拔,它們從來不曾低下高貴的頭顱,它們就是要做擎天之柱。雪山之所以稱為雪山,不是因為冬天有雪,而是因為在夏季也能保持自己的風采。它們?yōu)槟翀鎏峁┝瞬唤叩乃矗坎淮螅幌裼旰蟮慕樱撬催h流長。它們獨具特色的身姿,為人們指引著回家的方向。它們終年不化,雪上加霜,霜上加雪,是在告訴人們什么叫堅貞。
最具特色的雪山是岡仁波齊。冬天,它與周圍的那一群山峰沒有多大的區(qū)別,全都被白雪覆蓋,除了它的個頭稍微高出一點,你看不出岡仁波齊有什么過人之處。然而,到了夏季,別的山峰都無可奈何地脫去銀裝,露出“肌肉”的本色,岡仁波齊依然不肯褪去潔白的面紗。那時,從它的正面看去,隱隱約約一個“卍”字符鑲嵌在它的胸前,讓人們越發(fā)相信,它就是佛教圣地。更為新奇的是,它的陽面終年積雪,它的陰面卻少有雪的痕跡。
冰山,也是阿里的一道風景。阿里的冰山養(yǎng)育著高原的人畜。由于受到喜馬拉雅山脈的阻隔,印度洋暖濕氣流很難抵達藏北高原,這里常年少雨,海拔雖高,冰川發(fā)育卻不夠成熟。不過,納木那尼峰是一個另類,它有五六條大的冰川依附在山頂周圍。它一點點消融,哺育著瑪旁雍錯,也滋潤著孔雀河。
在阿里,還有很多山,是由黑色的巖石構成,山上寸草不生,沒有一絲綠意,給人以生硬冰冷的感覺。山形突兀,棱角分明,像一個個硬漢亮著肌肉站在那里。若要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酷!
阿里的山倔強,欲與天公試比高。它們似乎不需要證明自己的剛強,但它又無時不在證明著自己的不屈。一般人來高原都是膽戰(zhàn)心驚,他們怕這里缺氧,擔心這里的嚴寒,更不要說來阿里登山了。不管太陽的紫外線有多強,看似薄弱的冰雪依舊不化,不朽的山體依舊保持原樣。盡管寒風吹了幾千年、幾萬年,突出的山頭依然傲視群雄,空谷里山洞從來就不曾縮小變窄或者坍塌。盡管地震打雷下雨,山腰那塊巨石死死地扣住山體,讓你看著擔心,它卻在那里齜牙咧嘴地壞笑。敢于進入藏北高原的人,身上都有膽氣,可是你敢攀登這里的山峰嗎?征服高原的公路、城鎮(zhèn)相對容易,要想征服高原上的大山就難了。
以前,人們想爬到山頭去樹起一座經(jīng)幡,需要多年的努力。如今,雖然有了先進的機械,似乎在山里開一條路沒什么難的。然而,當挖掘機開進山,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半天也挖不了幾米路。不但石頭硬得讓人恨,就連看起來像沙土一樣的沉積物,想把它搗碎,也得費很大的勁。
在阿里,許多地方的半山腰有很多小山洞,據(jù)說是當年的農(nóng)奴居住的地方。我沒有去實地探察過,但是想要爬到半山腰,再開挖出山洞,在沒有任何現(xiàn)代設備的條件下,僅靠簡單的鋤鏟,其艱難程度難以想象。如果是蓋土坯房子,恐怕也比在山里挖洞要容易些吧。所以,我懷疑那些山洞是天然而成,它們的存在與山體的形成是同一個年代,久遠而堅固。
阿里的山樸實。這里不僅有雪山、冰山、石頭山,還有些土山。那些相貌平平的土山,一般是比較平緩的、靠近草場的。山坡上稀稀疏疏長一些毛刺、紅柳之類的高山植物,從來沒有形成林區(qū)。它們是草木,是灌木,生存不易,成長艱難,而且每年返青只有那么短短的三四個月。
這些土山因為低矮,沒有冰雪滋潤,又營養(yǎng)匱乏、雨水稀缺,山坡上的各類雜草有時連續(xù)幾年不發(fā)芽,但又不曾死去,而是在那里頑強地等待著,等待著雪水、雨水,等待著春天的召喚。有些年份,雪大一些,雨水相對多一些,它們就活躍起來。只要下三五天的雨,光禿禿的山頭,就會泛出綠意,曾經(jīng)干巴了幾年的毛刺,突然變了顏色。曾經(jīng)發(fā)黃枯萎的毛草,一夜之間顯露生機。
阿里的山就是這樣樸實,你不給它營養(yǎng)和水分的時候,它從來不去伸手要,它不會去乞求憐憫,它可能會去祈禱,但更多的是等待。一旦你給它一點溫潤,它就回報你美麗的顏色,這是一種知恩圖報的善良,這是一種暗合著西藏民風的自然現(xiàn)象。它們要的不多,只要能生存就行了。
當?shù)厝说纳詈螄L不是如此?他們生活簡單,所吃的食物單一,但他們知足常樂,他們的幸福指數(shù)并不比生活在大城市、生活在富裕的東南沿海的人們低,相反,從他們真誠的笑臉上,你可以看出他們的自在、自由、自樂。
阿里的山渾厚。看起來是有點貧瘠,但其實很富有,精神上的富有。每座山都有美麗的傳說,有的還是宗教的圣地,佛教的寺廟絕大多數(shù)都是建在山上的。此外,它還有實實在在的資源,有的山里含有豐富的金礦銅礦。只是由于自然環(huán)境惡劣,植被稀少,生態(tài)脆弱,不允許隨便開采罷了。
阿里的山讓人琢磨不透。每一座山就像一個人,它們的面孔各異,表情不同。我常常望著一座山發(fā)呆,想不出它擺出那樣的造型,流露那樣的神情,到底想表達一種什么意思。也許是千萬年了,沒有人能理解參透它,所以它便一直保持那個樣子。它們的神態(tài)不同,但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它們都不高興,要么是憤怒,要么是傷心,要么是無所謂,要么是不冷不熱。南方的山,有的會笑,有的會說,有的含情脈脈。在阿里,絕對不會有那樣的情況出現(xiàn)。
阿里的山都很穩(wěn)重,很矜持。你理解它,尊重它,它就順應你。你蔑視它,玷污它,它就懲罰你。初來乍到的人,覺得它們不夠友好。的確,它們的表情是有些生硬古板,它們的懷抱也不夠溫柔浪漫,因為它們沒有那么茂密的植被,也沒有多情的溝壑。可是,它們是真誠的,從不掩飾自己。這樣的山,只有你跟它待久了,才會對它有感情,才有可能體會到它溫情大氣的一面。這需要時間,只有時間可以讓你與之交流、引起共鳴。
當然,還不僅如此,要想真正了解它,還是很不容易。它的思維與人類不同,與大山之外的人差異更大,只有深諳阿里環(huán)境氣候和風情的人才能略知一二。你敢與它親近嗎?有這個膽量嗎?有這個魄力嗎?有這個耐心嗎?有這份真誠嗎?如果沒有,就不可能真正走進它的心里。它對你來說,永遠是冰冷的、無情的、冷漠的、沒有知覺的大山。
阿里,是山的群落,是山的圣地。走進阿里,你就走近了真正的大山。走近了大山,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知道了自己如同微塵一般的身世,你才能看清自己,了解自己。與大山的亙古不朽比起來,人的生命不過百年,何其短暫;與劇烈的造山運動比起來,人的力量又是何等微不足道。
到阿里去吧,去朝拜那里的山,讓靈魂得以洗禮,讓精神得以升華,讓心態(tài)得以平靜,讓人生得以頓悟。
燕尾山
在獅泉河鎮(zhèn)工作的那段時間,我一直有個愿望,就是登上燕尾山,領略阿里地區(qū)首府的全貌。可是,直到我離開獅泉河鎮(zhèn),也未能爬一次燕尾山。
燕尾山坐落在獅泉河鎮(zhèn)東側,是小鎮(zhèn)附近最高的山峰,海拔在4500米以上。黑灰色的山體像生銹已久的鐵錨。山上怪石林立,寸草不生。山形突兀銳利,好似燕子的尾翼,故而得名燕尾山。
初到獅泉河鎮(zhèn),我就打聽有沒有同事愿意周末一起去爬燕尾山。同事沒人應和,反倒勸我不要爬那座山。他們說,燕尾山山勢兇險,山頂?shù)娘L特別大,曾經(jīng)有好事者登頂之后被困在山頭,多虧武警戰(zhàn)士營救,才保住了小命。聽了這話,我不禁對燕尾山有了一絲畏懼。不過想想,在阿里,比燕尾山更高更險的山多了,憑什么燕尾山讓人望而卻步呢?
幾個月后,我的身體適應了高原的氣候環(huán)境,與周圍人也混熟了。我又攛掇要好的朋友去爬燕尾山。可他們說,燕尾山不能爬,男人爬了那座山,就再也不是男子漢了。那時我才知道,燕尾山還有一個別稱叫“陽痿山”。至于為什么有這個名號,大家說東說西,語焉不詳。我雖不相信這種無厘頭的說法,但如此膈應的山名搞得我猶猶豫豫,始終沒有鼓起攀登燕尾山的勇氣。
后來,我調(diào)離獅泉河鎮(zhèn)去普蘭縣工作,有幾次想起燕尾山,覺得它可能是生得丑陋、怪異,沒有什么美感,才沒有人愿意與它親密接觸;或者是因為山峰險峻,卻又寂寂無名,不值得去攀爬冒險,登頂燕尾山的想法也就拋之腦后。
有一次,我探親休假路過獅泉河鎮(zhèn),遠遠地看到燕尾山的雄姿,內(nèi)心的沖動重新被喚醒。我決定自己一個人去爬燕尾山。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背上水壺,拿起登山杖,坐出租車駛出獅泉河鎮(zhèn),來到燕尾山下。燕尾山有兩座山峰,雄踞在獅泉河兩岸。東岸的山峰名叫隆彭,西岸的山峰叫座普哈熱。這都是學術名,沒幾個人知道。西峰高于東峰,我選擇了爬西峰。
燕尾山上沒有草,沒有樹,也沒有路。我離開公路,走過一片戈壁灘,開始沿著緩坡向山頂沖鋒。由于沒有固定的登山線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唯一確定的就是山頂。最高處即是目標。
我在阿里高原已經(jīng)待了數(shù)年,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爬過幾座。沒費多少工夫,我就登上燕尾山一座較矮的山頭。站在這個山頭上,獅泉河鎮(zhèn)一目了然。大大小小的樓房、平房像隨意擺放的積木,縱橫交錯的街道與河流若隱若現(xiàn),道路上的汽車小得像爬蟲,行人只有芝麻粒那么大。
看看山頂,還遠,不敢耽擱,繼續(xù)攀登。
在我感覺到內(nèi)衣已被汗水打濕了的時候,我已登至燕尾山的半山腰。陽光十分刺眼,風也大了起來。我摘下帽子擦汗,一不小心,帽子被風吹走了。等我回過神來,那頂黑色的遮陽帽飄向空中,又落在山坡上,翻滾著沖下山崖。
我回頭一看,獅泉河鎮(zhèn)盡收眼底。擁擠的房屋建筑被河流和街道切開,像是布滿棋子的棋盤。碧綠的獅泉河水穿城而過,向西流去。城內(nèi)的河道被兩岸的建筑擠壓變形,少了些許自然風韻。出城之后,河流又恢復了女人腰身般的曲線之美。
山腳下,有一個不大不小的人工湖,如同一顆加工過的綠寶石鑲嵌在燕尾山與小鎮(zhèn)之間。湖是依河開挖的,并非在河面上直接攔河建壩。湖水是深藍色的,河水是碧綠色的,盡管只有一堤之隔。
沒有了帽子,毒辣的太陽曬得人臉皮發(fā)癢。沒有了帽子,凜冽的風吹得我頭皮發(fā)麻。我在半山腰猶豫了好一會兒,要不要再往上爬呢?內(nèi)心深處傳來一個聲音:無限風光在險峰,爬!假如這次放棄,以后再也不會有機會登頂燕尾山了。
隨著海拔不斷升高,呼吸越來越困難。快到山頂時,地勢異常陡峭,只有手腳并用才能向上攀登。如果說前半程是在用腳“登”山的話,這最后的一段就真的是在“爬”山了。
終于,我登上燕尾山的最高點。風忽然變小了。這時候再看獅泉河鎮(zhèn)及其周邊,真有一種“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小鎮(zhèn)側臥在大山的懷抱里,東邊、北邊和西邊都是山巒,南邊是廣闊的戈壁灘。順著戈壁往遠處看,雪山的天際線清晰可見。小鎮(zhèn)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房屋,像是一幅山水畫被打上了馬賽克。獅泉河不再是一條玉帶,而成了一根深色的黑線。街道、公路則變成灰白色的線條。再找那個人工湖,已被山頭遮住,看不到了。
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喝了幾口水。無意中突然發(fā)現(xiàn),燕尾山的山頂竟然生長著淺綠色的毛草,一簇一簇的,全是細細的針葉類。毛草在風中發(fā)抖,卻依然牢牢地抓住碎石黃土。
我在獅泉河鎮(zhèn)工作時,幾乎天天可見燕尾山,卻不知燕尾山上還有綠意。若非親眼所見,我永遠都不會相信鐵礦石般的燕尾山上能長出青草。這些頑強的生命,簡直就是鐵板上生出的豆芽。以前我沒有注意到燕尾山的小草,是由于離山太遠。燕尾山,在遠處看是一個樣,走近了看,又是另一個樣子。真相,往往在接近之后才能發(fā)現(xiàn)。
然而,離得近就一定能發(fā)現(xiàn)真相嗎?好像也不完全如此。
曾幾何時,走在獅泉河鎮(zhèn)的街道上,看到的是商鋪,是行人,是車輛,而我卻無法說出獅泉河鎮(zhèn)到底長啥樣。因為我離它太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只有當我離開小鎮(zhèn),登上燕尾山時,才看清了小鎮(zhèn)的全貌。真相反而在遠處。
曾幾何時,坐在獅泉河鎮(zhèn)的辦公室里,面對的是冰冷的墻壁;漫步獅泉河邊,看到的是冰冷的水泥大堤。我離它們很近,卻感覺不到它們的溫度。但是,當我登上燕尾山,離小鎮(zhèn)遠了,我卻感受到了雪域高原邊塞小城的溫暖。小小的獅泉河鎮(zhèn)像是躺在搖籃里的嬰兒,很小,很脆弱,但我能聽到她心跳的聲音。
遠和近、冷和熱,有時是客觀存在的,有時只是一種感覺。
我雙眼微閉,調(diào)理呼吸,盡情地享受著登頂之后的快意。風吹過我的臉,拂過我的手,似乎也穿透了我的身體。一時間,我與身邊的空氣、山石乃至周圍的世界融為一體,不分彼此。那種空靈的感覺我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
曾經(jīng)面對大山,我感慨人的渺小。可是這一次,我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這世界與“我”本來就沒有界限,是“我”用意象編織了斗篷和面紗,把自己與世界分隔開來。在燕尾山頂,風幫我解開斗篷,撕去面紗,陽光穿透了我的身體,我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再次俯瞰獅泉河鎮(zhèn)。小鎮(zhèn)仿佛又成了堆滿灰燼的火塘,表面上沒有火焰,但只要吹開浮灰,就可以發(fā)現(xiàn)生生不息的火種。阿里的高原人,就是這樣一種存在。
我內(nèi)心突然有種莫名的感動,以至于熱淚盈眶。我想對著小鎮(zhèn)大喊:“獅泉河,我來了。”然而,終究沒有喊出來。
就像我第一次到阿里,在飛機上瞥見這孤零零的小鎮(zhèn)時,也是在心里說:“獅泉河,我來了。”那次我是從新疆喀什坐飛機直飛阿里。飛機翻越巍峨的喀喇昆侖山進入茫茫雪域。從懸窗往下看,大地上除了簇擁著的雪山,就是灰色的荒原戈壁,看不到綠色,看不到城市,也看不到人煙。這就是藏北高原,地球上最高的陸地。很難相信人類可以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生存。
詩人說,高處不勝寒。阿里,離天很近,離大地很遠。高,似乎就意味著寒。可是,當我的雙腳踏上這片土地,我感受到的卻是人間的溫情。看著一張張燦爛的笑臉,不用問,我就知道他們心底里藏著幸福。披上一條條潔白的哈達,不用說,我也清楚當?shù)厝藘?nèi)心的信仰與祝福。
其實,高處不寒,因為心中有火。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風吹來一片云,遮住了太陽的光芒。山頭被陰影覆蓋,小鎮(zhèn)仍暴露在陽光之下。無形的斗篷和輕柔的面紗似乎又將我包裹。我和身外的世界又隔離開了。
我知道,該下山了。
以前總聽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我從來不信。爬過多少次山,都是上山艱難、下山輕松。可是,這一次我信了。如此陡峭的山坡,人是無法正常走著下去的。我只能坐在陡坡上慢慢往下滑。腳跟蹬過的地方,一堆碎石順著山坡奔涌而下。費了好大周折,總算是回到了山腳下。
回眸望去,燕尾山還是那座燕尾山,而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
多情圣女
坐在普蘭縣城那間狹小的辦公室里,只要稍稍一側身,就可以透過窗子看到她秀美的身姿。
她,就是喜馬拉雅山的女兒納木那尼峰。雖沒有姐姐珠穆朗瑪峰那樣俊俏挺拔、舉世矚目,但她也系出名門、風姿卓絕。
關于納木那尼,有一個動人而凄美的神話愛情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至高無上的天神發(fā)了善念,對青藏高原的喜馬拉雅家族和岡底斯家族施以魔法,把它們幻化成人,讓他們生活在藏北高原廣闊的大草原。美麗的姑娘納木那尼每天揮舞著鞭子,在孔雀河邊放牧。
有一天傍晚,她正趕著羊群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河邊躺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他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身體發(fā)涼,但還有一絲氣息。納木那尼趕緊生起火來幫他取暖,又給他喂了些熱茶。漸漸地,他蘇醒了。年輕人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救了自己,感激不盡。原來,這個英俊的小伙就是岡底斯家族的兒子岡仁波齊。他白天去山谷打獵,馬失前蹄,連人帶馬掉進河里。后來被河水沖到納木那尼放牧的河邊。
那個夜晚,他和她就圍在火堆邊,看天上的星星,說心里的話。兩顆火熱的心在那一夜發(fā)生了碰撞,他們度過了一個甜蜜美好的夜晚。
不久,岡仁波齊備足厚禮,到喜馬拉雅家求婚。他如愿以償?shù)厝⒓{木那尼為妻,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年一度的賽馬會來臨了,參加賽馬會的有岡底斯家族、喜馬拉雅家族、喀喇昆侖家族,還有唐古拉家族的成員。賽馬會,也是難得的相親會,那時,會有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出頭露面。小伙子個個精神抖擻、意氣風發(fā),姑娘們打扮得雍容典雅、俏麗嫵媚,他們想方設法,都在吸引著對方。當然,對于男人來說,沒有什么比摘得賽馬會桂冠更能吸引姑娘的眼光。
岡仁波齊,果然出類拔萃,他以無與倫比的高超騎術拔得賽馬會頭籌。美麗的姑娘們?yōu)樗I上一束束鮮花,送去一道道秋波。岡仁波齊在興奮和喜悅中,看到了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那雙眸子,只看它一眼,立刻就被攝去了魂魄。從此,岡仁波齊茶飯不思,坐臥不寧,常常到河邊發(fā)呆。他不知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那她是誰家的女子。他只記得那一雙迷人的大眼睛。
一天黃昏,岡仁波齊還深陷在對那雙眼睛的回憶中,一位美麗妖嬈的姑娘出現(xiàn)在眼前。岡仁波齊簡直不敢相信,這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姑娘嘛!他太激動,太興奮,不知道說什么好。姑娘告訴他,她是昆侖家族的女兒,因為不愿聽從父母的婚命嫁給唐古拉家族,所以跑了出來,現(xiàn)在無家可歸,希望能得到岡仁波齊的庇護。岡仁波齊正求之不得,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從此,岡仁波齊常常晚上出來與這個姑娘幽會。他不知道,這美麗的女子其實不是什么昆侖家族的女兒,她是海神之女,名叫瑪旁雍。她厭倦了海里生活,飛身來到高原,見到英俊魁梧的岡仁波齊頓生愛慕之情,于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萬般妖艷,終于迷住了岡仁波齊。可憐的納木那尼還蒙在鼓里,她沒有在意丈夫常常夜不歸宿,她一如既往地深愛著岡仁波齊。
直到有一天,納木那尼去河邊取水,發(fā)現(xiàn)了岡仁波齊與別的女人相擁。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強忍著悲傷和失望繼續(xù)無微不至地照顧岡仁波齊的生活,堅定地履行著妻子的責任,她希望用自己的勤勞、善良和溫柔喚回丈夫的心。然而,岡仁波齊墜入情網(wǎng)不能自拔。
納木那尼絕望了,她知道已經(jīng)無法挽回這段姻緣,于是她做出一個決定,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回歸喜馬拉雅家族。可是她要獨自跨過茫茫的巴嘎草原何其艱難,而且必須得在晚上行走。納木那尼雖然舍不得岡仁波齊,放不下這段愛情,可是她必須離開,也只能離開。她一步一回頭,三步兩行淚,如此這般留戀、徘徊之中,天亮了。黎明之神收回了附著在她身上的法力。納木那尼感到手腳開始變硬,胸口被冰雪包裹,最終她化成了一座山峰。
岡仁波齊早晨醒來,找不到自己的妻子,卻看到遠處升起一座山峰,他明白了,那就是納木那尼。曾經(jīng)恩愛無比的夫妻,一夜之間相隔兩世。他幡然醒悟,覺得對不起妻子,他不顧瑪旁雍的阻攔,冒著法力被收回的風險去穿越巴嘎草原。結果,他也變成了一座山峰。
他再也追不上納木那尼,他再不能把她擁在懷里,他們之間不僅有巴嘎草原的阻隔,而且他們都已無法移動身軀。他只有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
瑪旁雍這位海的女兒,不愿回到海里,也不想離開岡仁波齊,她就化作一個湖泊,鑲嵌在巴嘎草原上,她要把納木那尼的淚水收集起來,她還要把岡仁波齊的汗水存儲起來,她希望岡仁波齊每天能看到她。那就是高原圣湖瑪旁雍錯。然而,岡仁波齊再也沒有看她一眼,他不希望把自己的任何東西送給瑪旁雍,他寧愿讓自己的汗水流入另外一個湖——拉昂錯,也不愿為瑪旁雍錯補充一滴水。他的目光始終只投向遠處的納木那尼。
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不知別人聽了什么感覺,我的感覺是岡仁波齊本性是喜新厭舊,好色貪淫,始亂終棄。
千萬年過去了,納木那尼被當?shù)厝朔Q為圣母之山。她優(yōu)美的身姿常年冰雪不化,顯示了她的冰清玉潔。
納木那尼峰下,有一條小河,名叫樟杰河,河水自東向西匯入孔雀河,它的來源就是納木那尼的冰川融化。小河所在的溝叫樟杰溝,很深很長,沿著溝底的小道可以一直走到尼泊爾境內(nèi)。樟杰溝里有一個小村,叫樟杰村,隸屬于普蘭鎮(zhèn),二十多戶人家,百十號人口。
那年,為了拍攝普蘭特有的孔雀服飾,我陪同攝影家向文軍進了樟杰村。我提前聯(lián)系到一個藏族小戰(zhàn)士,他的姐姐家有一套精美服飾,傳了數(shù)百年,平時從來不拿出來示人。攝影家的運氣不錯,戰(zhàn)士的姐姐答應了我們的拍攝請求。
一天下午,我們?nèi)缂s來到戰(zhàn)士姐姐家。她家的房子是當?shù)刈钇胀ǖ亩拥飿牵讓邮莾ξ镩g和牲口圈,我們沿著一個窄窄的木制樓梯上到二樓。這才是家庭起居之所,有客廳、廚房、臥室,還有佛堂。戰(zhàn)士說,他的姐夫幾年前去世了,家里還有一個老母親,由姐姐照顧。姐夫的其他兄弟都不在這個家里住,平時就她們兩個女人。姐姐操持著家里的一切。
主人顯然是早有準備的。我們剛進門,就聞到了羊肉的香味。不出所料,廚房的爐子上已經(jīng)燉起了鮮美的羊肉,香味從門簾縫隙飄過來。姐姐給我們倒酥油茶、青稞酒。我們不好拒絕,都順從地喝了。姐姐三十多歲,人長得很漂亮,皮膚也不差,與她交談我要通過戰(zhàn)士的翻譯,看她的舉止很是得體大方。我們請她穿好衣服,準備拍照。她去打扮了。戰(zhàn)士陪著我們喝茶。過了好一陣子,也沒有見姐姐出來。
戰(zhàn)士說,走吧,看看姐姐家還有什么寶貝。于是我們來到客廳緊挨著的一個房間。原來,家里的老人正幫助姐姐穿戴那套煩瑣富麗的孔雀服。看似一件衣服,其價值遠遠超過家里的其他家當總和,這可是他們的傳家寶。
如此精美而又稀罕的民族服飾,真讓我們大飽眼福,急不可待地拍了起來。姐姐動作雖然有些笨拙,但是自然天成,沒有舞蹈之美,卻有神靈之韻。
攝影家拍攝到了想要的鏡頭,我們吃了羊肉,又喝了些酒,這才離開。為了表達謝意,送了兩箱啤酒給他們。當?shù)厝硕枷矚g用這個來招待客人。
后來,我問起這個戰(zhàn)士,為什么姐姐一直守寡,不肯另外嫁人?我印象中,當?shù)貨]有那么多的封建禮數(shù),推崇烈女貞婦,何況她年輕漂亮,應該不愁找不到人家。
戰(zhàn)士含含糊糊地講了姐姐的故事。
姐姐和姐夫是很般配的一對兒,婚后生活甜甜蜜蜜。姐夫雖然沒念多少書,但是人勤勞努力,家里除了有牧場和牛羊,他還在縣城打零工。前些年,西藏的旅游業(yè)逐步發(fā)展起來,納木那尼峰海拔7000多米,很具挑戰(zhàn)性,所以來普蘭探險登山的人多了。姐夫看到這個商機,就與這些登山隊聯(lián)系,給他們當背夫、向導。因為從小就生長在納木那尼峰下,對這里的地理環(huán)境、氣候條件很熟悉,這對他并不是什么難事,而且收入頗豐。
然而,好景不長。一次在給一個奧地利登山隊當向導時,因遇特殊天氣,為營救一位女登山隊員,姐夫不幸滑下冰谷,再也沒有回來。外國人給了他家一筆不小的賠償款,雖然拿到了錢,可是怎么能補救一個家庭的不幸呢?姐姐幾次只身攀登納木那尼峰,她想要找回丈夫的尸骨,卻沒能如愿。時間長了,她便不再執(zhí)著于此,但一直守在納木那尼峰下的樟杰村。沒事的時候,她就登上碉樓頂,仰望納木那尼峰出神。
姐姐是一位不幸的女人。也許,姐姐不曾聽說過納木那尼的傳說,她為自己的命運傷心過,可是她堅守著自己的信念,不肯再嫁。她還在等,等著她的丈夫回來,即使是千年、萬年。或許她認為,她的丈夫已化作了喜馬拉雅山脈的一座山峰。她每日看到的,不僅是納木那尼,還有她的丈夫。
我不知道納木那尼峰還隱藏著多少悲情故事,但為什么受傷最深的,總是付出愛最多的人?
因為聽多了關于圣女峰的情感故事,平時我就更多地留意她的風姿。早晨,當?shù)谝豢|陽光從東方拋灑過來的時候,納木那尼峰就在群峰的護衛(wèi)下露出笑臉。晨曦給她的臉頰涂了胭脂,給她的香唇抹了口紅,那么嫵媚動人,那么多愁善感。她站在那里,昂首挺胸,正視南方。她為什么不向東方看呢?因為東面不遠的地方,是令她傷心的巴嘎草原,還有那個負心的岡仁波齊。可是岡仁波齊的正面呢,恰恰面向西方,因為那里有他的妻子納木那尼。
即便是晴天,納木那尼峰頂總有云霧繚繞,她的尊容不肯輕易示人,如同戴著面紗的藏族姑娘。納木那尼的西北坡較為平緩,有五六條冰川,那就是她的秀發(fā)吧。因為愁苦,因為傷心,它已經(jīng)變白了,印證著她的堅貞,也訴說著對岡仁波齊的愛恨。
傍晚,當天邊最后一抹紅云逝去,納木那尼依然那樣孤傲。她在等待夜晚的來臨,她幻想著黎明之神再次把她化為人身,好讓她去巴嘎草原放牧,她要去看看那個妖艷的瑪旁雍。她要問一問,為什么要勾引她的男人。如果說,岡仁波齊峰正面的十字痕表明了他的懺悔,那么樟杰溝里流出的水,就是納木那尼傷心的淚。
納木那尼,喜馬拉雅家族中一位不起眼的灰姑娘,寄托著多情之人無盡的思念和牽掛。
岡仁波齊
坐落在阿里普蘭縣境內(nèi)的岡仁波齊峰,是一座神奇的雪山。藏傳佛教信眾認為,它是世界的中心。在印度教徒的眼中,它又是濕婆大神的殿堂。每年來此轉山的信眾、游客絡繹不絕。當?shù)厝朔Q它為“神山”。
《大藏經(jīng)·俱舍論》記載,從印度往北,翻過九座山,會遇上一座大雪山,指的就是岡仁波齊。岡仁波齊,意思是“雪山之寶”。據(jù)說,圍繞岡仁波齊轉一圈,可洗盡一生罪孽;轉山十圈,六道輪回可免遭墜入無間地獄;轉山百圈,今生成佛升天。若是在藏歷馬年,轉一圈相當于其他年份的十三圈。因為釋迦牟尼佛祖誕生于馬年。
千百年來,通往岡仁波齊的一條條道路上,朝圣者前仆后繼。2014年是藏歷木馬年,我有幸在藏族朋友巴珠的陪同下,實現(xiàn)了轉山的夙愿。
轉山之路的起點,通常是從巴嘎鄉(xiāng)政府所在的塔爾欽開始。沙石路只有三五米寬,勉強可以通行車輛,路上的游客信眾三三兩兩。沒走多遠,就看見著名的色雄大經(jīng)幡。每年藏歷四月十五日,薩嘎達瓦節(jié)那天,都要舉行隆重的豎經(jīng)幡儀式。
從大經(jīng)幡往東走一個小時,就可以看到與岡仁波齊隔河相望的山崖上有一座寺廟。那便是轉山途中要經(jīng)過的第一寺——曲古寺。
曲古寺的住寺干部是巴珠的朋友,在他的引薦下,我們見識了該寺三件鎮(zhèn)寺之寶。最珍貴的當屬“天然形成的無量壽佛”。佛像不高,只有半米左右,通體晶瑩,如同白玉,面相慈悲。每年的薩嘎達瓦節(jié),僧人要將佛像請到山下的河里沐浴。第二件寶貝是米拉日巴大師的法海螺。相傳,這只海螺從圣湖瑪旁雍錯自行飛到曲古寺,鑲嵌在寺旁的山崖上,米拉日巴尊者將其取下,視為至寶。曲古寺的喇嘛畢恭畢敬地請出法螺,為我們吹了六聲。海螺發(fā)出的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里傳出很遠,聽起來渾厚而深沉。第三件寶貝是一口大銅鍋,以前是煮飯用的,如今成為接納布施的功德箱。
從曲古寺出來,有一個磕長頭的人引起我的注意。他身穿藏袍,系著長長的圍裙,兩只手上套著棉拖鞋,一步一叩首。站立時,雙手合十先舉過頭頂,再置于眼前,再置于胸前,嘴里念念有詞。隨后雙膝跪下,磕頭。然后手向前伸,全身匍匐,額頭觸地,雙手合十再次置于頭頂。稍事片刻,雙手向外側劃圈,而后扶地起身,兩腳站在剛才額頭觸地的地方。像這樣便完成了一次叩拜。如此重復向前,一步一步。他用額頭上的血印詮釋著自己的虔誠。巴珠告訴我,這樣圍繞岡仁波齊轉一圈,大概要二十天左右。
途中所見的大多數(shù)人是沿著順時針方向轉山,這是佛教徒的轉法,如果是苯教信徒,則會按逆時針轉山。岡仁波齊山,曾是苯教和佛教斗法的地方。早先,阿里地區(qū)是苯教的發(fā)源地,公元1000年前后,佛教大師米拉日巴在此戰(zhàn)勝了苯教師祖那若本瓊,從此佛教在阿里興盛,苯教則銷聲匿跡。岡仁波齊也就成為佛教圣地。或許是因為佛教的寬容,后來,有些苯教信徒亦來此朝圣,彼此相安無事。
山路伴著河流的走向彎彎曲曲。轉山路上的人形形色色。
有一個膀大腰圓的男子,走起路來大腹便便,自己不背行囊,而是雇了一個十五六歲的藏族小伙幫他扛行李。兩人走在一起,一胖一瘦,甚是滑稽。我拿出幾塊巧克力送給那個藏族小伙子,大肚男子好奇地問我:“轉山還免費發(fā)放食物?”我說:“是的。”順手也給了他一些。
離開曲古寺三個小時后,路邊的山坡上出現(xiàn)一塊馬鞍狀巨石。從標示牌上看,這塊巨石是“格薩爾王的馬鞍”。
馬鞍石附近設有公安檢查點,有幾名民警正在執(zhí)勤,還有幾家?guī)づ癫宛^。
我和巴珠隨意走進一頂帳篷,藏族女老板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看得出來,她的臉上涂著厚厚一層防曬霜。濃濃的酥油茶很快就沖好。我們坐在塑料小凳上,喝著香茶,吃著糌粑,就著小菜,困乏消解了很多。
剛喝了一杯茶,帳篷里進來一位打扮時髦的老婦人。她在我們旁邊坐下,沒有喝茶,也沒有吃東西,而是講起她的經(jīng)歷。她來自臺灣,跟隨旅行團來阿里轉山。她以為自己身體沒問題,可是只走了幾個小時就撐不住了。她向執(zhí)勤人員求助,民警讓她先在這里休息,等到她的同伴到達終點后,民警再送她回去。
一壺茶快喝完時,帳篷里又進來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他取下身上的褡褳,掏出一包酥油,請女老板幫助沖成酥油茶,然后拿出自己攜帶的糌粑吃了起來。巴珠上前與老人交談,得知他來自札達縣,當年已經(jīng)轉山十五圈。我不知道他轉一圈需要多少時間。從他黝黑的臉上,我讀出了平凡和非凡。
離開帳篷前,我問老板消費了多少錢。她說:“隨便給點吧。”我心里納悶,還有這樣做生意的。我看了看巴珠,真不知該給多少。巴珠說:“給50元吧。”我按巴珠說的做了。
后來我想,老板的這種做法何嘗不是一種高明的經(jīng)營之道。凡是來此轉山的人,都有一顆求善的心,怎么會虧了店主呢?
傍晚時分,我們到達宿營地哲日普寺,那里海拔5100米。哲日普寺是轉山途中的第二個寺廟。相傳有位高僧探尋轉山的道路,被牦牛引入此處,后來牦牛消失在這一帶的山洞中。“哲日普”的意思就是“牦牛隱跡的地方”。此處位于岡仁波齊峰的北側,可以看見它掛滿冰凌的背面。岡仁波齊就是一整塊巨大的山石,如同刀削斧鑿,與它正面的積雪截然不同。從正面看,岡仁波齊是雪山;從背面看,它則是冰山。
哲日普寺旁邊有好幾家客棧,是簡易的板房,河邊的高地上有不少帳篷旅館。我們沒有去條件好的希夏邦馬客棧,而是選了一個帳篷住下。帳篷里的中心位置生著爐子,爐邊圍了一圈長條凳,四周是行軍床,可以容納十二人住宿。我和巴珠將床鋪背包安放好,就去河邊的哲日普寺參拜。
寺廟很小,幾分鐘就轉完了。
從寺廟回到帳篷,感覺有點累,吃了泡面、糌粑、酸奶。天還沒有黑,就上了床和衣而臥。轉山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一個個在眼前浮現(xiàn),躺了很久也沒睡著。住宿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進進出出,直到深夜才安靜下來。
凌晨四點,巴珠叫醒我。我們喝了一杯熱茶,收拾好行裝就出發(fā)了。夜空清明,只有星星,沒見月光。山路上有星星點點的手電光。有些轉山的人,夜晚不休息。從哲日普寺到卓瑪拉山口,是轉山之路最艱險最難走的一段。由于是在夜里,除了手電光所及的幾米路面,其余什么也看不見,我倒是沒有覺察出山路有多兇險。
途中,我們好像跨過了幾條冰河。有時我覺得自己走在沙石路面上,卻聽到腳下有流水的聲音,用手電四下尋找,除了碎石殘冰什么也看不見。
這段山路很窄,無法行車。轉山之人年紀再大,職務再高,也得用自己的腳步去丈量。聽巴珠說,有些人轉山圖方便,從塔爾欽坐車到哲日普寺,然后步行翻越卓瑪拉山口,車子再從那邊山腳下接他走一圈。我在想,那樣轉山,還叫轉山嗎?
我們的目標是,趕在天亮之前到達海拔5700米的卓瑪拉山口。崎嶇的山路上全是冰雪。我的手里盡管握有手杖,還是摔了幾跤。令我意外的是,即便如此險峻的山路,如此漆黑寒冷的夜晚,居然還有磕長頭的人。
行至半山腰處,發(fā)現(xiàn)路邊豎著一塊牌子,寫著“孝心石”。這塊其貌不揚的石頭上有一個窟窿,手指正好可以伸進去。巴珠告訴我,誰能閉著眼睛準確地將手指伸進那個窟窿,就說明他是一個孝子。我試了幾次,總是有偏差。看來,孝敬父母這方面我做得并不好。
我們登上卓瑪拉山口,天還沒有亮。當?shù)谝豢|晨曦射在山頭時,我看到大片的經(jīng)幡掛在山路兩邊,有的埋在雪里,有的伏在山石上。我和巴珠趕快把自備經(jīng)幡掛起來。幾天前,我已經(jīng)把親朋好友的名字寫在經(jīng)幡上。經(jīng)幡是五色布做成的,印著藏語經(jīng)文,還有佛教的圖畫。經(jīng)幡掛好了,山頭突然刮起一陣風,五色經(jīng)幡迎風舞動。
從卓瑪拉山口繼續(xù)往前走,是一段陡峭的下坡路,人稱“老人愁”。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因為沒有路,只能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尋找適合下腳的地方。山坡又被冰雪覆蓋,一不小心就會摔跤,搞不好還會撞上山石。老人們行動不便,當然會發(fā)愁。他們只能坐在雪地上往下滑。
下到山底,我們在第二個宿營點補充了些營養(yǎng),之后繼續(xù)前行。腳下的路變得平坦起來,山路上的人似乎也多了。巴珠將手杖放在路邊,說是如果有誰需要,他們會拿去用的。
走完全程57公里,回到出發(fā)地塔爾欽,我感到非常愜意。真沒想到,我在海拔4600米至5700米的山路上行走了近二十個小時。我也可以做到。
多年之后,我常常問自己,那么多的人不畏千難萬險去岡仁波齊轉山,有的還一步一磕頭,他們到底為了什么?
我知道,巴珠是個善良的人,也是有信仰的人。對他來說,轉山就是一種修行。對我而言,轉山又意味著什么呢?我不是朝圣者,只能算旅行者,我無法體會朝圣者內(nèi)心的滿足。
如果非要找一個轉山的理由,或許這些詩句可以表達某種心境……
這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世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