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建國聽女兒的話,去醫院做了全身檢查。
顧醫生說:“左柚那丫頭上次給我看了張單子,你們家誰生病了嗎?”
左建國說:“什么時候的事情。”
“上個暑假,她拍了個照片給我,我看了下是胃癌晚期,活不久了。”
左建國一下就明白左柚為什么突然想轉學?她是想去陪媽媽吧!
他彷佛一夜蒼老,還是抱著渺茫的希望問顧醫生:“沒辦法了嗎?”
“沒救了。”顧醫生見左先生絕望的目光中飽含淚水,僅僅一瞬整個人變得頹喪不堪,“是您什么重要的人嗎?”
左建國苦笑,“過段時間,我來拿報告。”
“好。”
顧醫生不會想到,讓左先生變得失魂落魄的那個人是他離婚十年之久的前妻,宋晚清。
左建國回到家,季晴一個勁吹耳旁風,想要個孩子。左建國看她看得心煩,走進走柚的房間,一坐就坐到了晚上。
房間里的布置是宋晚清一手操辦的,家里其他地方被季晴暴發戶的眼光裝修得金光燦燦,唯獨這間房間不允許她動,保留了下來。
按照公主的裝修風格,房間主打淺藍色,天花板上畫著宋晚清找人特地設計的星空,白日里看不什么奇特的,夜里不開燈屋頂的星星會發光照亮整個房間,夢幻又清雅,是給左柚獨有的星空!
他躺在左柚的床上,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滾滾滑落。
要走得也應該是他,怎么她就比他先走了呢?
在商場上殺伐果斷的商人,哭得跟十歲的孩童一樣,愧疚,自責,不舍各種情緒,全部借著眼淚發泄出來。
左柚和蘇宸回到家,宋晚晴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左柚抱著她撒嬌:“媽媽,你這兩天都是早班嗎?”
“是我早回來了,打擾了你們什么好事嗎?”
左柚:“”抱歉了,打擾了,她不該自討無趣的。
宋晚晴問他們:“你們兩晚自習以后不上的話,我給你們兩做飯。”
左柚疑惑,她解釋:“這段時間太累了,我和醫院里請了一段時間假。”
左柚逃難地跑回到房間,又嚴重了是嗎?
她忍住眼淚,仰著頭不讓淚水流下來。
蘇宸:“我們不上晚自習。”
宋晚清:“好。”
蘇宸:“會不會太累。”
宋晚清:“做頓飯的力氣還是有的。”
蘇宸敲了左柚的門,左柚抹掉眼角的淚水,背對著門口,“進。”
他站在門口,輕聲問:“怎么了?心情不好嗎?”
左柚咬住嘴唇,掐住大腿上的肉,“蘇宸,你陪我看電影,好不好?”
“好,你想看什么?”
“我還沒想好,想到了我微信發給你。”左柚堅持不下去了,說出來得話帶著顫音。
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沒讓蘇宸看出什么不對勁。實際上她顫抖的肩膀,蜷縮在椅子上的背影,鏡子里的倒影,都在說明她的演技有多么的拙劣。蘇宸看在眼里,不愿戳破她心底的防線。
蘇宸找到投影儀,準備了兩張墊子,一條毯子,小姑娘喜歡吃的蕃茄味薯片,等待著手機屏幕的亮起。
左柚:【城市之光】
蘇宸:【過來】
左柚抹掉眼淚,眼眶水滋潤過亮亮的,撲閃的大眼睛透著可憐無助,纖細的身體在寬大的校服里顯得瘦小,彷佛隨時被風吹走。蘇宸看得揪心,坐在地上張開臂膀,左柚一股腦地鉆進他的懷里。
她好怕,哪天早上醒來,她就沒有媽媽了,心慌地想要急需抓住什么,卻什么都抓不住。直到鼻尖聞到蘇宸身上的檸檬香,她好不容易平緩了情緒,心頭的辛酸漫布眼眶,酸脹感一陣陣刺激她的淚腺,逼迫她流下眼淚。
她怕眼淚流到蘇宸身上,怕蘇宸問她哭的原因,松手脫離他的懷抱,“看電影吧。”
蘇宸關掉房里的燈,左柚眼里的淚如泉涌,靜靜流淌,干了哭,哭了干,她不知道她哭了多久,眼淚在她臉上劃過的軌跡成了固定的淚痕。
幽暗的房間,白色墻壁上閃動著黑白的畫幕一幕幕播放。
卓別林是經典的喜劇大師,滑稽的動作,夸張的流浪漢形象,沒有帶給她歡笑,本該是歡聲笑語的房間,此時靜悄悄的。
空間里傳來緩緩的英文聲,沒有人的心思在墻壁上面。
蘇宸的目光一直落在抱緊雙腿,靠在床邊的左柚身上,她壓抑地哭聲,流無止盡的淚水比在他身上劃一刀還痛!他不知道她發生了什么事情,就想好好抱住她。
小姑娘乖得讓人心疼,委屈只敢藏在心里,哭都不敢大聲哭,只能借著電影,找到一個可以哭得正當的理由。連哭都要找理由哭的她,遠遠沒有表面看上去得那么堅強。
115分鐘的電影,結束的時候她淡淡地說:“挺好看的。”
蘇宸輕聲說:“喜劇的本質是悲劇。”
“是呀,你說卓別林最后為什么會選擇離開,而不是和賣花女在一起呢。”左柚看過這部電影很多次,沒有一次理解過,今晚,用另一種心境去看,她好像體會到了,“可惜啊,賣花女沒有上帝視角,看不到流浪漢為她做的一切,如果知道,會伸手挽留吧,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蘇宸淡然得笑:“可能吧。”
他中途斷掉一截,后面的情節看得懵里懵懂,不好做評價。沒想過她竟然會喜歡黑白片這樣的老片子,要不是知道小姑娘心情不好,他會看睡著。左柚沒有了聲音,一動不動地盯著白色的墻壁,眼里失去焦距,跟提線木偶一樣。
蘇宸把毯子披在她肩上,“還看嗎?”
左柚面目表情地說:“看。”
“想看什么?”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蘇宸拿下桌上的電腦,放在腿上找資源。
又是黑白片,小姑娘是真心在難為他,還是按下空格鍵,陪她一起看。
蘇宸忍著困意,一直留意左柚的情況。看完這部,他們又看了《小城之春》,《一江春水向東流》,清一色的黑白片,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下去的。
他看得視覺疲勞,眼睛里出現疊影,分不清人與人的區別了。看久了,眼里只剩下黑與白,他感覺自己快成色盲,辨別不出顏色了。
幸虧后面兩部是中文,地道的中國話帶給他熟悉的感覺。
他好熬一點,中途敗給困意,眼皮子上下打架,瞇了一會兒。
一晚上,連看4部,他遭遇人生中的滑鐵盧,一部都沒看明白。
以后再和她看電影,是逃不過黑白片帶給他的陰影了。
他醒來,電影在放片尾曲。左柚靠在床邊已經睡著了。
蘇宸松了口氣,墻壁上自動跳到《一江春水向東流下》的開頭,他趕緊斷開藍牙,切斷畫面。
蘇宸抱起左柚送她回房,燙了條熱毛巾,擦掉了她眼角的淚水和臉上的淚痕。
宋晚清裹著披肩,放輕步伐,問蘇宸:“她,怎么了?”
“心情不好。”
兩個孩子在一個房間待久了,她難免多想,“你們年紀輕,控制點。”
蘇宸:“”
宋晚清擔心的和他不在一個點上,蘇宸感覺左柚應該知道點什么,“宋阿姨,你說有沒有可能柚柚知道你生病了?”
宋晚清平靜地說:“可能,誰知道呢,就算大家都知道,沒人提出來,那就當不知道,跟以前一樣過日子。”
“活著的盡頭是死亡,阿姨當護士的這么多年,早就看淡生死,我不想最后的日子是在醫院度過,靠著藥物延續那沒多久的生命,與其這樣的痛苦,我還不如多給你們做兩頓飯。”
“我這一生,過得很滿足。在平淡中死亡,對我來說,也算是最好的結局。”
宋晚清活得通透,雷厲風行了一輩子,沒人能改變她做的決定。
她理性地對待世間所有事,唯一的感性給了左柚,她唯一寵愛的女兒。
蘇宸說:“您不擔心柚柚嗎?”
“擔心啊!但時間會沖淡一切,撫平她身上所有的傷痕,時間不行,不是還有你?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擔心的。”話說得坦然,她還是會擔心。彷佛是天下母親的通病,對兒女操不完的心。在他們眼里,孩子無論成長成什么樣子,永遠都是孩子。
宋晚清催促道:“早點睡,陪她折騰那么久,你也累了。”
蘇宸把墊子和毯子疊好放回衣柜,地上沒開封的薯片放到了書桌上。
房間恢復原樣,變得干凈整潔。
他,睡不著了。
好不容易產生的困意,隱約能聽到女人對他歇斯底里地喊:“忠良。”
他驚恐地睜眼,徹夜難眠。每當入睡,耳邊總會傳來各種電影里的名字,頻頻做噩夢。清醒時看不明白的電影,睡著后一個勁往夢里鉆。
于是,手機里放起音樂。
“iseeyoustanding,honey
withhisarmsaroundyourbody
laughingbutthejoke’snotfunnyatall
”
單曲循環了一夜。
天微微亮,蘇宸起來做早飯,煮粥,下樓買包子和豆漿。宋晚清起床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擺好了碗筷。
蘇宸做好了本該她做得一切,宋晚清在廚房里沒看到蘇宸,推開他的房門也沒人,聽到陽臺那邊傳來聲音,走過去看到他正在晾衣服。
她柔和地說:“你阿姨我還做得動。”
蘇宸不在意,“飯好了,嘗嘗我手藝怎么樣?”
宋晚清無力地笑,自知病態明顯,撇開全身沒力氣,偶爾腹部的痛麻痹神經,身體動彈不得,走起路來,也比平常慢了許多。
鏡子里的她,皮膚松弛,蒼白無力,有了40歲女人該有的姿態。歲月無情,眼角紋爬上眉梢,脖子里的頸紋一天比一天多。
她老了,真的老了。
左柚是被宋晚清拉起床的,眼睛紅腫的跟兔子一樣,她“啊”了兩聲,眼睛好澀。換好衣服,拿了一副黑色大框眼鏡帶在臉上,企圖遮住臉上的慘樣,瞧見掛在椅背上的校服,帶它一起出門了。
宋晚清“嘖”:“難得看你穿得像個學生。”
左柚:“”
蘇宸望過去,左柚穿著藍白的水手服,黑色短襪,那雙妖艷的眼睛,用眼鏡難以遮擋,壓不住她的撫媚,把一套清純的衣服穿得那么可人。通紅的眼睛透著楚楚可憐,不經意間咬下唇的動作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寧可她穿得一如往日的暴露,也不想讓她清純無害的一面被更多人窺視。
左柚不愛喝粥,拿起桌子上的包子咬了兩口,“粥有那么好喝嗎?”
宋晚清瞇著眼:“呦,想喝?你不是和你嘴里的包子天天過日子?”
“誰說我想喝了?”左柚不承認,埋頭啃包子。
蘇宸替她盛了一碗,“給個面子,喝點,我煮得粥。”
左柚嬌氣地朝媽媽顯擺,眼里帶著挑釁“不是我要喝的,是蘇宸求他喝的。”
宋晚清:“”她看得一愣一愣的,蘇宸是把左柚當女兒養了吧!吃飯還帶哄得吃。
蘇宸把肉松撒在粥的上邊,黃黃蓬松的細條遇水軟成一團,她挑三揀四的性子又發作了。
宋晚清不慣著她:“喝不完,不許走。”
左柚求救地看蘇宸,宋晚清接著說:“別看蘇宸,他也救不了你。”
左柚:“”
她沒嚼硬吞進去,掙扎的小表情是吃得有多難熬就有多難熬。
蘇宸偷看宋晚清想幫她說話,宋晚清瞪了他一眼,他低下頭老實地吃飯。
左柚小心咬了兩口嘗嘗,發現味道不錯,又吃了兩口,味道是真不錯。
一頓飯被她吃出調色盤,宋晚清也沒說她什么。左柚胃不好,喝粥養胃,能逼著喝一口算一口。
左柚不知道媽媽的良苦用心,小口小口喝下來,碗里的粥見底了。
蘇宸溫柔淺笑,“看來,我手藝不錯。”
“nice。”她由衷地夸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