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公主的生辰宴上, 官員家眷和勛戚世家分席而坐。
賀蘭瓷同其他正二品官員的家眷坐在一處,因她名聲太大, 長得又惹眼, 在這種宴席上一向少有人向她搭話,賀蘭瓷也樂得清閑,只遠(yuǎn)遠(yuǎn)看見姚千雪在沖她眨眼。
她剛從青州回來時, 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姐姚千雪待她一如往昔, 也曾試過讓她融入上京貴女圈,奈何她對胭脂首飾一無所知, 也沒有婆母教導(dǎo)她那些女子該會的東西, 擅長的全是在書院里學(xué)來的, 若她是個男子倒還好, 是個女子別人只當(dāng)她是在賣弄——反正她又不能科舉, 最終還是只能嫁人。
看陸無憂中狀元風(fēng)光無限的時候, 賀蘭瓷不是沒有羨慕過。
在青州時,她的文章也常被夫子夸贊,可末了夫子總要嘆上一句, 可惜不是男子。
有時候賀蘭瓷也實(shí)在覺得, 自己和賀蘭簡投錯了胎, 若他是自己的話可能不會這么自尋煩惱, 掙扎兩下, 也許就躺平收拾行李直奔二皇子去了。
只是到底有一分不甘心。
她正意識游離, 就聽見一聲高亢響亮的“圣上、麗貴妃、二皇子到”。
順帝自然是作為主賓來給女兒賀生辰的,他身側(cè)雍容華美的麗貴妃正將手臂搭在順帝的腕上, 笑得十分艷麗動人,而神色冷淡的二皇子蕭南洵則走在了最后。
韶安公主提著裙擺, 一溜煙便跑過去, 挽著麗貴妃的另一只胳膊,聲音嬌甜地喊著“母妃”。
四人皆是盛裝華服,除了蕭南洵略有些冷淡外,儼然是和美的一家四口。
賀蘭瓷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位頗令人唏噓的皇后娘娘。
雍順帝雖叫順帝,但當(dāng)初他登位登的并不怎么順利,既非嫡亦非長,是在先太子一案后,幾位皇子又先后牽扯出了事,帝位空懸之時,當(dāng)今太后、內(nèi)閣輔臣、甚至司禮監(jiān)等幾方角力下的結(jié)果,也多虧潯陽長公主的襄助,為此他甚至還求娶了嫡母許太后的侄女為后。
據(jù)說許皇后原本已有意中人,是順帝百般殷勤討好,一意求娶,最后終于讓許太后嫁了侄女,并把寶壓在了他身上。早些年帝后夫妻還算和睦,許皇后還生了位公主,可惜一歲便夭折了。
后來順帝羽翼漸豐,帝位穩(wěn)固,權(quán)柄日重,又將麗貴妃接回來后,京中就再難見到這位皇后娘娘的身影,宮中的三大宴,和先前的郊祀等事,本都該是皇后隨行,如今出現(xiàn)的卻都是麗貴妃。宮中對外的說法是皇后娘娘隨太后一并青燈古佛,不問世事,深居淺出,但到底如何也只有宮中人自己知道了。
看著這位面容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皇帝,賀蘭瓷的心情有一絲復(fù)雜。
然而沒等她多復(fù)雜一刻,就感覺到蕭南洵那雙冷淡的黑灰眸子正瞥了過來,她立時周身一寒,蕭南洵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的瞬間,面上竟短暫顯出了一絲笑意來,仿佛很滿意她今日的打扮。
蕭南洵看著她,像看一個裝飾精美的禮匣,亟待開拆。
令人感覺非常不適。
賀蘭瓷心頭再次升起強(qiáng)烈的危機(jī)感。
她迅速低下頭,避免與他對視,直到那陰郁的視線從她身上緩慢消失,才覺得終于放松下來。
主賓已經(jīng)入席了,之后便由順帝身邊跟著的大太監(jiān)誦讀翰林院寫給韶安公主的祝詞。
賀蘭瓷本能發(fā)作,忍不住認(rèn)真去聽字句。
能進(jìn)翰林院的都是國之翹楚,除了三鼎甲,也只有少量二甲進(jìn)士能入選庶吉士,文章自然錦繡華麗,短短一篇公主生辰祝詞,都能寫得文采斐然,華章瑰麗,有龐然氣魄。
就是……文風(fēng)怎么聽怎么有點(diǎn)熟悉。
順帝龍顏大悅,問道:“這祝詞是哪位愛卿寫的?”
身旁太監(jiān)恭敬笑道:“是公主指定要新科陸狀元替她寫的。”
順帝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小女兒,韶安公主捧著臉,作小女兒狀道:“父皇,您都說他是天上下來的文曲星了,我讓他幫我寫個祝詞怎么了嘛。”
果然。
女兒如此,順帝也十分無奈,此刻他看上去只像個尋常疼愛女兒的父親:“宣陸卿家進(jìn)來吧。”
翰林院雖然清貴,但品階卻不高,更何況陸無憂剛做官還不到一個月,光祿寺給他安排的位置在殿外。
不一會,陸無憂便進(jìn)來了。
他唇角帶笑,目光含情,身姿挺拔頎長,步履不緊不慢,姿態(tài)落落大方,居然還帶了幾分貴氣。
不知道的還當(dāng)是哪個世家貴公子。
與高官服色相同的緋羅袍穿在他身上格外惹眼,再配上那張——縱然是賀蘭瓷也不得不承認(rèn),賣相不錯的臉,引得周圍夫人小姐都竊竊私語起來,好幾個隱約間還紅了臉。
看得賀蘭瓷很難不想夸他一句“藍(lán)顏禍水”。
“聽聞陸卿前些日子突發(fā)舊疾,不知病養(yǎng)得如何了?”
陸無憂笑道:“多謝陛下關(guān)心,微臣已無大礙。”聲音溫和清朗,極是悅耳。
順帝也笑得和藹,像在看自家子侄:“那就好,陸卿年紀(jì)輕輕,還是要多保重身體。這篇祝詞可是你寫的?”
“慚愧,正是微臣的拙作。”
韶安公主在旁邊擰得幾乎像根麻花,又嬌羞又興奮,畢竟是心上人親手給她寫的生辰祝詞,她剛拿到就著人裱起來掛在自己寢殿里了。
“陸卿家文采了得。朕便賜白銀三十兩,纻絲兩匹,彩緞兩匹,以賞你這篇文章。”
韶安公主立刻跟著道:“那我也要賞!我也賞三十兩!”
“……”
賀蘭瓷默默無語了一會。
要知道她爹賀蘭謹(jǐn)正二品的官位,每月明面上的月俸也就六十一石,算上布匹米糧,折換成銀兩不過二十多兩。
他陸無憂一篇文章的賞賜怎么就能抵得上她爹三個月的月俸了!
這合理嗎!
所謂天子近臣的翰林官賞賜一向是這么不講道理。
不過也能看得出順帝確實(shí)很賞識他,難怪不舍得讓他尚公主。
陸無憂自然從善如流地領(lǐng)旨謝恩。
就在這時,旁邊響起了一道慢悠悠,卻又有些陰冷的聲音。
“久聞陸狀元風(fēng)采,今日得見果然不凡,我想敬陸狀元一杯,不知可否?”
說話間,蕭南洵正拎著酒壺,往自己面前的兩個黃釉高足杯里倒酒,倒完,他便起身,徑直向著陸無憂走來,唇角揚(yáng)起,像是笑,卻又像是沒笑。
這會,賀蘭瓷倒有些迷惑了。
難不成,二皇子,只是單純地,喜歡樣貌出色的人?
她有些狐疑地去看韶安公主,卻見她兩眼直放金光,似乎極為期待著什么……她難道不覺得自己兄長看起來很危險(xiǎn)嗎?
賀蘭瓷目光流轉(zhuǎn)間,蕭南洵已把酒杯遞到了陸無憂面前。
順帝見狀,倒很是高興:“洵兒,陸卿熟讀經(jīng)史,頗有才干,日后你可與他多親近。”
陸無憂的眸子低垂,接過了蕭南洵遞來的酒杯——皇子親手遞過來的,他不接也不行。
他再抬眸看去時,蕭南洵剛好把自己杯中的酒液飲盡,隨后他將空杯子反扣向下,笑著緩聲道:“我也想與陸狀元多親近。”
話音未落,陸無憂已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臉上亦笑得十分正直純良:“圣上與殿下實(shí)在抬舉微臣了。”
賀蘭瓷遠(yuǎn)遠(yuǎn)看著,只覺得這兩個人臉上笑容都假得離譜,和紙糊的也沒什么區(qū)別。
喝完酒,陸無憂便又退回了殿外。
順帝侃侃而談幾句對女兒的祝福后,又叫麗貴妃說了幾句,便宣布正式開宴,鐘鼓司的樂舞表演開場,前面的桌案上也陸陸續(xù)續(xù)擺上了菜饌。
賀蘭瓷雖沒吃過,但聽姚千雪說過,光祿寺的菜一貫難吃。
如今一看,果然,周圍的官員家眷大都在閑聊或是看表演,不怎么動筷子。
這么大個宴會,為保證上菜時還是熱的,菜大都不是新鮮的,還加熱過多次,賀蘭瓷動了一下筷子,發(fā)現(xiàn)自己被衣裳勒得難受,頭頂又重,實(shí)在沒什么胃口,便又放下了。
拿起杯子,她發(fā)現(xiàn)里面放的是酒,也放下了。
旁邊隨侍的宮女見狀,過來小心問道:“貴人可是對這菜肴有什么不滿?”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能……給我倒點(diǎn)茶嗎?”
茶很快便被倒來了。
茶液澄清,茶香四溢,倒是好茶,賀蘭瓷小品了一口,沒覺出什么問題,到現(xiàn)在也確實(shí)有點(diǎn)口渴,便沒多想,一口氣飲盡了。
只是她沒想到,喝茶也能喝得頭暈。
又或許是這一身衣服實(shí)在是太累贅了,賀蘭瓷想了想,趁著現(xiàn)在周圍人都在忙著聊天,她索性提著裙擺悄悄站起來,想出去透口氣。
方才那宮女又跟了過來,道:“貴人是身體不適嗎?要不帶您去旁邊的暖閣歇息一會。”
賀蘭瓷不止頭暈,身體還有些發(fā)熱,確實(shí)難受得厲害,外加她對別人的殷勤并不陌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出去殿外,冷風(fēng)一吹,她著實(shí)舒服了一些,但還是暈,大腦反應(yīng)也變得有點(diǎn)遲鈍。
那宮女便攙扶起她的胳膊,帶她往遠(yuǎn)處走,賀蘭瓷對公主府半點(diǎn)不熟,任由她領(lǐng)著七拐八繞進(jìn)了一間屋子,左拐至西邊套間的暖閣,被扶到床上,她才漸漸覺得自己身上熱得不尋常。
“您這樣坐著不舒服,要不我?guī)湍研m脫了,您躺一會……”
說著,宮女就要上前來動手。
賀蘭瓷卻一下清醒了。
她一向危機(jī)感甚重,自從上次在覺月寺被李廷坑過更是格外敏感,平常也沒有被別人伺候穿脫衣物的習(xí)慣,當(dāng)即便婉拒道:“不用,我在這坐一會就行。”
“貴人別為難我啊。”那宮女面露難色,“您還是躺著休息吧……”
賀蘭瓷頭暈暈地?fù)沃仓瑓s驀然間腦海里閃過當(dāng)初夢見的場景。
床榻上。
威逼而來的人。
雖然場景截然不同,可那股恐懼感硬生生涌了上來,尤其她剛見過二皇子本就不安,現(xiàn)在更是不敢再呆,賀蘭瓷硬撐著坐起來,就打算朝外走。
誰料,那宮女臉色微變道:“貴人你要去哪?”
她竟是攔在賀蘭瓷面前不讓她走。
這再感覺不到有問題就是傻了。
賀蘭瓷咬著牙道:“讓開。”
“你不能……”
不等她說完,賀蘭瓷驟然抬起手臂,眨眼功夫,只見一支尖頭寒芒爍爍的簪子,正抵在宮女的喉頭上。
宮女毫無防備,瞬間便嚇得噤了聲。
簪頭依舊涂了陸無憂給的藥,她事先便偷偷藏在了袖管里。
宮女并不知情,只有些緊張地望著賀蘭瓷,目光里似乎還透出了一絲憐憫,不過很快,那宮女便一臉茫然地軟了下來,慢慢睡著。
這藥……還真的挺好用的。
賀蘭瓷默默想著,立刻將人放倒,她不敢過多停留,幾乎馬上便走,與此同時,她的身上開始越來越覺得熱,像從身體里涌出了熱流,意識也越來越渙散——到了這個份上,她不用猜都知道,八成是那茶有問題。
若是喝了酒,還能說是醉了,可她分明一口也沒喝。
李廷現(xiàn)在腦子還沒好,敢在這里串通宮女給她下藥,恐怕極大可能會是……
恐慌支撐著賀蘭瓷開始慌不擇路地往外跑,她死死掐著手心,以使自己盡量保持清醒,可仍舊步履蹣跚,現(xiàn)在不能回去,回去說不定還沒到席上就被其他的宮女抓住……
賀蘭瓷緊咬著唇,越發(fā)往偏僻的地方跑。
公主府那么大,趁著現(xiàn)在大部分宮女應(yīng)該還在宴席附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忍過這陣藥性再說。
——雖然賀蘭瓷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藥,到底要忍多久。
但無論如何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由于過度緊張,嘴唇甚至已經(jīng)被她咬出血來。
賀蘭瓷品嘗著唇齒間的血腥味,身體卻越發(fā)沒有力氣,像是被人抽走筋骨了一樣,她勉力支撐著悶頭往前跑去,呼吸紊亂而急促,身體搖搖晃晃不知道跑了多遠(yuǎn),賀蘭瓷忽然聽到了一陣有些凌亂的腳步聲。
她頓時一驚,停下步履,想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這么想著,賀蘭瓷一扭頭便躲進(jìn)了旁邊一處偏僻殿內(nèi)。
不曾想,下一刻,那個腳步聲也跟了進(jìn)來。
賀蘭瓷扶著墻,嚇得幾乎不敢動彈,她腦袋越發(fā)昏沉,不由得更用力咬住嘴唇,強(qiáng)迫自己轉(zhuǎn)身看去。
殿外已有蒙蒙夜色,廊下一盞盞紅燈籠若隱若現(xiàn),連成一片幽邃的柔柔艷光,天際邊濃黑氤氳,卷著昏紅燭色翻滾,有幾分寂靜的曖.昧。
夜宴正酣,四周的聲響都十分遙遠(yuǎn)。
緋紅衣袍的少年正站在門口,映襯著溶溶月色燈影,似月下臨妖。
是陸無憂。
賀蘭瓷瞬間松下了一點(diǎn)防備,緊接著卻發(fā)現(xiàn)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陸無憂眸光含水,面色酡紅,眉心微蹙,輕喘著氣,不似尋常淡定平靜——居然看起來和她的現(xiàn)狀有點(diǎn)像。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雙雙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絕望。
***
陸無憂低垂眸子的時候,已清楚這杯子里估計(jì)放了些什么東西。
二皇子倒酒的動作雖快,但還是被他看到,在給他倒酒時,二皇子的小指輕輕按在了酒壺下側(cè)一個機(jī)括上——有這樣機(jī)關(guān)的酒壺,往往可以倒出兩種酒液來,本是匠人巧心,卻往往會被拿來下毒——當(dāng)然,他覺得二皇子總不至于閑情逸致到特地用這樣的酒壺,是為了讓他嘗另一種酒。
陸無憂掃了一眼酒液,大概可以判斷不是致死的,便仰頭喝了下去。
就算真是致死的毒藥,只要不是瞬時毒發(fā),他都有辦法抑制下去,再徐徐圖化解。
更何況,他從小便試過大大小小的毒,一般的毒在他身上根本不起效用,而能在他身上瞬時毒發(fā)的毒藥,大約尚不存在。
陸無憂出了殿外,隨手掏了一顆萬能的解毒丹藥,塞進(jìn)嘴里,便繼續(xù)坐在席上,一邊喝酒,一邊微笑著和同僚閑聊。
光祿寺的菜還是一如既往的難吃,不過酒倒是不錯。
陸無憂腹誹著,喝完了一壺,在喝第二壺的時候,突然感覺身體的溫度在不正常地攀升。
他拿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抖。
毫無疑問,就這點(diǎn)酒,絕不可能讓他喝醉,再來十壺都不能。
那么就是二皇子給的那杯酒毒性發(fā)作了。
大概算算時間,距離他喝下那杯酒,差不多過了一刻到兩刻鐘左右。
這毒性倒是一般。
陸無憂想著,單手撐住額頭,彎起眼眸,似閉非閉,任由臉頰泛紅,佯裝出醉意。
主要是想知道,二皇子給他下毒究竟所為何事。
就算他沒打算奪嫡站邊——當(dāng)然他現(xiàn)在的官位也遠(yuǎn)輪不到他站——弄清楚這件事也是很有必要的。
果然,不一會,便有神色緊張的內(nèi)侍過來問他是否身體不適,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他說話時聲音都在顫,眼神也始終飄忽,不敢看他的眼睛,未免演技略差。
陸無憂腹誹了一陣,將計(jì)就計(jì),應(yīng)聲跟去。
熱意在身體里來回激蕩,他用內(nèi)力壓了一些下去,仍是裝作燥.熱難忍的樣子,那內(nèi)侍毫不懷疑,攙扶著他,就這么進(jìn)了韶安公主的寢殿。
到了這里,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
和那位康寧侯二小姐的行徑,簡直不分上下。
至于這毒究竟是什么,也就更沒什么疑問了。
陸無憂眸中閃過一絲不耐。
但戲還是要繼續(xù)演下去。
畢竟他現(xiàn)在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且毫無防備的讀書人。
那內(nèi)侍把他關(guān)進(jìn)殿里,就退出去了。
透過遮擋視線的屏風(fēng),能模糊看見床榻上坐了個女子,她呼吸聲甚至比陸無憂的還要急促,鼻息里充滿了驚懼,甚至隱約有些抽泣聲——這會陸無憂是真的有些不耐了。
因?yàn)樗J(rèn)出這個人甚至不是韶安公主。
這是把他當(dāng)什么了。
不管是什么原委,陸無憂此刻都確實(shí)動怒了,因?yàn)樘热羲皇菚洌皇菍λ幮杂兴挚梗敲唇酉聛硭凰阌?jì)陷害所做的事情,很有可能毀掉他的一生。
還要搭上另外一個無辜女子的清白。
他翻出一顆清心丸咽下,這藥能讓人靈臺清明,對大部分的情.藥起效,實(shí)在不行他找個冰水池子呆到藥性消下去就是了。
想著陸無憂已經(jīng)抬手推門,門還被拴上了,他內(nèi)力微震,便將外面的門栓震掉。
隨后,陸無憂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想得簡單,可沒料到這藥效竟死活消不下去,甚至越顯生猛。
陸無憂出門找了個無人的池塘,想跳,看了一眼里面泥沙混著水草,又有點(diǎn)嫌臟,他這一身狀元吉服是御賜的,回頭還不好讓人洗。
這么猶豫間,就聽見暗處有人叫道:“陸狀元,陸狀元是你嗎……”
——藥性果然麻痹了他的警惕心。
不然不會這么近,他才發(fā)現(xiàn)有人在附近。
陸無憂聞聲立刻避走,偏偏有人在他又不好用輕功,只能盡量循著印象向公主府里偏僻的位置去——多虧他事先看過了大致方位。
可在移動過程中,藥性似乎越發(fā)地強(qiáng)烈了,不光是身體發(fā)熱,就連呼吸都帶上了灼熱的溫度,那種陌生的意欲甚至逐漸侵進(jìn)他冷靜的大腦里。
他終于忍不住站定,屏息凝神摸了一把自己的脈息。
片刻后,陸無憂怔住了。
他不信邪,又摸了一次脈,陸無憂的醫(yī)術(shù)不算特別精湛,但也能大概感覺到這股已經(jīng)逐漸在他身體里徹底發(fā)作的藥性,有多猛烈磅礴。
猛烈到好像不是那么輕易便能解的。
一滴汗順著他的額角落下來,身后追著的人也越發(fā)近了。
陸無憂腳步加快,夜色濃重如霧,赤紅燈火鬼影似的飄曳,看在眼中竟有了幾分影影綽綽的欲.色,他又塞了一顆清心丸咽進(jìn)嘴里,涼意順著喉管滑下去,他勉強(qiáng)撿回自己的神智,想著算了,先找一處偏僻殿宇,躲過目前的追兵。
等人都走了他再用輕功出去,想辦法消掉體內(nèi)的藥性。
想到這里,陸無憂再不猶豫,轉(zhuǎn)身便挑了一處殿宇閃身進(jìn)去。
幾乎一進(jìn)去,他就意識到這里面還有另外一個人。
且是個女子。
這簡直是最糟糕的狀況。
陸無憂抬起頭,剛想壓低聲音讓她快點(diǎn)離開,卻愕然地看見殿內(nèi)深色的昏紅光影里,站著一個對他而言,異常眼熟的少女。
紅衣盛裝的賀蘭瓷正無助地抵著墻面,仿佛柔若無骨一般,輕輕抖著纖細(xì)的身子,裙擺在她身下如花瓣盛開,一層層褶皺光華變換,閃耀著金線輝芒,細(xì)波粼粼,又恰好拱出了一段玲瓏曲線,自盈盈一握的腰肢至妖嬈的胸脯,著實(shí)婀娜多姿。
她本人則眼波如醉,眼瞳中的水光搖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滾落,發(fā)梢間鑲著紅寶石的足金飾物正映著她被染上霞色,堪稱妖冶的面容,唇瓣血色點(diǎn)點(diǎn),艷麗至極,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引誘人墮落的魔魅氣息。
可偏偏賀蘭瓷又看起來極其脆弱嬌軟,像是伸出一只手,就能輕易攀折,然后便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陸無憂和她目光交織。
在剎那間,感覺到身體里的藥性,似乎又往上猛烈地翻了一翻,洶涌澎湃地沖擊著他的四肢百骸,呼吸霎時粗重,剛才的清心丸仿佛全白吃了。
就連他的大腦都出現(xiàn)了一刻的恍惚。
卻在此時,外面響起一陣“陸狀元、陸狀元”、“陸大人你在嗎”的呼喚聲。
陸無憂伸手按著殿門,猛然閉上了眼睛。
——這狀況令人幾近絕望。
***
賀蘭瓷也聽見了外面的聲音,她按著墻面,盡力維持神智,壓低聲音道:“你不會也……”
話說出口,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綿軟得幾乎沒法聽,像浸透了某種甜膩的汁液,反應(yīng)過來賀蘭瓷立刻便住了口。
好在,說到這,陸無憂肯定也能明白。
下一刻,他從嗓子里擠出了一聲極輕的:“嗯。”
算是承認(rèn)了。
兩個人陰溝里翻船,還翻到一起去了,不免顯得荒唐又好笑。
至于是誰給他下的藥,想也知道是那位嬌滴滴的韶安公主賊心不死,既然不是找她的,他們倆呆在一起也只能徒增危險(xiǎn),賀蘭瓷掐緊手心,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掐破皮,但此刻唯有疼痛才能讓她恢復(fù)一點(diǎn)氣力。
賀蘭瓷將礙事的裙擺卷起,扶著墻摸到窗欞邊,想推開窗跳窗離開。
臨了想起陸無憂,她有些緊張道:“我先走了。”
陸無憂站著,低垂眸子,沒有動彈,聽見她的聲音,似乎才有了一點(diǎn)動靜,他按著殿門,轉(zhuǎn)頭繞向另一側(cè)的窗戶,啞著聲音道:“我走那邊……”
比他平時的聲音要低上幾個度,也沒了那股游刃有余的調(diào)侃意味。
然而偏偏在此時,外面又傳來了一些其他的聲音。
“你們有瞧見賀蘭小姐嗎?”
“我們在找陸狀元,你們瞧見了嗎?”
竟是兩撥人交匯到了一起。
賀蘭瓷的臉色也變了。
“要不在附近殿里找找?那邊我們都找過了……”
“好,那我們?nèi)ミ@邊,你們?nèi)ツ沁叀!?br/>
正準(zhǔn)備推窗戶的手微微一僵,賀蘭瓷撐著窗欄,下意識地望向陸無憂。
經(jīng)過之前郊祀一事,她便對他有種奇怪的、說不上來的信任——因?yàn)榇丝蹋舨皇顷憻o憂,換成任何一個男子,只怕她都不會如此心平氣和的與其呆在一個空間。
她和陸無憂雖然不對付,但這么多次接觸下來,他有無數(shù)機(jī)會,卻從未占過她分毫便宜。
也一直很注意肢體間的距離。
陸無憂明明桃花無數(shù),甚至那時青樓花魁都有仰慕他,愿自薦枕席的,但還真沒聽過他這方面的風(fēng)流傳聞——所以她,姑且,可以覺得,他或許,嘴上不太討喜,但人,還能算得上是個君子。
賀蘭瓷在極度的驚恐中,腦子飛速轉(zhuǎn)著。
陸無憂也停下了動作,他似乎往嘴里塞了一枚什么。
賀蘭瓷無法分辨,身子也又開始有些發(fā)抖,外面的人似乎越發(fā)近了,她咬著唇,低聲試探著,非常難以啟齒地道:“……你不是,不討厭她,覺得她只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要不,你假裝,從一下公主?”
以陸無憂的忽悠手段,應(yīng)該不難應(yīng)付那位韶安公主。
公主看起來只要陸無憂演得足夠賣力,便會聽話,說不定直接把解藥給他也不是沒有可能。
雖然這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建議,聽起來仍然有點(diǎn)缺德。
陸無憂這時的聲音仿佛恢復(fù)了一點(diǎn)往日的味道,他側(cè)過身來,飛快道:“那我覺得二皇子人也不錯,賀蘭小姐為何不考慮一下,從了他之后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至少你不用再自己修屋頂了,還有……嗯,錦衣華服,珠翠滿頭。”
賀蘭瓷:“……!”
是她想修的嗎!還不是生活所迫!
一瞬間,賀蘭瓷甚至忘了自己和對方現(xiàn)在的處境,脫口而出道:“……你再說我們就只能兩敗俱傷了!”
然而此刻,外面的人聽聲音像是已經(jīng)到了殿外。
陸無憂微垂著眼睛,快步朝她走了過來。
賀蘭瓷一怔,外面的聲響讓她有些慌亂地按著墻面,拼命眨動雙眸,說到底剛才都是強(qiáng)撐,她的大腦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不太能反應(yīng)過來陸無憂到底要做什么,也理不出清晰的思緒,只是覺得害怕——很怕被二皇子抓到,落入無法想象的境地。
陸無憂壓低聲音道:“……你到底想不想被二皇子抓到?”
賀蘭瓷下意識地用力搖頭。
“那就……”陸無憂短促道,“得罪了。”
說完,他的手無比迅疾地從她腰間穿過,攬過腰肢,隨后,賀蘭瓷只覺得身體驟然一輕,竟被他攬著輕輕巧巧地躍到了房梁上,陸無憂的動作極穩(wěn),極靜,沒有發(fā)出丁點(diǎn)聲音來。
猛然騰空,無處著落,賀蘭瓷心頭一慌,手臂本能地環(huán)住了陸無憂的脖子。
還沒在房梁坐定,便聽見陸無憂閉眸忍耐道:“……松手,掉不下去的。”
一滴熱汗順著他的臉頰,下滑至頜,緊接著,滴入她的衣襟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滾燙得有些灼人。
賀蘭瓷聞聲連忙松手,可臉已經(jīng)熟了個徹底。
幾乎同時,這處偏僻殿宇的門口已被人推開。
“你們進(jìn)來看看,四處搜搜,特別是床帳、床底和柜子里,搜仔細(xì)了,千萬別漏下哪里,聽到?jīng)]有。”
“知道了!”
殿外進(jìn)來三四個提著燈的人,點(diǎn)亮了殿中的燈盞,立刻翻箱倒柜地找了起來。
這過程中,每一瞬都似乎變得無比漫長。
賀蘭瓷這輩子也沒有和一個男子貼得這么近過,房梁與屋頂間位置有限,陸無憂伸著長腿,側(cè)坐在房梁上,而她差不多是躺靠著蜷縮在陸無憂的懷里,能感受到背后的身軀是何等的火燙——她的腿就架在陸無憂的腿上,后腰緊貼著他的腹部,頸脖幾乎完整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陸無憂一動不動,可他灼熱的鼻息卻縈繞在賀蘭瓷的頸側(cè),帶了一點(diǎn)極淺的酒氣,隨后飄過來的是一絲淡淡的甜味,像冷寂空曠的寒潭里靜靜綻放的睡蓮香氣,明明該是清淡的氣息,可此刻可賀蘭瓷感受到的,卻分外炙熱濃烈。
撩撥人心,讓人熏熏欲醉。
熱意還在身體里流竄,她的后頸被陸無憂的鼻息弄得不住顫動,連自己的呼吸也愈加急促了起來,身體里原本還有的力氣被一分分抽走,只剩下一種陌生的欲.望。
她被燙得太難受了,身上不知覺已香汗淋漓,賀蘭瓷咬著唇壓抑住唇齒間的聲音,終于忍不住輕微地?cái)Q了一下身子。
迅速地被陸無憂抓住了胳膊。
“別動。”
他聲音喑啞低沉得近乎破碎。
賀蘭瓷已經(jīng)有些失去自主意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qiáng)烈地想要觸碰對方的念頭——明明陸無憂也很熱,她靠上去只能更熱,但就是想要這么做。
于是,她的手輕輕貼上了陸無憂的手背。
肌膚交觸的瞬間,一絲酥麻的電流在兩人的手指間流竄。
陸無憂閃電般抽回了手,他似乎也意識到什么,動手翻出了一顆淡青色的藥丸,遞了過來,示意她吞下。
賀蘭瓷大腦知道他的意思,身體卻不受控制地低下了頭,將藥丸卷進(jìn)嘴里的同時,柔軟的唇瓣和濕潤的舌尖從陸無憂的手指上,舔.舐而過。
身后的軀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仿佛差點(diǎn)就要掉下去。
賀蘭瓷連忙扶住他的胳膊,陸無憂一手撐著房梁,一手按著她的腰,總算穩(wěn)住,但聽他的呼吸又比方才沉重許多。
吞下藥丸,賀蘭瓷終于找回了一絲理智。
可這理智有,反倒不如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么,賀蘭瓷頓時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恥,和微妙的抱歉,然而身體的敏.感度絲毫沒有降低,就連陸無憂緊緊箍著她腰部的手,都分外分明。
甚至她還能感覺到陸無憂腹部處……
賀蘭瓷臉頓時燒得更加厲害了。
唯一慶幸的是,下面的人翻箱倒柜發(fā)出的聲響掩蓋了上面兩人的響動,他們絲毫沒有察覺,此刻他們要找的人,就在這頂上。
下面的人找了一會,終于發(fā)現(xiàn)確實(shí)沒有,于是對外面回稟道:“都找過了,不在這里面。”
“行,出來吧,去別的地方搜搜。”
里面的人吹滅了燈盞,陸陸續(xù)續(xù)都往外走,不一時,這偏僻的殿宇內(nèi),便恢復(fù)了之前的黑暗寂靜。
賀蘭瓷剛想松了口氣,突然感覺到身子又一輕。
陸無憂竟抱著她整個人斜墜到下面的軟榻上了,兩個人在滿目漆黑中,無聲地跌進(jìn)了一床柔軟的被褥里,滾作一團(tuán)。
賀蘭瓷懵了一瞬。
下一刻,就聽見陸無憂欲.念深重卻又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賀蘭瓷,你想弄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