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確和冉青莊一起埋了小黑。
更準確地說,小黑是死在我們面前的。
冉青莊很喜歡小黑,從學(xué)校附近出現(xiàn)這只小流浪開始,冉青莊見到它就總是忍不住停下腳步摸摸它,陪它玩一會兒。
我的座位在窗戶邊,正對著學(xué)校后門,那里靠近食堂,也是冉青莊他們班的日常值日打掃區(qū)域。
有陣子也不知道冉青莊是不是得罪了他們班主任,受了什么懲罰,一星期五天,我天天都能看到他在樓下掃地。說掃地也不貼切,因為他只是懶洋洋地擺弄著掃帚,或者撐著掃帚發(fā)呆出神。
那會兒我還只是知道有他這么個人,但與他并不熟悉,認知里,除了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他和南職那些整天不務(wù)正業(yè),到處打架惹事的小混混也差不了多少。要不是他成績還行,或許早就被學(xué)校開除。
每次見到他,他不是在被老師批評,就是在辦公室門外罰站。雖然也沒什么欺負同學(xué)的傳聞,但每當(dāng)他臉上帶傷,一張臭臉地穿過走廊,學(xué)生們還是會下意識地緊貼墻根給他讓道。
他總是沒精神的,滿不在乎的,冷漠的,暴力的。這就是起初,我對他所有的印象。
后門常年上鎖,只在食堂運貨時開啟,但難不住小黑和貍花貓。它們自門縫鉆進鉆出,姿態(tài)嫻熟老道,進來了也不瞎走,就在食堂后門乖乖等著,總會有好心的食堂大媽端出些殘羹剩飯喂它們。
而只要小黑它們一出現(xiàn),冉青莊可就不困了。
我記得,那天陽光很好,晨讀間,我無意往樓下掃了眼,看到冉青莊手里拿著掃帚,正不停揮舞逗弄著小貍花貓。
小貓靈活地伸出爪子撲住竹掃帚的頭部,有幾次甚至掛在了上面,小黑狗則在不遠處焦急地踏步旋轉(zhuǎn),憨憨傻傻,一副想加入又不知如何加入的模樣。
冉青莊笑得明朗而輕快,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落在他上揚的唇角,說不清是誰的加持,讓他看起來格外溫暖。
原來他還可以這樣笑。莫名的感慨一閃而過,只是在心間留下道淡淡的印子,并沒有讓我太過在意。
后來到了高二,老師將看管冉青莊的工作交給我。雖然就一學(xué)期,但也算有了接觸,讓我對他從“知道”變作了“認識”。
小黑和貍花貓依舊是學(xué)校附近的小流浪,冉青莊每次見到它們,也依舊會蹲下摸摸它們,和它們玩一玩,喂些吃的。
說得上話了,我也在極力尋找話題時問過他,既然這么喜歡小動物,有沒有想過養(yǎng)一只。
冉青莊沉默了很久才說,他七八歲的時候家里也養(yǎng)過一條狗,一只白底黃斑的小土狗,他奶奶喂了好多年。
每天上學(xué),它總會和老太太一道送他到學(xué)校,再陪著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做家務(wù)時,它就安靜趴在邊上守著。老太太睡覺時,它就蜷在床腳和老太太一起睡。無比信任人類,又無比深愛人類。
后來有一天,這只狗丟了,他們找了許久,可怎么也找不到。又過兩天,它僵硬冰冷地被人拋進院子,渾身傷痕累累,已經(jīng)死去多時。
江湖規(guī)矩禍不及妻兒,但沒人說不能動狗。
這是一個警告。
冉錚從外頭匆匆趕回來,老太太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紅著眼打了他一巴掌。冉錚沉默地處理了狗的尸體,留下一疊錢,第二天就又走了。
那之后他們家就再也沒養(yǎng)過寵物。
“不過,現(xiàn)在我老爸也死了,應(yīng)該不會再有仇家找上門。我再做做我奶奶的工作,說不準她哪天就讓我養(yǎng)了。”冉青莊說著話,將一架剛折好的紙飛機朝我投過來。
我撿起一看,是他的數(shù)學(xué)卷子……的一部分。滿分150,他考了125,算是個相當(dāng)不錯的分數(shù),同一張卷子我也就比他高18分。
“怎么撕了?”
冉青莊折著剩下那半,無所謂道:“都考好了,還留著做什么?”
我嘆了口氣,將手中紙飛機放到一邊,等離開時趁冉青莊不注意,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收進書包帶回家,粘好了第二天再還給他。
他看著重新粘好的卷子什么也沒說,只是挑了挑眉,隨后胡亂將卷子塞進自己書包,倒是沒再撕壞。
到了高三,小黑和小梨花依然流浪在外,天氣好就溜進學(xué)校曬曬太陽,天氣不好就不知道在哪兒窩著。而不用問我也能猜出,冉青莊應(yīng)該是沒能說服老太太的。
小黑雖小,但格外勇敢,有時路遇別的流浪狗欺負同學(xué),總會見義勇為,沖出來替他們趕跑“惡霸”。被救的同學(xué)便會以火腿腸作獎勵,犒賞它的英勇。
因此,雖然同是流浪狗,小黑卻在宏高的學(xué)生間頗具好評。
但也不是誰都喜歡貓狗,愿意善待它們。
有一回上學(xué)路上,我前頭正好是幾個南職混混。小梨花一如既往上前糾纏賣萌,那帶頭的混混看它一眼,便厭惡地將它一腳踹開了。
小梨花驚嚇著跑到小黑身邊,小黑繞著它嗚咽兩聲,隨即色厲內(nèi)荏地朝混混們狂吠起來。混混一看小黑還敢朝他吠,作勢就要沖上去追打,嚇得貓狗奪路而逃,那群人便在原地哈哈大笑。
周圍人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不關(guān)心。我本想追去查看下小貓的傷情,但由于它們跑得不見蹤影,上課又快遲到了,便只好無奈放棄。后來放學(xué)見到小貓好好地在路邊舔爪子,小黑則在邊上大口吃著不知誰給的香腸,我才徹底放下心來。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那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練完琴正要走,在校園里發(fā)現(xiàn)了眼熟的身影,定睛一瞧,是冉青莊。他貓著腰,不斷翻找著食堂附近的角落,專心到甚至連我靠近都沒發(fā)現(xiàn),為此還嚇了一大跳。
我問他在做什么,他猶豫了會兒告訴我,小黑它們已經(jīng)消失兩天了,他有些擔(dān)心,晚上便想過來找找看。
他家離學(xué)校不算遠,步行也就二十來分鐘。
我安慰他小黑它們那么可愛,或許有人同他一樣喜歡,所以被一起領(lǐng)養(yǎng)了回去。
“可能吧。”說這話的時候,冉青莊仍然蹙著眉,一副憂心的模樣。
他沒有繼續(xù)找尋,而是與我一同出了校門。
或許冥冥之中有所安排,又或者小黑它們的確很有靈性。才出校門,我和冉青莊沒走幾步,便見到遠處一瘸一拐走來一個小小的身影。
它也看到我們,遠遠就“喵”地叫了一聲,尾音拖得極長,極哀婉。
冉青莊只這一聲就認出對方,急急跑了過去。我也跟著過去,一看果然就是小梨花。
昏暗的路燈下,小梨花瘸著一條腿,閉著一只眼睛,沖我倆不停急叫。
冉青莊蹲下身查看它的情況,被它避開了,轉(zhuǎn)身沖一個方向走了兩步,又回頭來看我們,似乎是想要我們跟它過去。
“你要帶我們?nèi)フ倚『趩幔俊比角嗲f好像明白了它的意思,確認過后,便跟隨它而去。
“等……”我猶豫片刻,怕有什么意外,也追了上去。
那是一條陰暗潮濕的小巷,靠著墻胡亂擺放著一堆舊家具,不規(guī)則的堆疊方式使最下面形成一個小小的空腔,小黑就那樣安靜地窩在里面。
要不是它聽到小貓叫聲嗚咽著作出回應(yīng),我和冉青莊甚至都不會發(fā)現(xiàn)那里面有東西。
“小黑?”冉青莊小心翼翼地靠近,將手伸了過去。
小黑嗚嗚叫著,動了動,但仍然謹慎地不肯出來。貍花貓走到它面前,輕輕地叫了兩聲,仿佛在向它解釋我們的身份。
冉青莊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將手收回。
過了片刻,小黑將自己挪了出來。
用“挪”這個字眼,是因為小黑的的確確是靠著兩條前爪支撐,將自己從窩里挪出來的。
任誰看到它的模樣都要倒吸一口涼氣,那只能用“凄慘”來形容。
兩條后腿無力地拖在身后,腸子一樣的東西脫出肛門露在外頭,原本靈動圓黑的眼睛變得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人戳瞎了。
場面太過血腥,我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簡直不敢置信有人會這樣殘忍地對待小黑。
冉青莊顫抖著手,想要抱起它,可無論碰到哪里,小黑都會發(fā)出痛苦的哀叫。
“別怕,我?guī)闳タ瘁t(yī)生,他們會救你的……”冉青莊不斷輕聲安撫著它,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它從地上包裹起來。
只是兩天,小黑就像是瘦了好多,小小一團縮在冉青莊懷里,看上去已經(jīng)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
冉青莊抱著小黑就往巷子外面跑,我剛要跟上,想起小梨花似乎也受了傷,便回身一把抄起小貓,抱著追了上去。
離暗巷最近的寵物醫(yī)院也要七八百米,冉青莊一路狂奔,沒一會兒便消失在前方。我背著琴,手里還抱著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醫(yī)院時差點沒跪地上。
小貓左前肢骨折,一只眼睛有些紅腫,但所幸性命無礙。小黑的傷勢卻要嚴重得多,醫(yī)生抱著進診室查看了會兒,便出來朝我們搖了搖頭,說搶救的意義不大。
小黑的眼睛是叫人用利器戳瞎的,腸子則是被人肛門里塞了鞭炮炸出來的,醫(yī)生還在它體內(nèi)找到了鞭炮的殘留物。
醫(yī)生建議給小黑安樂死,說如果不這樣,它可能還要痛上好幾個小時才會迎來死亡。
兩天前它還是只快樂地搖著尾巴,整天跟著好朋友騙吃騙喝的小拖把狗。而現(xiàn)在,它只能虛弱地躺在醫(yī)院的診臺上,痛苦地等死。
它努力的想要生存,這個世界卻好像并不打算給它機會。
冉青莊像座雕像般靜立在那兒,似乎一時難以接受這個消息。我有些擔(dān)憂地輕輕拉扯他的袖子,他閉了閉眼,好半會兒才輕輕點頭,接受了醫(yī)生的提議。
我們被允許進到診室里,見小黑最后一面。護士也抱著小貓來到診臺邊,向小黑告別。
兩只小家伙彼此間好像都有感應(yīng),小貓將臉挨到小黑嘴邊,輕柔地用鼻子拱了拱它。好像在問,你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
小黑狗虛弱地伸出舌頭,最后一次舔了舔小貓的臉,隨后便躺在那里沒了動靜,只能通過皮毛微弱的起伏判斷它還有氣息。
醫(yī)生拿著注射器走來,里面已經(jīng)注滿藥水。
將注射器對接上留置針,醫(yī)生道:“你們準備好了,我就推了。推下去之后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也不會有痛苦了。”
我去看冉青莊,由他做決定。
冉青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黑卷曲臟污的被毛,接著緊握成拳,垂在身側(cè),緩緩?fù)鲁鰞蓚€字:“推吧。”
藥水順著針管注入小黑的身體,只是幾秒,皮毛的起伏消失了,小黑死了。
護士懷里的小貓突然掙扎著躍到了診臺上,看了看小黑,抬頭朝冉青莊長長喵了一聲。
并非尋常貓咪柔軟的叫聲,而是帶著不解,帶著不滿。
它不明白,為什么小狗的氣息消失了。
“它死了。”冉青莊告訴它。
小貓坐在小黑身邊,不再叫喚,不知是不是理解了冉青莊的意思,開始低頭舔舐小黑背上的卷毛,像在替它做最后的清理。
干干凈凈可可愛愛的來,也要干干凈凈可可愛愛的走。
最后我和冉青莊找了塊空地把小黑給埋了,埋好后冉青莊就讓我回家去。我問他小貓以后怎么辦?他想了想,說等小貓好了,會把它帶回家。
“昨天奶奶說,我可以收養(yǎng)它們了。”
心間一緊,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該嘆一句天意弄人。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充滿不必要的戲劇化,以及堆疊的厄運。
我爸那件事上如此,冉青莊這件事上同樣。
我以為這事就到這里了,畢竟我們誰也不知道虐殺小黑的是誰,而就算知道了,拿對方也沒有辦法。
沒想到幾天以后,事情又出現(xiàn)新的變化。
學(xué)校里開始流傳一段虐狗視頻。拍攝者綁住小狗的四肢和嘴,用著令人發(fā)指的殘忍手段依次戳傷小狗的兩只眼睛,又將一個個小炮仗塞進小狗肛門,隨后點燃。
視頻只有三分鐘,全程充斥著狗的慘叫以及施虐者的狂笑。期間有只小貓沖過來,被毫不留情地一腳踹開了。能看出施虐者不止一個人,但因為視頻經(jīng)過了加速,并不能從聲音上分辨他們的年紀和性別。
這樣的視頻或許會在網(wǎng)上流傳,會在社會上流傳,可為什么會在一群高中生間流傳開?
因為視頻里的小狗是小黑,也因為在視頻的最后,畫面中只出現(xiàn)了零點幾秒的校服一角,屬于南職。
宏高與南職是世仇,這在我入學(xué)前便已是定局。
兩校學(xué)生多有摩擦,也是每屆都會有的事。無視仇怨成為情侶和朋友的不是沒有,但總要受點白眼。
如果說之前兩所學(xué)校只是互看不順眼,那到高三這年,就有了點勢同水火的調(diào)調(diào),而這個調(diào)調(diào)的發(fā)起人,就是冉青莊。
既然不知道垃圾是誰,那就整個學(xué)校劃入垃圾的范圍。兩所學(xué)校火藥味逐漸加重,一觸即發(fā)。
老師不止一次地找冉青莊談話,讓他不要惹事,他表面答應(yīng)得好好的,轉(zhuǎn)頭卻依舊我行我素。
然后我就認識了兆豐。
我不太記得為什么會突然成了他的補課老師,但從某一天起,放學(xué)后他就會來學(xué)校找我,偷偷地翻進學(xué)校,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坐在冉青莊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勤學(xué)好問卻要勝過冉青莊百倍。
那時候他就愛染頭發(fā),但沒有現(xiàn)在高調(diào),染的是亞麻色。
兆豐比我小一歲,也算是南職的風(fēng)云人物,在他們那個年級很說得上話。
宏高對南職是避而遠之,南職卻不一樣,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并不把宏高的敵意放在眼里。
兩所學(xué)校在必經(jīng)路段上有所重疊,有時候兆豐遇見我,遠遠就會跑上來與我打招呼。久了冉青莊那邊也聽到風(fēng)聲,來找我算賬。
他寒著臉將我叫出教室,又拉著我進廁所,反鎖了門,問我和兆豐是怎么回事。
“我們就是……朋友。”
“朋友?你和那種垃圾做朋友?”冉青莊不敢置信地瞪著我。
他的用詞多少讓我有些不適,兆豐很用功,一直想考個好點的專科學(xué)校,不是他口中的垃圾廢物。
“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我向他解釋,冉青莊卻像個獨裁的暴君,聽不進任何諫言。
“和他斷絕來往。”他命令道,完全不給我第二個選擇。
我震驚于他的專制,畏懼于他蠻橫的態(tài)度,但總覺得他不至于對我動手,還是大著膽子拒絕了。
“不要。”
話音剛落,一道凌厲的拳風(fēng)擦著我襲向身后廁所隔板,發(fā)出一聲巨響。
我微微睜大眼,呼吸都有一瞬的凝滯。
“我再說一遍,和他斷絕來往。”冉青莊沉聲道。
這不是打商量的態(tài)度,他完全是想用暴力鎮(zhèn)壓我。
我眼睫輕顫,咽了口唾沫,問他:“如果我不呢?你沒有權(quán)利限制我和誰交朋友。”
他收回拳頭,用一種仿佛不認識我的眼神打量我。
“你不?”他腔調(diào)古怪地吐出兩個音節(jié),漆黑的眼中一片冷凝。
我瑟縮了下,雙唇囁嚅著,總覺得那拳頭再落下,就不是打在身后的板子上了。
“你聽我說,他其實……”
“誰把廁所門鎖了?快點開門!怎么這么沒有素質(zhì)?別人還要用呢!”
突然響起的拍門聲打斷了我要說的話,冉青莊掃了眼門的方向,再與我對視片刻,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的人一見是他便立即噤聲,大氣都不敢喘的模樣。
“不是上廁所嗎?去啊。”冉青莊將門拉得更開。
那人慌慌張張進來,見到我,眼里閃過絲驚訝,但腳下步伐半分不停,逃也似鉆進離門最近的一間隔間,下一秒就將門鎖死了。簡直像背后有什么兇猛的野獸在追趕。
此時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適合再交談,冉青莊最后又看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這事不可能就這樣結(jié)束。
我心里有這樣的預(yù)感,但不知道它會以什么樣的方式爆發(fā)。
戰(zhàn)戰(zhàn)兢兢度過一周,我盡量躲著冉青莊,就怕和他再起沖突。
兆豐一如既往放學(xué)后會來學(xué)校偷偷找我,我也不是沒想過換個地方補習(xí),但他說他是住校的,要是不介意,倒也可以去他們宿舍,只是人很多,氣味也不怎么好聞。
我想了想,只得作罷。安靜,敞亮,還近,的確沒有比我們學(xué)校更好的補課地點了。
然后,我們就被冉青莊發(fā)現(xiàn)了。
我不知道他在門外看了多久,但當(dāng)他一腳把教室門踹開的時候,我和兆豐都嚇得半死。
兆豐抓起自己書包就想跑,躍過一排桌椅才發(fā)現(xiàn)后門被廢棄的舊講臺堵得死死的。
冉青莊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死人。雄獅不會允許自己的領(lǐng)地里出現(xiàn)別的雄性,發(fā)現(xiàn)了,就攻擊。
糟糕了。
我站起身,擋在他和兆豐之間,明明也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面對他卻很心虛。
“你們在做什么?”他雙手插在褲兜里,門神一樣立在教室門口,視線從兆豐身上緩慢移到我身上。
我一激靈:“補課。”
“補課?”冉青莊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臉上是明顯不信的神色,“南職的垃圾找你補課,你就給他補了?”
兆豐一看不是老師,也沒在怕了:“喂,別以為我怕你啊!”他撩起袖子,一副隨時奉陪的模樣。
“我知道你,南職的小混混頭子。”冉青莊欣然應(yīng)戰(zhàn),將手從口袋里抽出,也開始擼袖子。
“朋友多就是混混頭子嗎?那你不是也差不多?”兆豐將書包丟到一邊,嘴上毫不客氣地回道,“我是南職的小混混,你就是宏高的小混混。”
這句話簡直是踩了冉青莊的雷區(qū),他面色一變,作勢就要上前。
年級主任為了震懾冉青莊此前已經(jīng)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再打架,就要把他開除。
我馬上攔在他身前,不讓他靠近兆豐半步:“你別沖動。這會兒打架會引來保安的,要是陳主任知道了又要叫你奶奶過來,你……你忍心看她為你擔(dān)心嗎?”
冉青莊陰沉著臉,并沒有就此罷休:“讓開。”
兆豐還在那兒挑釁:“季檸你讓開,我讓他知道我的厲害。”
我簡直都想沖過去打他一頓,冉青莊就算讓他兩只手打翻他那都是綽綽有余的,真讓冉青莊過去,明天我就得去醫(yī)院看他了。
“你再不走我就不給你補課了!”我回頭朝兆豐吼道。
補課的威力還是很大的,兆豐頗沒有意思地“切”了聲,撿起地上書包,拍了拍背到肩上。
“那你可得防住了,他只要沖過來我就只能還手了哦。”他繞開我和冉青莊,用著并不急迫,堪稱從容的姿態(tài)走出教室,消失在了門外。
冉青莊期間有要沖過去的苗頭,被我猛力按著胸口推到墻邊。他似乎沒想到我會和他動手,后腦勺重重磕在黑板上,臉上立時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對、對不起……”我手足無措,想去查看他的傷勢,還沒碰到就被狠狠打開。
“別碰我。”他摸著后腦勺,仍沒有換過勁兒。
兆豐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遠了。
我退開一步,遠離他,再次解釋道:“他真的就是來找我補課的,你相信我,他和那些人不一樣的。”
冉青莊看了眼指尖,垂到身側(cè):“我憑什么相信你?你又憑什么相信他?”
他完全胡攪蠻纏著,似乎已經(jīng)認定我是個私聯(lián)外校人員,和對方里應(yīng)外合意圖搗毀宏高的叛徒。雖然沒有明說,但話里話外表達得很清楚——我如果要和垃圾做朋友,我就是自甘墮落,也是垃圾。
“我……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就為了一條狗嗎?”
他瞇了瞇眼,語氣森然:“就為了……一條狗?”
我知道小黑對他來說不止一條狗,那更像一個心結(jié),一個從童年到少年的噩夢。
但我更知道,他這樣的狀態(tài)是不正常的。
我提高音量:“你說你和你爸爸不一樣,可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暴力又不講道理。你找到殺死小黑的兇手又能怎么樣?殺了他們以暴制暴嗎?那只是一條狗,你要為此斷送自己的前途嗎?”
如果是在別的情況下,我的話冉青莊或許還能聽進去一些。但那會兒條件太差了,天時地利人和,沒一樣中。他完全就跟毫無理智的野獸一樣,非但沒冷靜下來,還因為我的話更暴怒了。
赤著眼,他撲過來,揪著我的衣襟,粗魯?shù)貙⑽野丛谡n桌上。我以為要被打了,抬起胳膊護住頭臉,雙眼緊緊閉起來,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拳頭遲遲沒有落下,我忐忑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冉青莊俯視著我,眼里盛著冰焰,另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摻雜其中。
但很快,這些零碎的情緒就消失了,當(dāng)他對上我的雙眼時,眸子里便只剩下全然的冷漠。
他放開我,退后幾步:“不要讓我再在宏高見到他,不然我一定要他好看。”
我驟然脫力,跪坐到地上,仰頭看著他沒有出聲,害怕一出聲就露了怯。
他垂眼與我對視半晌,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離去。
確定他再也不會回來,我一下子垮下肩膀,整個人撲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就那樣靜靜地保持了許久。
那之后,我和冉青莊的關(guān)系便從“泛泛之交”退化到了“形同陌路”,甚至……有往更糟糕的方向發(fā)展的趨勢。學(xué)校里哪怕遇見我,他也會當(dāng)做不認識,有時候碰巧對上視線,還會馬上嫌惡地瞥開。
我雖然覺得苦悶,但也毫無辦法。
別人就是討厭你,不想跟你交朋友,你難道還能強迫人家跟你一起蕩起友誼的雙槳嗎?
學(xué)校是不好再作為補課地點了,還好兆豐后來又找到個開小飯館的同學(xué),說是可以借用他們家的包間補課,但條件是要連他同學(xué)一起教。
一個是教,兩個也是教,我自然是同意的。
又過半個月,虐殺小黑的人找到了,南職的學(xué)生,林笙出的力。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但證據(jù)確鑿,有完整露臉視頻為證。
林笙叔父是博城都市報主編,得知此事后,將事情前前后后詳細做了報道,足足寫滿一個版面。南職迫于壓力,只能將那幾個學(xué)生開除處理。
又因為引起一定社會關(guān)注,幾人家門口隔三差五就被人潑紅漆,扔臭雞蛋,鄰居也怨聲載道,沒多久這幾家人就灰溜溜搬走了。
然而,這件事似乎還沒有給夠這群人渣教訓(xùn)。他們并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懊悔,反倒怪冉青莊與林笙將事情鬧大,讓他們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有個叫高偉的懷恨在心,選了個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埋伏在小巷,請冉青莊吃了擊悶棍。
打完人高偉就逃了,所幸當(dāng)時林笙正和冉青莊在一起,及時叫了救護車不說,還在醫(yī)院照顧了冉青莊一夜,最后也是靠著他的口供鎖定了犯人。
冉青莊再出現(xiàn)在學(xué)校時,后腦勺上貼著紗布,臉色看起來很差。
我見到他遠遠走過來,就想和他打個招呼,問問他身體怎么樣了。
犯人找到了,和南職的仇怨沒那么深刻了,我們也應(yīng)該要……和好了吧?
手舉起來,一句“早上好”來不及出口,冉青莊便看也不看我地擦著我往走廊另一頭走去。
他沒有想和我和好的意思,或者說,他并不認為與我的關(guān)系需要“和好”。
而就在這時,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我媽不小心摔了一跤,傷到了腰,家里失去唯一勞動力不說,照顧她也成了一個難題。
早些年,在我媽一把將老季骨灰全撒進海里的時候,我們家就和老季家斷了聯(lián)系。而我媽娘家又在外地,路途遙遠,多有不便,關(guān)系普通,也不好麻煩。
我正處于高三,是關(guān)鍵時期,我媽是打死都不肯讓我犧牲課業(yè)照顧她的。
最后想出的辦法,是買很多很多饅頭放在冰箱里,早上給她熱了擺到床頭,她餓了就就咸菜吃。
但沒幾天,她就不吃咸菜了,光啃干饅頭。因為咸了就要喝水,喝水就要上廁所,家里沒人,她上不了廁所,于是只能盡量減少喝水。要上廁所,也總是忍到小妹下午四點回家。
我媽自己吃饅頭,卻不愿意我們也跟著吃,一度想要教小妹下廚。可小妹那時也才九歲,連刀都拿不動,我實在不忍心,就問兆豐的同學(xué)父母,能不能打包一些當(dāng)天賣剩下的米飯和涼菜帶回家。
還好對方很好說話,不僅給我?guī)Щ孛罪垱霾耍刻爝€會多炒一個熱菜送給我。但這樣一來,補課的事就不好推辭了,畢竟吃人嘴軟。
我每天回去都要很晚,小妹和媽媽也就等我到很晚。吃飯時,媽媽還能顧及吃相,小妹就整個狼吞虎咽,像是恨不得將碗也吃下去。
這種時候,我總是很心酸。
如果我爸還活著,如果我沒有學(xué)那么花錢的樂器,如果我學(xué)習(xí)能更好一些,如果我能得到那筆獎學(xué)金……
無數(shù)個如果在腦海里盤旋,化成烏壓壓的黑云朝我壓來。
學(xué)校的保送名額遲遲未定,而冉青莊和林笙就在那時、那地、那樣的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仿佛夏娃摘下的那顆蘋果,該隱咬住的第一段脖頸,促使我作出最錯誤的決定。
之前我以為我告發(fā)他們,是因為我的貪婪,我的嫉妒,可現(xiàn)在記起這一切,我又覺得那或許是在報復(fù)。
報復(fù)冉青莊對我的無視與冷漠,報復(fù)他……沒有回應(yīng)我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