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曰:“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用力,漸漸盈科而進[81]。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識認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萬物’[82],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后儒不明格物之說,見圣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葉,葉而后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譯文】
陸澄問:“知識得不到長進,怎么辦?”
先生說:“做學問必須有根本,必須從根本上下工夫,循序漸進,才能有進步。仙家用嬰兒打比方,說得非常精辟。譬如,嬰兒在母腹中時,純粹是一團氣,有什么知識?出生后,方能啼哭,爾后會笑,后來又能認識父母兄弟,逐漸能站、能走、能拿、能背,最后天下的事無所不能;這都是精氣神日漸充足,筋骨力氣漸強,智慧日漸提高的結果,而不是自出娘胎之日起就能推究得到的。所以學習必須有一個本源。圣人達到了‘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程度,也不過是從‘喜怒哀樂之未發之中上’慢慢培養起來的。后世儒生不理解格物的學說,看到圣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便想在初學時就達到這樣的境界,哪里有這種道理!”
先生又說:“立志用功,就如同種樹。剛開始生根發芽,還沒長出樹干來,等長出了樹干還沒長枝,長了樹枝之后長葉子,葉子長好后開花、結果。剛種上樹根時,你只管培土灌溉,不要想著生枝、長葉、開花、結果??障肽切┯惺裁从茫恐灰煌伺嗤凉喔鹊墓Ψ?,何愁沒有枝葉和花果?”
十七
【原文】
問:“看書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為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于心體[83]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
【譯文】
陸澄問:“讀書但不懂,怎么辦?”
先生說:“讀不明白的原因是你只在字的表面意思上下工夫了。如此,還不如讀程朱的學問。他們的學問看得多了,就會理解。他們的學問雖然講得清楚明白,但能真正學到的很少。想學明白,必須得在心體上下功夫,凡是不明白的、解釋不通的,必須返回自身,從自己的內心去體會,就一定能學明白,想得通。所謂的《四書》《五經》,不過是講心體的。這心體即所說的道心,體明即是道明,再無其他。這正是為學的關鍵?!?/p>
十八
【原文】
“‘虛靈不眛,眾理而萬事出。’[84]心外無理,心外無事?!?/p>
【譯文】
“‘讓心空靈而不糊涂,各種道理存于心中,萬事萬物都會呈現出來?!耐鉄o理,心外無事?!?/p>
十九
【原文】
或問:“晦庵先生[85]曰:‘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痆86]此語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為二。此在學者善觀之?!?/p>
【譯文】
有人問:“朱熹先生說:‘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這話說得對嗎?”
先生說:“心即是性,性即是理,說一個‘與’字,恐怕將心理作為二物來對待了。這需要求學之人善于觀察發現。”
二十
【原文】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
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
【譯文】
有人說:“人都有這顆心,既然心即是理,那為什么有的為善,有的卻為惡呢?”
先生說:“惡人的心,失去了心之本體?!?/p>
二十一
【原文】
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后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余?!痆87]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圣人說‘精一’,自是盡。”
【譯文】
陸澄問:“朱熹先生在《大學或問》中說:‘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后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余。’這話說得怎么樣?”
先生回答說:“恐怕不完全正確。天理豈容分析?又怎么會是湊合得了的?圣人說‘精一’,其實已經囊括全部做學問的內容了。”
二十二
【原文】
“省察[88]是有事時存養,存養[89]是無事時省察。”
【譯文】
“反省體察是在有事時的存心養性,存心養性是在無事時對天理的反省體察?!?/p>
二十三
【原文】
澄嘗問象山[90]在人情事變[91]上做工夫之說。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92]。”
【譯文】
陸澄曾經就陸九淵關于在人情事變上下工夫的觀點請教于先生。
先生回答說:“除了人情事變,就沒有別的事了。喜怒哀樂,難道不是人情嗎?從視、聽、言、動至富貴、貧賤、患難、生死,都是事變。事變含在人情中,關鍵在于‘致中和’,‘致中和’在于‘謹獨’。”
二十四
【原文】
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
曰:“然?!?/p>
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93],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于人也,謂之性;主于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引以往,至于無窮,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p>
【譯文】
陸澄問:“仁、義、禮、智的名稱,是因為表現出來了才有的嗎?”
先生說:“是的?!?/p>
另一天,陸澄問:“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都是本性表現出來的德行嗎?”
先生說:“仁、義、禮、智也是本性表現出來的德行。天性是唯一的,就形體而言為天;就主宰而言為帝;就流行而言為命;就賦于人而言為性;就主宰人身而言為心。心的表現,遇到父親便孝,遇到國君便忠,以此類推,名稱可達無數之多,但僅一個性而已。比如,人就是一個,對父親而言為子,對兒子而言為父,以此類推,名稱可以無窮盡,但就是這個人而已。所以人只要在性上用功,把性參悟透徹了,那么世上的一切道理便豁然開朗了?!?/p>
二十五
【原文】
一日,論為學功夫。
先生曰:“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94]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95]時在。雖曰‘何思何慮’[96],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p>
【譯文】
有一天,師生共同探討做學問的功夫。
先生說:“教人做學問,不能偏執一端。在剛開始學習時心猿意馬,精力渙散,所考慮的大多是‘人欲’方面的事,所以姑且先教他靜坐,以安定思緒。久而久之,以使他心能安定,但若只是教他懸空靜處,以至于像槁木死灰一般,也就沒有什么用了。此時必須教他省察克己的功夫,此一功夫從來不能間斷,好比鏟除盜賊,要有一個徹底清除的決心。無事時,把好色、貪財、慕名等私欲統統搜尋出來,拔去病根,使他們不再有死灰復燃的機會,才算痛快。就像貓捉老鼠,眼睛盯著,耳朵聽著,摒棄一切私心雜念,態度堅決,不能姑息遷就,不給它喘息的機會,不能放它生路,這才是真正的功夫,如此才能掃盡心中的私欲。一旦達到心中沒有私欲,自然能做到端身拱手。雖然說‘何思何慮’,但那不是初學時該做的。初學時必須想著內省自察、克制私欲,這就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純正時,就是‘何思何慮’的境界了。”
二十六
【原文】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97],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98]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p>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譯文】
陸澄問:“有人夜里怕鬼,怎么辦?”
先生說:“這種人平日里不能做到完全出于公義而心中有愧,所以才會怕鬼。如果平時的行為不違神靈,坦蕩光明,又有什么可怕的?”
馬明衡說:“正直的鬼不可怕,只恐怕邪惡的鬼不理會人的善惡,所以難免有些害怕?!?/p>
先生說:“邪惡的鬼怎能迷惑正人君子?只怕是人自己心邪,才有能迷惑的鬼,并不是鬼迷惑你,而是人心已自迷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貪財,就是財鬼迷;不該怒而怒,就是怒鬼迷;不該怕而怕,就是懼鬼迷?!?/p>
二十七
【原文】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p>
【譯文】
“定為心之本體,即天理。動與靜,只是天理在不同時間、不同環境下的表現。”
二十八
【原文】
澄問《學》《庸》同異。
先生曰:“子思[99]括《大學》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p>
【譯文】
陸澄向先生請教《大學》《中庸》兩書有何異同。
先生說:“子思總結概括了《大學》一書的要義作為《中庸》的第一章?!?/p>
二十九
【原文】
問:“孔子正名[100],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101],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圣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于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102]?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請戮。聵已見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于父。聵與群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于是集命于輒,使之復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103]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為太公,備物致養,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04],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于天下矣??鬃诱?,或是如此。”
【譯文】
陸澄問:“孔子端正名分,先儒說是上報天子、下告諸侯、廢黜公孫輒而擁立公子郢,這種看法正確嗎?”
先生說:“我恐怕不能贊同。一個人在位時對我恭敬盡禮,要求輔佐從政,我卻先廢除他,這難道容于人情天理嗎?孔子既然答為衛國國君輒理政,必定是衛國國君信任他而把國家交給他,也能聽進去他的勸誡。圣人盛德至誠,必定能感化衛輒,讓他知道不孝順父親的不可以稱之為人,衛輒一定將痛哭奔跑,去迎回他的父親。父子之愛源于人之本性,輒若能切實悔悟反省,他的父親蒯聵怎能不被感動?假若蒯聵回來后,衛輒把國家交給父親治理,并以此請罪。蒯聵已被兒子深深打動,又有孔子在中間誠心調解,蒯聵當然不會接受,依然讓兒子治理國政。群臣百姓也必定會愿意衛輒為國君。衛輒是自我檢討自己的罪過,向天子請罪,向各方諸侯公布,表示一定要把位子給父親。而蒯聵與群臣百姓都贊揚衛輒已經悔悟了且具備了仁孝的美德,也上告天子,向各方諸侯公布,一定要讓輒成為衛君。于是天命集于衛輒,讓他重新做衛國的國君。衛輒不得已,于是像后世尊立太上皇的故事那樣,率領群臣百姓尊奉父親蒯聵為太公,極盡孝養,衛輒才重新做了衛國的國君。這樣國君、大臣、父親、兒子都恪守自己的身份,名正言順,天下大治。孔子所說的正名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p>
三十
【原文】
澄在鴻臚寺倉居[105],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
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于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106]。大抵七情[107]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卻曰‘毀不滅性’[108],非圣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