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迎霆這次回來,據說是將要在家鄉安定下來,娶妻生子,開設私塾。</br> 雪懷八年不見這個人,再見時發覺此人沾染了一些迂腐造作的毛病,與八年前那個帶著書卷氣的大哥哥相去甚遠。</br>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邊來往交談時,他只當做普通人情應酬,后來發覺白家好像有意給他與白迎霆牽紅線,他便閉門謝客,稱自己要準備去看外公外婆時帶的禮物。</br> 這倒不全是假話。</br> 雪懷的確也在準備去看望老人的禮物:上品仙草丸與一大箱蟠桃,天庭快遞點發貨向來慢吞吞,快遞員諸如青鳥之類的也經常偷懶,他只好在家中等著。深花臺沒什么忙的,他便貪閑在家中躺著,不大愛出去走動。</br> 白家那里,便交給雪宗去應付,打太極。</br> 雪懷只否決了雪宗提議再讓他和白迎霆拜個把子的說法:“到時候又是哥哥弟弟滿天下,你不嫌煩,我還煩,爹,你就幫我推掉,有什么不可以的?還有上次云錯云公子,人家明明對我沒意思,爹你非覺得全天下的人都喜歡你兒子似的。”</br> 雪宗一臉憂愁地看著他:“爹還不是怕你往后大了,連個陪你的人都沒有。爹總覺得這世間好男兒好女兒多,可是能配上你的卻怎么找不到呢?你柳姨卻老是說那姓白的少年不錯,爹卻覺得這小子也不行,太酸腐了,讀書讀多了就是那樣的,腦袋都不太靈光。”</br> 說完后,又正色道:“不過,上次那個姓云的小子絕對對你有意思!爹是過來人,姜還是老的辣,你這小倒霉孩子,怎么就不信呢?”</br> 雪懷敷衍道:“那就等大了再說,兒子大了,只陪著父親您,不是也挺好的?”</br> 雪宗笑開了:“哎喲,小嘴兒真甜。那成,爹等你自個兒領媳婦兒上門,不催了。”</br> 雪懷:“……”</br> 他打發了雪宗這個當家長的幫自己擋桃花,安安生生過了一段宅在家中養蘑菇的日子。</br> 上回去賭市回來后,他把烏金靈石和封印著十只嗜血魔蝙的玄鐵調換了一下,原樣放回那個精致的禮品盒中,并且明令禁止家中人出入他的房間,特別警告了一下柳氏。</br> 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釣魚似的。</br> 三天后,果然出事兒了。</br> 柳氏不顧提醒,趁沒人的時候進了雪懷的房間,打開了那個貴重的沉木盒子。</br> 觸碰到那個玄鐵的第一瞬間,十只兇悍的嗜血魔蝙瞬間破開了封印,張著血盆大口兇狠地撲向她,尖利的牙齒與可怖的爪子割裂了她的皮膚和華貴的衣袍。</br> 這個人前高貴冷漠的婦人直接嚇得尖叫起來,十只半個臂膊那樣大的吸血蝙被關紅了眼睛,如同潮水一般將她包裹,造就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疼痛,她尖利地叫了起來:“啊!這是什么!拿開!拿走!”</br> 眾人聽聞她的驚叫聲趕過來,卻都被兇猛的蝙蝠給逼退了。還是雪懷房中那只饕餮鬼蹲伏了許久,瞧見有只蝙蝠已經要伸出爪子制住她,一口咬開她的脖頸,這才按照雪懷指示沖上去,吧唧吧唧地把十只蝙蝠全部塞進了肚子里,而后打了個飽隔。</br> 雪懷姍姍來遲。</br> 柳氏嚇得花容失色,指著雪懷又哭又笑:“你,雪懷,小懷,你怎么在房中養這樣的東西!”她起初語氣相當不善,嚇瘋了的指責口吻,一句話沒說完就意識到這樣不太好,把語氣放軟了,自顧自地抹眼淚。</br> 雪何也趕了過來,看到母親身上的傷口后又驚又怕,什么話都不敢說,只蹲下去抱著她。</br> 雪懷靠在門邊,聲音冷靜:“我說過,沒有我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我的房間。”</br> 柳氏哭得更傷心了:“柳姨只是幫你收拾一下房間,給你換床枕被褥,那么貴重的東西你就用個盒子裝著,也不好好收起來,我擔心它被你養的這個饕餮給吃沒了,這才來你房中收拾。小懷,柳姨不是故意的,誰能想到你在房里養這樣的東西呢?”</br> 雪懷道:“柳姨,我記得我這個月來少說跟所有人講了四五遍,我的房間誰也不準進來,這是其一。其二,玄鐵封印血蝙蝠,是我打算去深花臺做劍靈的血引子,才買回來沒幾天。”</br> 說到這里,他往房內看了看,饕餮鬼正在嚼吧著最后一只半死不活的蝙蝠,被他看得一愣,無辜地抬起頭來看他。</br> 雪懷揮揮手:“吃吧。”</br> 而后繼續道:“其三,柳姨。”</br> 雪何聽見他這這種語氣,猛地察覺了什么——雪懷這種語氣,和他十幾天前拿箭指著他時的語氣是一樣的!</br> 這一瞬間,一個讓他膽寒的推想浮現在他心頭:雪懷什么都知道。</br> 他知道他們母子二人對他的敵意,知道他們私下的那些手段,這不是普通的小打小鬧,雪懷是玩真的!這才是雪懷最近對他們的態度大改的原因!</br> 柳氏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就見到雪懷歪了歪頭——這是他發狠搞人時的習慣性動作。</br> 雪懷問道:“我原來也沒想到柳姨是這么怕蝙蝠的,畢竟整天跟在我頭頂的,還有跟在我父親頭頂的那些魔界蝙蝠,也是您飼養的罷?</br> “雖然我不知道您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監視呢,窺伺呢,我都不想管,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在后院泉臺暗門底下的那個房間,可否允許我進去幫你打掃一番?畢竟我也是出于好心,自家人收拾,總不比養的什么饕餮鬼來的管用,是不是?”</br> 周圍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見。趕來的這些家丁都是在雪家干了十幾年的忠仆,卻是頭一遭見識少主和二夫人這么動肝火。</br> 聽這陣勢……夫人做的事也的確見不得光。</br> 雪懷說完后,沖房內做了個手勢,那是表示允許饕餮鬼出門的意思。</br> 饕餮鬼聽他的話,聽得半懂半不懂,只在朦朧間覺得自己被批評了,于是憤而沖出去,在眾家丁的驚呼中騰躍而上——憑空躍出地面二十多丈,虎虎生威地去天上游蕩一圈兒,再下來時,嘴里分明銜著好幾只蝙蝠——它們已經被咬死了,魔息退卻,漸漸顯露在人前。</br> 雪懷掃視一眼眾人:“俗話說家丑不外揚,這事看看也就算了,我也相信柳姨不是存心的。至于泉臺暗門,等我父親回來后,請他定奪。”</br> 他看向和雪何抱作一團瑟瑟發抖的柳氏,恍然間覺得自己仿佛才是那個壞人——不由得笑了一聲,揚長而去。</br> 晚間雪宗從深花臺回來,雪懷沒見他,讓老翁將前因后果都告訴了他。</br> 后院那個密室暗道,因為雪懷放話的消息,也無人敢動,連銷毀證據都不敢。雪宗鐵青著臉帶人探查,果然在里頭找到了上百只魔蝙蝠。柳氏也承認了用這些蝙蝠來監視他們的行蹤。</br> 當天晚上,雪宗氣得飯都沒吃下。還是老翁來輾轉問了雪懷:“老爺現下心情很差,二夫人和小少爺怎么處理,還是要少主來定奪。”</br> 雪家干仙界軍火的生意,家中自然也有私獄,這私獄還是經北天浮黎宮主人請求建造的——當年天界動蕩,星盤出事,四處抓魔物鎮壓星盤時,天界的牢獄塞不下,鎮魔的法器也缺少,雪家便無償改建了八處宅邸,捐了幾萬個鎮魔鎖。</br> 那時雪懷還小,走在路上也時不時逮幾個魔物關著,對這個地方很熟悉。</br> 見雪懷不說話,老翁又道:“此事可大可小,少主,還好您發現了……說是監視,實際能做的還有很多。老爺那邊尤其危險,深花臺好些個機密,老爺連您都沒告訴,都被蝙蝠聽了去,那可怎么行?老爺這下氣得不輕。先夫人在時,可沒這么多事。”</br> 他說的是雪懷的母親,慕容宓。家丁中但凡留得久些的人,心都是偏著雪懷親娘這一邊的,連帶著看柳氏也不順眼。</br> 雪懷半披著一件透白的袍子泡在溫泉里,沉默不語。</br> 這位少主向來有仇必究,凡事拎得清,眼下對于他而言,最好的選擇是——讓雪宗休妻。</br> 但雪宗喜歡柳氏的容貌,否則也不會將這么個無權無勢、見識短淺的女人娶回家。柳氏有她的小精明和小算盤,但起初對雪宗也有那么幾分感情。當初雪宗追求她時,也是天花亂墜地哄,才把人哄到家中來。</br> 到了家中,兒子都險些沒能得到承認,雪宗吊兒郎當的,家中仆人都向著已故的慕容宓,連帶著對她也客客氣氣。那點感情恐怕也消磨不見,這才能有痛下殺手的動機。</br> 這樣一個人,說不出到底是可憐還是可恨。</br> 雪懷是心軟,卻也絕不會對著上輩子疑似害死了自己的一對母子心軟。</br> 雪懷懶懶地道:“下獄拷打,按家法處置。不過這個下獄的時間就給她減少一點,三日后放出來,讓她滾回老家思過吧。至于要不要休妻,長輩的恩怨情仇讓他們自個兒拎清,只要不犯到我頭上,其他的我不管。”</br> 老翁道:“少主,那小少爺怎么辦?”</br> “雪何,他若有孝心想陪他娘一起,由他去。”雪懷道,“他都這么大了,總該知道什么叫做分寸。再者,叫他別來我這里求情,做了錯事就該付出代價,他求一次,我讓他娘多在地牢待一年。”</br> 老翁離開了。</br> 雪懷繼續把自己泡在泉水里。</br> 暫時解決了這邊的事情,他也沒覺得有多高興。總之不是什么兄友弟恭、家庭圓滿的好事情,如果是上輩子,他或許會為了自己在這一著得勝而高興,但他重來一世,只覺得非常沒有意思。</br> 偏巧就重生在十六歲這年,他有點貪心地想到,要是再小點就好了,為什么不能再讓他回到七八歲的時候,多依偎一下那時候的幸福呢?</br> 他有點想他的娘親了。</br> 這時,天邊撲棱棱地飛來了一只青鳥,停在溫泉旁的巖石上,低頭放下一個銀盤。</br> 銀盤里裝著一個老舊的香囊,色澤一半舊一半新,顯然是很久以前有人做到一半,沒做完,后來人補上的。</br> 這是很老的東西了,大約十年前流行的花色與款式。雪懷嘩啦一聲從水中伸出手,拿起來看了看——里頭填了仙白芷與佩蘭,正是他最近喜歡的香料。</br> 上輩子他不怎么用香,因為上戰場,掛個香囊總覺得奇怪,這輩子撿起了以前這個愛好,開始熏香,偶爾也拿個香囊帶帶,他喜好成迷,經常在換,卻沒人知道他最喜歡哪一味。</br> “這個是?”他問青鳥道。</br> 青鳥道:“是有人托我在神農館里找到的,是雪少主母親的舊物。當年慕容夫人輾轉求醫,去過許多個地方,有些東西不免落下。這個香囊,就是她過世前為您繡的一個,只可惜沒有完成。夫人當初用完了手頭的凰羽線,和香囊一起轉交神農醫館的侍女保管,打算等找齊線后再繡完,但是后來夫人病情嚴重起來,就一直沒能完成。醫館換了再換,這個香囊倒是一直忘了拿回來。”</br> 雪懷奇道:“原來是這樣。”</br> 他拿過來,又仔細地看了看:把這個香囊補全的人顯然不怎么熟練,針腳細密嚴實,卻實在難看,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才將它繡完。</br> 香囊里頭塞著一張泛黃的字條,上面寫著:</br> 吾兒雪懷,愿你如蘭芝佩玉,一生不因紉取,縱使無人,芳華不減。</br> 慕容宓于小懷十歲生辰。</br> 他母親在他十歲不到時就去世了,這顯然是她想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那時候的名門貴族,男孩十歲起就要佩劍、佩囊、駕馭靈獸了。</br> 他這個沒心沒肺的絕色老娘從來沒送過他什么生辰禮物,頂多往他臉上親幾口當做獎勵,這就完了。那時家中,不是雪宗和慕容宓寵兒子,而是老子和兒子一起寵著她。</br> 沒想到她還會給他準備禮物。</br> 雪懷握著這個香囊,有些不知道說什么。</br> 青鳥拍拍翅膀:“既然送到了,那我就先走啦,雪少主。”</br> 雪懷叫住他:“等等,是誰送的我這個東西?要找到它,應該花了不少功夫吧?我要怎么謝他?”</br> 青鳥道:“那人說不必告訴您,希望您能和慕容夫人一樣快樂瀟灑,一生無憂。奈何橋上不必有人等,放不下的,自會重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