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錯是那天跟他告別后不見的，一去就是十幾天，不見蹤影。起初是諸星他們這群紈绔約他出來走動，總是不見人，這才想起來問到和云錯有生意往來的雪家這里。</br> 結果一問，雪懷不在，雪宗也表示好些天沒見到云錯的人了——他錢還沒給呢。</br> 眾人擔心云錯是出了什么事，雪何尤其心慌，他修為不高，連最簡單的驅使青鳥和信鴉幫忙找人都做不到，柳氏不在，他不敢找雪宗求助，想來想去居然咬牙給雪懷寫了一封信，找他求助。</br> 這倒霉孩子送的信還是封著留聲法術的那種，雪懷為了了解事情經過，不得已循環播放了幾下，雪何嚶嚀抽泣的聲音響徹整個仙門，聽得他整個人都木了。</br> 他收拾了包裹，跟外公外婆說明了情況，想過之后，沒有直接回仙洲，反而去了魔界邊境的一個峽谷。</br> 他記得云錯有一個修行的禁地，在他正式起兵之前，平常靜心、修行、參悟都是在那個峽谷的某個靈洞里，禁止其他人踏足。</br> 他上輩子也沒去過。云錯不許他去，說那基本已經是魔族的地界了，他以仙的根骨過去，非但看不清路，也可能遇到危險。</br> 當時他們關系還很好，云錯怕他擔心，每次修行都告訴他時間，如約出關。</br> 不過以前修行時間再長，也不會超過十五天，今天卻是第十九天了。</br> 雪懷想到云錯那一頭銀發和隱紅的雙眸，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不會是氣息走岔，走火入魔了罷？”</br> 云錯本來就是半仙半魔，這種體質修行起來最是險象環生，稍有不慎就會出大亂子。</br> 先不說云錯和他的糾葛，救人要緊，那片危機四伏的地方，也唯有他的修為可以只身前往。雪懷意識到時間耽擱不得，動身的同時，他也寫信給了他認識的醫者，請他們帶人等在峽谷口。</br> *</br> 魔界和仙界，在雪懷眼中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頂多是長得奇奇怪怪的東西多了點。要說他養的那只饕餮鬼，追根溯源也是跟妖魔搭邊的。</br> 只有一點麻煩，他看不清路。</br> 就像他看魔界的蝙蝠只是一團黑霧一般，他有點難以想象云錯壓不住魔眼時，是怎么看他們仙界的。會不會自己的臉其實在云錯眼中看起來也是一團霧呢？</br> 他胡思亂想著，眼見著越走越深，道路越來越崎嶇，樹木參天，山道逼仄，御劍和騰云已經不管用了，只能老老實實地下地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好幾次踩空，寸步難行。雪懷想了一會兒后，他干脆封閉了視覺，沉下心來用靈視打量四周。</br> 周圍潛藏著千百個伺機而動的黑影，可能是蝙蝠，也可能是別的什么，但不知為什么，雪懷感覺到這些東西在打量他，卻都沒有要動手的意思。</br> 他干脆出聲，問道：“你們好，我來這里找個人，并沒有其他不好的意思，能不能勞請你們指個路？”</br> 無人應答，只聽見片刻后，群鳥飛離深林的聲音，數以萬計的翅膀扇動聲由近而遠，離他越來越遠。</br> 一個毛茸茸的爪子碰了碰他的腳踝。</br> 雪懷睜開眼，發覺陰云籠罩的峽谷不知什么時候變得開闊了一些，再仔細一看，天邊升起一輪陰沉的紅日。腳下蹲著云錯那只銀灰色的小貓咪。</br> 那陰慘沉悶的紅日照耀下來，將眼前這只溫馴可愛的小動物也照得顯出幾分邪性來。它突然不那么親雪懷了，碧綠的眼眸里閃著警惕的光，雪懷剛要蹲下來抱它，便被它兇了一下，而后看著它一個轉身，飛快地跑走了。</br> 雪懷這下有了目標，徑直跟上。</br> 這呆瓜貓倒是很靈活，左奔右突，好幾次差點沒入鮮紅的霧氣中消失不見。這種霧氣似乎對他的法力有限制，等視野開闊后，御劍御風漸漸都伸展不開了，雪懷連點了好幾個法術，發覺就好似燭火熄滅一般，徹底施展不出來，與凡人無異。</br> 施展不出就施展不出吧，雪懷隨手折了一根樹枝當武器，耐心地往上爬。</br> 出了峽谷深林，他發現自己走得越來越高，踏上一條亂石虬結的天梯，背后就是萬丈深淵。走上去后方才后知后覺地看見，他所在的地方是一處斷崖，頂上再無其他，只得一個闊大幽深的山洞。</br> 山洞內無光，仿佛可以將人吸進去一樣。</br> 修行之人所在的地方，應該都是提前打點過的，不會出現什么窮兇極惡的靈獸和陷阱，但為了修行不被打擾，入口常常也會設置結界。</br> 雪懷隨手把手里的樹枝丟過去，剛碰到洞口時便被無形的屏障擋住，嗤啦一聲——憑空化為了灰燼。</br> 他看著這堆灰，有點發愁。</br> 那只貓卻又出現了，它的眼神比剛剛在山下時清明了許多，出來叼住雪懷的衣角往里拖。雪懷指著門口問：“小呆瓜，這里的結界要怎么破開？要救你主人，也要給我指條明路呀？”</br> 這只呆瓜貓楞了一下，上來蹭了蹭他的手，而后繼續把他往里拉，也不知道聽懂沒有。</br> 雪懷打量了一下這山洞的巖壁——他并不打算以身犯險，但他也不打算就這么放棄。</br> 他一向是個劍走偏鋒的家伙，既然此門不通，那么不從門通過就是了。</br> *</br> 仿佛平地驚雷起，“轟隆”的巨響炸開，一聲又一聲，碎石滾落。雪懷面無表情地用手肘反反復復地撞著山洞側邊一處略薄的地方，企圖鉆個洞出來。</br> 他法力全部使不出來，只能將根骨靈氣匯聚到身上，能擋一點是一點，等到他砸出一個空隙后，手肘處的皮膚已經崩裂，滲了點血，濕濕黏黏地藏在衣襟里。</br> 雪懷松了一口氣，又撿了幾根堅實的木頭，將這個縫隙捅開，而后不甚體面地鉆了進去。</br> 落地就把他嚇了一跳——</br> 離他三五步遠的地方，橫著一具干癟的尸體。</br> 此人應當已經死了很久了，風都能將他吹為齏粉的程度。雪懷走過去看了看，在地面上找到幾個石刻的字：大荒三年雷火浩劫，修行不靈，應劫而死。</br> 再走幾步，這個洞穴便變得更加可怖——雪懷越往深里走，見到的就越不止尸體這么簡單。這山洞里不知堆積著多少人的骸骨，行走坐臥，大部分都是走火入魔就地羽化的。走到最后，終于看到了一些有人活動的跡象——大約是覺得成片的尸體干擾修行，有人把這些骸骨分揀起來堆放在一邊，碼得整整齊齊。</br> 還有一些年月更久的，嵌在山洞的巖石里，連面目都模糊了，雪懷還看見了復雜的壁畫，上面畫著飛禽走獸，深春花木。</br> 雪懷越看越奇怪，總覺得這些畫上的東西不像是魔界的東西，仿佛……和仙界更近一點。</br> 是一個扭曲的、沉悶的仙界。</br> 死氣沉沉，黯淡無光，還有形象極為高大的人形——幾乎大到可怖的地步，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雪懷仰頭仔細辨認，居然找到了幾個認識的人——</br> 有橫行江湖算命的江湖騙子，有開黑心鋪子的老板，這些人雪懷小時候或多或少有印象，更多的則不認識。還有一個面目陰沉的男子，被云霧包裹，似乎是云錯的父親。</br> 走到最后，他看見了一個抽著花煙的女人形象。</br> 和別的猙獰可怖的形象不同，這壁畫上雕刻得很美，眉眼含笑的女人，溫柔慈和得如同神靈。</br> 這是云錯的母親。</br> 雪懷走到這里就明白了——這個山洞是云錯本人的心中幻景。</br> 觀心術。</br> 他聽說過這種修行方法，和他未來要深入自己的記憶、追查上輩子的疑點所必將用的辦法是一樣的，非常兇險，如果沒有人盯著，一旦走岔，就再也醒不過來了。</br> 他想學觀心術是為了看清上輩子不為人知的細節。云錯又是為了什么要冒這么大的風險，探查自己的記憶和內心呢？</br> 雪懷停下腳步。</br> 走到盡頭，面前的天地煥然一新。他踏上去，寒氣用來，雪咔嚓一聲碎了，慢慢化開，而后又重新凍結。</br> 山洞里面居然下著雪，連這整個地方，都是雪懷熟悉的——那種令人心悸的熟悉感讓他汗毛倒數，脊背發涼。</br> 這是他死前最后一戰的荒原，也是云錯的故里。那天蒼茫大雪，遠處有微涼的、淡紅色的月亮。</br> 那種鋪天蓋地涌來的、徹底荒蕪與死亡的氣息喚醒了雪懷最不愿面對的一段記憶，魂魄離體，他一回頭，便看見自己的身體軟軟倒下，整個世界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br> 這山洞中積壓的陰靈緩緩從背后逼近，窺伺著他。</br> 他已經分不清這到底是自己的心魔還是云錯的心魔，強烈的眩暈感和陰息涌入他的四肢百骸。</br> 就在這時，手肘的血染透他的衣襟，滴答一聲墜落在雪地中。這微茫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響卻讓雪懷清醒了——他被激怒了，帶著前所未有的戾氣踏上極寒的地面，反手結出一道梵天的金剛印，將身后聚攏的陰靈悉數打散！</br> 他冷冷地說：“我現在是活人，不勞你們惦記了。”</br> 這幻景是云錯的心魔中心。窺探人心時，自己也容易被蠱惑。雪懷劇烈喘著氣，死亡這兩個字是他經歷過的最極致的恐懼，他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多呆，尋尋覓覓，終于在雪原的盡頭找到了云錯。</br> 他閉目，靠在雕花繁復的廊檐下，肩頭是拂不去的雪。</br> *</br> 幻景中的場景又變了，云錯身后是華貴喧鬧的亭臺樓閣，唯獨他這里靜如冰雪。</br> 這是尋仙閣的樓下，是雪懷兩世第一次見他的地方。</br> 小貓不知從什么地方可憐巴巴地竄過來，跳到云錯的臉上，舔舔他，也不見他有醒來的意思。急得它用爪子直撓云錯的臉，又不敢真撓出傷來，只知道團團轉。</br> 雪懷低頭去查看他的氣息，微微俯身，伸手扣住云錯的下巴，想要探查他頸下的脈搏。</br> 還未探清，視野里便闖入一雙睜開的眼睛，深得如同黑夜，卻又亮得如同有火光跳動，里面映照著他的影子。</br> *</br> 那是無人知曉的幻夢。</br> “報！仙主，白鳳雪原一戰大獲全勝。”</br> “嗯。左護法回來沒有？”</br> “仙主，左護法他……戰死。右護法說雪懷大人決策失誤，一意孤行，實在攔不下來，只能帶人撤離，就……”</br> “我問你，他回來沒有？”</br> “仙主，他死了！”</br> “滾出去，我要見到他人。”</br> 兜兜轉轉，只等到了一抔沒什么特別的骨灰。</br> 他說：“右護法無能，連人都看不住，我等雪懷回來。”</br> 好好一個大活人，走之前還在跟他吵架，不可能就這么沒了。那個人向來古靈精怪，說不定只是為了氣他。其他人說的話都是來蒙騙他的，根本都是假的。</br> 他從春初等到春末，又從春末等到初夏。</br> 仙洲冷，一年四季都有點薄雪的地方，突然間，雪停了。</br> 雪懷喜歡雪。</br> 他開始煩躁：“為什么沒有雪了？到底什么時候開始下雪？”</br> “他為什么還不回來？”</br> *</br> 忘了是哪個聲音貼在他耳邊，告訴他：“他不會回來啦，你這里也永遠不會下雪啦。”</br> 他跌跌撞撞地找遍了整個荒原，踏過了那個人喜歡的一切地方，回到了他們初遇的那處亭臺水榭。</br> 都沒有。</br> 雪懷死了。</br> 他的寶貝，再也不會回來了。</br> 劇烈的疼痛貫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舊居地底的尸骨被強行灌入一口空氣，酸澀的，指著心口的地方發疼，他被人從水中撈出來，讓他從不醒的幻夢中抽離。</br> 他睜開眼，碰到了微溫的呼吸。</br> 和一雙時刻瀲滟水光的的，沉靜的眸子。</br> 這雙眼睛的主人正俯身來看他，溫熱的手扣在他下巴上，眉頭微微蹙起。活的，鮮活的溫度和神情。</br> 雪懷說：“不要動，你氣息走岔了，我晚來一步你就……唔！”</br> 他什么都沒管。</br> 云錯什么都沒有管，直接將眼前人摁入懷中，死死地抵在墻邊，瘋了似的——雙手惡狠狠地勒住雪懷的腰，撕開他的衣襟，用力地摩挲他柔軟的肌膚和其下伶仃漂亮的骨骼，是熱的，活人的溫度，是真實存在的，能夠被他實實在在地擁入懷中。</br> 雪懷在愣了好一會兒后，感受到那雙手快把自己揉碎了，連帶著衣裳都快扯沒了，破口大罵道：“姓云的，你找死！”</br> “你有病！你找死!”</br> 他罵人實在是稱得上可愛，平常或許嘴巴毒，真被氣急了，反而不會罵人了，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話。可這魔界的封印之地，他連丁點兒法術都施展不出來，雪懷氣得簡直想吃人，他張牙舞爪的，最后被云錯輕輕地拿捏住，扣住了手腕。</br> 云錯低聲道：“對不起，我氣息走岔了，剛剛有點失控。把你弄疼了？”</br> 雪懷繼續氣急敗壞地罵道：“別說得這么曖昧！你給我起開！”</br> 云錯看著他，眼中的陰云漸漸散開，浮現出星星點點的笑意。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