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剎那,風光殊絕。</br> “畫了什么,畫了什么?”</br> 其他少年們都想湊上來看,可都礙著兩人沒動,不敢湊得太近。然而在雪懷反應過來之前,云錯眼中閃過一道微茫的光,又擦了一遍,將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桃花也擦掉了。</br> 留眾人一頭霧水。</br> 雪懷也問:“你剛剛畫了什么?”</br> 云錯松開他,低聲道:“……不告訴你。”</br> *</br> 來都來了,雪懷干脆請這些少年人去深花臺吃了頓便飯。老翁簡單炒了幾個菜,加了分量,一群人也吃得津津有味。</br> 雪懷深諳化干戈為玉帛的道理,這些少年家中的關(guān)系出了仙洲,走遍天下都不怕,拉幾單生意也是順便的事情。飯畢,他以主人的名義開放了深花臺的冶煉室和兵器室,讓少年們盡情觀賞。</br>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都對兵器有著狂熱的愛好,雪懷發(fā)揮奸商本色,不動聲色地先提價后打折,順便清理滯銷的冗余庫存,一口氣賣出去了許多樣天價珍品。雪宗若是知道了,嘴巴都要笑歪。</br> 老翁陪著少年們參觀、介紹,雪懷打了招呼出來透氣,順手便將前幾天贏回來的法器拿在手中,端詳了起來。</br> 像刀不像刀,像棍不像棍,有點像人間的火銃,卻沒那么笨重,也找不到扳機。</br> 雪懷將它倒過來看了看,發(fā)現(xiàn)尾端有個鳳凰樣的凹槽,張開著,里面是深刻細密的血槽,看樣子還是個要用血飼開啟的法器。</br> 雪家的兵器和軍火一向是仙界九洲第一,冷兵器例如刀劍這些東西,直接壟斷了浮黎天尊親筆的圖譜和最好的冶煉工藝,每年只需拿雪家深花臺結(jié)出的櫻桃果實上供即可。這些東西都是直接用法力催動的。熱.兵.器則是仿著人間的火銃炮臺等物,用法器將使用者的修為與靈力放大,效力強,但是不好操縱,反應也很慢,各有各的優(yōu)劣。</br> “天上那幾只蝙蝠,是來找你的嗎?”</br> 云錯的聲音突然自他身后傳來。</br> “什么蝙蝠?”</br> 雪懷乍一聽還以為不是跟自己說話。他順著云錯的視線仰頭看過去,清白高原的天空依稀有幾個盤旋的黑影,但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匆匆一瞥,只以為是一團烏云。</br> 他坐在游廊上,面前是深花臺涌動的蓮池,云錯離他三五步遠,在窗邊站著,憑空扯了他們家的一枚冬蓮蓬,挖出兩顆在手里,剩下的原樣種回去,不消幾步路的時間,他丟回去的地方已經(jīng)重新長出了茂盛的冬荷。</br> 云錯從窗邊走出來,挑了個地方坐下。他沒有挨著雪懷,兩個人隔了兩尺左右,各看各的風景。</br> 雪懷道:“那是蝙蝠嗎?我不是很清楚。”</br> 云錯道:“蝙蝠是魔族的奴隸,在仙界身形消隱,不容易被察覺。這種東西在黑市賣得多,是用來監(jiān)視人的,在尋仙閣的那一回我便發(fā)現(xiàn)它們跟著你,我當時找你,是想告訴你這件事。”</br> 雪懷楞了一下:“哪一回?”</br> 云錯平視前方,聲音有些謹慎:“我抱你的那一回。”</br> 雪懷:“……”</br> “小心一下你的兄弟姐妹,或者繼母、家丁之類的人吧,雪懷。”云錯依然不看他,慢慢地剝著手中的蓮子,聲音仍然沒什么溫度。</br> 雪懷道:“好,謝謝你。”</br> 云錯又加重了語氣:“一定要小心。雖然你我還不太熟,必要時候,可以來找我。”</br> 雪懷看了他一眼,有點摸不著頭腦。</br> 他有點意外云錯會跟他提這樣的事。</br> 重來一次,他早有提防,但上輩子他錯過了太多細節(jié),許多事情他只能靠這輩子找答案。比如他清楚他父親的病,甚而自己的死都可能與柳氏和雪何有關(guān),卻至今不清楚是以什么樣的方式達成的。</br> 云錯有一半魔族血統(tǒng),生來一雙深如幽井的魔瞳。聽說這樣的眼睛,看鬼、魔、妖、邪遠比仙界人靈敏,在黑夜中視物毫無障礙。但是相應的,他們的世界里不太能看見光,看不見靈氣化物和微弱的仙。也常有這樣的事情:魔界人生了病,反而要重金懸賞仙家去幫忙采藥,因為他們看不見靈藥。</br> 上天給這個族群適應黑暗與邪惡的天賦,卻也隔絕了他們踏入光芒的機會。</br> 但讓雪懷有些疑惑的是,云錯上輩子直到他死,那雙眼中的魔息都是被他自己借用仙洲仙氣壓下去的,為什么這輩子……這樣一句話說出來,卻好似他就是以原本的眼睛看世界的呢?</br> 是壓不住了,還是根本沒壓?</br> 這又是一次偏差。雪懷記得很清楚,云錯的發(fā)色,乃至他這雙眼睛,都和上輩子對不上。</br> 他看了云錯一眼——那雙眼眸深處的確透著隱隱的紅色,不仔細察覺不了。</br> 反而云錯發(fā)現(xiàn)他在看自己,立刻移開了視線。</br> 雪懷重新望向天空,問道:“它們還在嗎?”</br> 他依然只能看見幾團若有若無的黑影,天比他們來時要暗了,他漸漸分不清云層和這些邪靈的區(qū)別。</br> 云錯說:“在。”</br> 雪懷伸手拿起那件法器,對著天空的方向比劃了一下。云錯此時終于偏過頭來,安靜地看著他。</br> 他要試試這樣東西。沒有絲毫猶豫,雪懷直接將拇指狠狠地按入那鳳凰紋樣的血槽中,任憑冰冷的千年玄鐵劃破他的皮膚,吞噬一般地吸納他的血液。</br> 然而,讓他措手不及的是,在他來得及催動自己的靈力之前,整個人卻仿佛直接被這個東西連通了——沒有得到他自己的指示,他的靈力放大數(shù)倍不止,徑直奔突向蒼天之上!</br> 風聲獵獵,那一剎那的光華照得滿院風荷都黯然失色。</br> 現(xiàn)在雪懷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了——這是靈火銃,但比他之前見過的任何一樣火銃法器更奇怪——他控制不了它,他的視線所及,所有的黑影與烏云都被齊齊擊破、震碎,那東西跟著他的眼神和視線游走——</br> 不,它攻擊的方向在跟著他的想法游走!</br> 他剛剛僅僅是想了一下,覺著這東西的風頭連滿院風荷都無法比擬,下一刻,銳利的光華帶著凜冽殺氣急轉(zhuǎn)直下,生生削碎了整個庭院的蓮花。</br> “雪懷!”云錯的聲音陡然傳入耳中,打亂了他的思緒。</br> 這武器散射的銳利星芒找到了下一個目標,立刻轉(zhuǎn)向。</br> 雪懷反應不及,吼道:“閉嘴,快跑!”</br> 他眼睜睜地看著數(shù)不清的、碎星般的光芒如同潮水般地像云錯捅去,偏偏那法器好似咬住了他不放一樣,使勁扯都扯不下來,手指生痛。</br> 云錯這時候還不滿十七,未曾開劫,如果硬生生受了他這修為深厚的一擊,恐怕連魂魄都要碎個干凈。</br> 雪懷那一剎那唯一的反應就是左手化出法力,想直接將右手砍下來——卻被云錯死死地拽住了。</br> 云錯立在他身前,右手制住他的左手,另一只手憑空結(jié)出一個暗紅的結(jié)界,將這法器的光芒統(tǒng)統(tǒng)擋住了。兩邊相合,光芒幾乎灼傷人的眼睛,竟然暫時維持住了一個穩(wěn)定的局面。</br> 雪懷仍然想著要將自己的右手解脫出來,隨著他的想法變動,云錯感到手上一輕,那些星芒居然眼看著要往雪懷自己那里去了。</br> “雪懷,看著我。”云錯低聲道。</br> 他重復了一遍,“看著我,不要想別的東西,想著我。”</br> 雪懷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法器既然是以精神直接操控的,那么他只要集中精神就能慢慢穩(wěn)住,說不定有破解之法。</br> 云錯為什么能頂住他這一擊?</br> 上輩子他剛見到云錯時,云錯就告訴他,他和他一樣是剛大乘的水平,此后兩個人齊頭并進,進度都是一樣的。如果他上輩子是騙他的,倒是可以解釋為什么重生的這一世,云錯的修為如此深厚。</br> 他想東想西,盯著云錯的眼睛,思緒倒是都停留在云錯身上。</br> 等他認認真真地盯住對方,看見云錯沉黑中帶著隱紅的雙眸時,雪懷怔楞了一瞬。</br> 云錯在笑。</br> 不帶惡意的,干干凈凈的笑意,從他眼中露出來,這樣的神情像他給他眼尾畫畫的模樣,像一個細心作畫的畫者,又或是養(yǎng)花的匠人。即使他正頂著千百道灼人的星芒,面臨著一個隨時會混亂傷人的危險困境。</br> 這個人向來是沒什么表情的,可他今天便已對著他笑了兩次。</br> 雪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云錯,直到眼皮泛酸。</br> 他想著上輩子的事情,他最后一戰(zhàn),上戰(zhàn)場前還和云錯吵了一架,云錯堅持以一個虛無縹緲的“直覺”理由禁止他出行,他則堅持那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一擊必殺。兩個人大動肝火,卻不知下一次再見,已經(jīng)是天人兩隔。</br> 那場戰(zhàn)役他們的確勝利了,一擊必殺,可他也死在了那里。</br> 或許他們兩個人誰都沒錯,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清呢?</br> 兩人注視著彼此,像是在那一剎那穿過了時光與生死,定格此處。連風聲都寂靜了下來。</br> 不知過了多久之后,手上的灼熱平息下來,云錯隨機收回結(jié)界。這個寒冰銃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br> 雪懷渾身冷汗地放松下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剛剛死命想要掰開,連皮肉都被他撕掉一小片,現(xiàn)在正在汩汩泛著血,傷口邊緣翻白。</br> 一跳一跳的疼。</br> 他看了一眼云錯,發(fā)覺對方好像沒有傷到,不由得松了口氣。</br> 這次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雪宗跟他提到這樣東西的時候,也只是說了一句“很重要”。雪懷便以為這東西價格不菲的原因僅僅只是它是下任浮黎宮主親手打造的神兵,卻沒想到這樣兵器如此危險。</br> 危險,卻無比強大。</br> 無比強大,卻……基本沒用,是一塊廢鐵。</br> 神界不是沒出過用精神力控制的寶物,但大多是直接讓自己的意識寄托給武器身上,化為劍靈供自己驅(qū)使。雪懷手里的這個東西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它無差別攻擊主人腦海中所有的人和事,這要求完完全全的心外無物,以及對自己思維的絕對控制。</br> 別說普通散仙,就是六界中,也找不出一個真正心外無物的人。</br> 雪懷站在原地思考著,沒注意到手上的傷口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血,也忘了給自己捏個治愈術(shù)。</br> 云錯立在他面前看著,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焦躁似的。最終,他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手,低頭點了個治愈傷口的法術(shù)。</br> 點完后,又立刻把他的手給丟了回去,面無表情地道:“你在干什么?”</br> 雪懷說:“想事。”</br> 過了會兒后他才反應過來,覺得自己的回答大約有些敷衍似的,告訴他:“在想這個東西,我集中不了精神,差點把你害了。”</br> 云錯抬眼看他:“集中不了么?方才不是集中得很好。”</br> 又輕聲說:“我不覺得……我不覺得難。”</br> ——看著我,別想其他事情,看著我。</br> ——雪懷,看著我,想著我。</br> 那滾燙灼熱的訴求仿佛穿透少年人冷淡平靜的聲音,穿入雪懷腦海中似的。</br> 雪懷心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云錯卻不容他退步,干脆上來,拽住他一只袖子往里走:“那些蝙蝠都死了,別管了。我是來找你買兵器的。”</br> 這種客氣和直接沖散了那種怪異感和不安感。雪懷跟著云錯走進屋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便見到云錯指著一個東西問道:“我想買它,這個多少錢?”</br> 那里躺著一對漂亮的蝴蝶.刀,一長一短,長刀戰(zhàn)時用,短刀近身用,這是雪宗送給雪懷的十七歲成人禮,也是陪伴他走過戰(zhàn)場的兵器。</br> 他下意識地說:“不賣。”</br> 云錯卻看過來:“為什么不賣?”</br> 為什么……雪懷突然頓住了話音。</br> 這輩子他不需要再上戰(zhàn)場了。</br> 他不需要再為任何人提刀,把自己磨得如同一把隨時可以出鞘的利刃。他打定主意要好好守著父親和雪家的家業(yè),這輩子不會再踏入紛爭半步。</br> 他有自己的人生要過。</br> “……賣。”他說,“你開個價吧,云公子方才幫了大忙,價錢你定。”</br> 云錯輕聲道:“不,你定價,雪懷。我不要你因為這個給我打折,我要你欠我一個人情。”</br> 雪懷不解:“什么人情?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力。”</br> 云錯看著他:“以后別躲我了,好不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