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深掐著時間從官署回來。
時錦和小三月玩兒的不亦樂乎,只朝他打了個招呼便不再理。顧云深問:“阿沅的腿如何了?可有好轉?”
時錦抓著小三月的手指了個方向,笑意盎然道:“大夫正好在這兒呢!”
被點到名的女醫放下手中診治的工具,轉向顧云深行了一禮,不卑不亢道:“回相爺的話,夫人的腿傷較之上次看診已有了起色,但還需慢慢將養,不可操之過急。”
顧云深輕皺了下眉,想問問她究竟何時才能站起來,側眼瞧了瞧專注哄小三月的時錦,猶豫片刻,終究沒問。
時錦頭也不回道:“我就說嘛,我的腿已經有了起色,你偏不信。這下安心了嗎?”
顧云輕輕“嗯”了聲,說是相信,可憑借時錦對他的了解,也知道他不過是敷衍之辭,心中到底還是有疑慮。
時錦佯裝不覺,笑意不減,果斷的尋了別的話茬兒轉移他的注意力:“有這時間你不如來幫我想想去靖州要帶些什么。靖州天氣轉涼是有多涼?我要給小三月提前準備厚實些的冬衣嗎?”
時錦說著倒是真情意切的生出些苦惱。她頭一遭養小孩兒,沒有經驗,吃穿用度上都格外精細。上京城她熟悉,置辦衣裳也方便。可靖州卻是真的人生地不熟了,一路上就算再仔細,途徑的地方也不可能處處都似上京繁華。屆時若是讓小三月見了風,怕是又要兵荒馬亂。
時錦重重嘆息一聲,眉心蹙的愈發緊了。
“都要準備些什么啊?”她苦著臉,下意識轉向顧云深求助。
顧云深也不是太清楚這個年齡的小孩兒要怎么養,當時養阿沅的時候多是兄長親力親為。不過這并不妨事,他沉吟片刻,道:“讓管家去將入秋到入冬的衣裳都給她備上。”
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只是——
時錦委婉道:“會不會太鋪張了?”畢竟顧云深去靖州是辦公事,若是太顯眼,時錦擔心會遭御史彈劾。
雖說他是丞相,可多愛惜自己的羽毛總沒錯。
“無妨。”顧云深不甚在意,風輕云淡,“這么點兒小事兒,御史臺不敢彈劾。”
時錦側目:“不是說御史臺的大人個個浩然正氣,不懼權勢富貴?”
顧云深輕輕笑了聲,低調的強調,“我好歹是統領百官的丞相。”
換言之,御史臺再怎么蹦跶,也不至于沒眼色到惹到權勢正盛的丞相身上來。
時錦心道:哦豁。
還未離開的女醫腿一軟,下意識想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溜走。畢竟是朝堂秘事,倘若丞相忌諱,她還能有活路?想是這么想,她磨磨蹭蹭半天,欲言又止的看了眼時錦懷中的嬰孩兒,又看了眼笑容滿面的時錦,斟酌著喊了聲“夫人”。
時錦:“怎么了?”
女醫猶豫著道:“小小姐年歲太小,夫人若是遠行恐怕不適合帶著她。”
“她和我一起坐馬車,將車廂封的嚴實些不進風,這也不行嗎?”
開口的話說完,剩下的再說起來就容易多了。女醫穩重道:“行路顛簸,常人遠行尚且要遭罪,遑論是小小姐?”
時錦聞言有些失望,懷揣著一絲希冀掙扎道:“真的不行嗎?”
女醫搖搖頭:“小小姐真的太小了。”
時錦的失望毫不遮掩的表露在臉上,仰頭看向顧云深。眼睛水潤潤的,唇也輕輕抿著,沒說話,可顧云深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到底還是想讓小三月跟著一起去靖州。
顧云深手指蜷了下,在女醫的提醒下堪堪反應過來。小三月著實太小,方才見阿沅開心,他一時高興只想著順著她的心意,卻忘了靖州山迢水遠,于小三月來說確實是負擔。
時錦多了解他,只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事情絕無轉圜的余地了。
她眼睫顫了下,吶吶道:“好吧。”
顧云深心口似乎被細小的針戳了下,泛著細細密密的疼。他輕不可聞地嘆了聲氣,抬手揉了揉她絨絨的頭頂,安撫道:“等三月年歲大些,我們再一起帶她去玩。”
“以后還有機會嗎?”時錦悶悶道。顧云深忙于公務分身乏術,一起出行的機會可遇不可求。更何況,如今他們能和平相處,日后呢?
她妄念難除,他卻是天上明月。
時錦如今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玷污月亮,可朝夕相處間,這樣的克制又能堅持多久呢?
“會有的。”顧云深不知想到了什么,語氣極為堅定的又重復一遍,“一定會有的。”
小三月沒辦法跟著一起去靖州,只能另找人留在上京照管。時錦能尋到的人無非那么幾個,最合適的原本該是長思,可紅袖招的石媽媽沒人鎮著,不知道會出什么幺蛾子,長思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心力再來看顧小三月?
思來想去,只有一個人能擔此大任。
知蕊絲毫沒有被時錦的循循善誘所蠱惑,不為所動地搖頭:“我要跟著姑娘一起去靖州。”從她到時錦身邊照顧以來,時錦的衣食住行都是她親自料理的。誰來照顧時錦她都不放心。
時錦手臂托著小三月,讓知蕊能清晰的看到小三月的臉:“你看看,三月這么可愛,你忍心把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上京,讓她委屈讓她哭嗎?”
知蕊的心底難以避免的生出些許不忍,很快被她掐滅。她別過頭,任憑時錦如何勸說都不再轉過來,只是強調:“我一定要跟著姑娘,其他人照顧不來。”
更何況,自家姑娘又是不肯讓人輕易近身的主兒,她行走不便,真讓她外出一個多月,那還了得?知蕊想想都覺得要窒息。
不行,絕對不行。
時錦失望的“啊”了聲,輕輕說:“那怎么辦呢?”
知蕊靈機一動:“不如姑娘也不要去靖州了,這樣皆大歡喜。”
“不行,我一定要去。”時錦不假思索地拒絕。
知蕊:“姑娘為何非要去靖州?”
時錦抿了下唇:“我要看著他,確保他不會心血來潮,讓人去嶺南查我。倘若他查到了,我跟在他身邊也能見機行事,將消息攔下來。”
可她若是留在上京,卻鞭長莫及。
知蕊知道她是不想讓顧云深知道她的腿傷,可卻不明白,斷腿難以治愈,還能瞞相爺一輩子嗎?
她嘆了聲氣:“姑娘何必呢。”
“我不能讓他可憐我。”時錦字字堅定,脊背挺得筆直。昏黃的燭光幽幽晃在她臉上,原本是給人罩上溫柔面具的最佳利器,可知蕊卻無法從她的表情中窺見絲毫溫柔。
顧云深可以不喜歡時錦,但永遠不可以可憐她。
她不稀罕。
*
知蕊縱然再不愿,也耐不住時錦的堅持,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留在上京照管小三月。
隊伍里帶了侍女,可知蕊深知她的性子,若非必要,絕對不會讓侍女近身。思來想去,知蕊還是去托付給了顧云深。
她對時錦的種種習慣了熟于心,一邊說,一邊難過。這場景莫名讓知蕊生出些許恍惚感,像是將自己親手養大的女兒交給旁的男人一樣,怎么想都不放心。
知蕊在心里嘆氣,全然忘記了顧云深才是親手將時錦撫養長大的那個人。
顧云深聽的認真,怕忘記,不時拿著筆勾畫標注。他邊記,邊分神想著,好像從他中狀元入朝為官后,阿沅就再也不需要他照料了。
知蕊說的都是阿沅的習慣,可他卻忽然有些陌生。他自認對阿沅關懷備至,生活起居無一不上心,吃穿用度無一不精細。
可知蕊說的這些,說的她喜食的、慣用的,凡此種種,他竟一無所知。
到底是三年間阿沅變化太大,還是他曾經自以為的關懷,實則都是忽視?
知蕊一口氣說完,看了眼顧云深,又補充道:“姑娘嗜甜,但相爺切忌不要讓她攝糖過多,甜口的東西一定要控制,不能讓她多用。”
顧云深頷首:“好,我記下了。”
他答應的爽快,知蕊卻并不能真的放下心:“相爺千萬不要因為姑娘鬧就縱容她。”怕顧云深不知道其中厲害,她想了想,還是和盤托出。
“姑娘在嶺南時食糖無度,曾經壞過牙。大夫叮囑過最好不要吃甜口的東西,但奴婢心軟,耐不住姑娘哀求。這一路相爺若是能心硬些,改一改姑娘嗜甜的毛病,那再好不過了。”
話是這么說,可知蕊壓根就不信顧云深能對時錦狠下心。
知蕊一臉苦悶,越想越覺得不放心。
顧云深卻倏地抬頭,眼神難以自制的寒涼下來。
顧云深素來克制,沒有經受過壞牙的痛苦。可官場之上也有不少大人家的孩子不知節制,壞過牙,總是一鬧就要折騰半夜,聽一位大人說,自家的小子,因著壞牙,臉腫了大半邊,堂堂男兒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哀嚎連連。
那位大人描述的可怕,彼時顧云深并不能感同身受。甚至覺得男兒頂天立地,怎么能在區區小痛小災面前失了往日鎮定。
如今得知他的阿沅竟也這么痛過,他卻登時坐立不安,心焦火燥。
“阿沅沒有節制,你怎么就由著她的性子?”顧云深皺著眉,頭一遭遷怒于人。轉念又想到當時由著時錦性子來的自己,火氣愈發上涌。
握筆的手都氣得抖起來。
知蕊反而笑了笑:“姑娘什么性子,相爺還能不知道?”
顧云深眼神沉下來。
知蕊道:“別人都是撞了南墻就會回頭。可姑娘不是,凡是她喜歡的,哪怕那上頭裹了毒,嵌著利刃,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區區牙痛而已,相爺以為姑娘會在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