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深愣了許久,才眨了眨眼,像燙著什么似的,飛也似的抽回手。
“攥疼你了吧?”顧云深一臉愧疚,因為發(fā)熱,聲音不像往常透亮,帶了點兒沙礫摩挲似的啞。
時錦煞有介事地點頭:“疼著呢。”
她在顧云深眼前晃了下手腕。
細白的一截手腕上,被手指壓出一圈印子。
要說疼,倒也真的沒多疼。
顧云深攥的力道不重,只是她皮膚白,顧云深攥的時間又長,這才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也就是看著唬人。
顧云深撐著手臂直起身,眉目焦急,作勢要下床。
時錦抬手攔他:“你干什么?”
顧云深:“書房有活血化瘀的藥膏,我去拿來。”
“多大點兒事,”時錦滿不在乎,將他推回去,一碰才發(fā)現(xiàn),這人渾身發(fā)燙。
時錦皺了下眉,沒好氣道,“先顧著你自己吧。發(fā)熱都能強忍,相爺舍己為人的精神還真是讓人敬佩。”
病中的人反應難免不靈,顧云深也總算顯露出點兒平常人的特質(zhì)。
他滿心滿眼都記掛著時錦的傷,橫心也去書房。
時錦一開始壓著脾氣,想著不能和病人計較。
可見他一意孤行,大有她不攔阻就真的出門去書房的模樣,心火升起來,撩起寬袖給他看。
時錦:“你自己看,還有沒有印子。”
那一圈被壓出來的印子隨著時間,已經(jīng)漸漸淡去。
若是平時,顧云深只看一眼,就能放下心。
可生病的顧云深是不講道理的。他疑惑著望向時錦,定睛看了半晌,視線又下移,落在時錦垂落在身側(cè)的手腕上。
“都給你看,”時錦被氣笑了,兩只手腕并著舉起來。
顧云深認認真真端詳半天,才點點頭,輕“嗯”了聲。
還挺有始有終。
時錦輕嗤一聲。
顧云深也頗有些心虛,視線在房中游移,最后定在一處,陷入沉思。
時錦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正是凝霜送進來、又碎在房中尚未來得及收拾的藥碗。
時錦眼珠一轉(zhuǎn)。
難得見顧云深這樣懵懂,時錦壞心一起,故意道:“相爺終于看見了?我進來送藥,分明是好心,結(jié)果還被相爺兇。”
時錦心里已經(jīng)預見到生病的顧云深的反應。
先是會歪著頭沉思半晌,然后滿臉懵懂的反思自己。
等顧云深病好、徹底清醒過來,再來無意識地做一些讓人誤會的事,她就拿這樁事出來大肆嘲諷,定能讓他羞愧而逃。
時錦打的一手好算盤。
可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
顧云深定定看著她,然后斬釘截鐵道:“不是。”
時錦一愣:“啊?”
顧云深慢慢補充:“來送藥的不是你。”
“是我。”時錦毫不氣餒,輕飄飄的視線落在顧云深身上,“相爺不能因為生病,就逃避責任。”
顧云深固執(zhí)地搖頭:“肯定不是你。”
見時錦不信,顧云深認真道,“我任何時間都不會兇你!”
他太認真。
眼神中都透露著真誠。
時錦不能直面這樣的眼神,眼神躲閃。
知蕊這時敲門進來。
她手中端著托盤,看了眼屋里的情形,識趣地將托盤放下,提醒道:“膳房送來的藥,等相爺用完,姑娘再喚我收拾。”
知蕊溜的太快,時錦都沒來得及喊,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視線中。
時錦看了眼藥碗,端起來遞給顧云深,硬梆梆道:“喝藥。”
顧云深抿了下唇。
下意識地往床里挪了寸許,整個人都透露著抗拒。
時錦揚了下眉:“相爺怕喝藥?”
縱然意識混沌,顧云深也憑借著直覺搖了搖頭。
對上時錦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下意識揉了下頭,為難道:“我有些倦了,阿沅出去玩兒罷。”
說完,顧云深行云流水地掀被躺下。
時錦在一旁涼涼道:“相爺趕我出去?不若現(xiàn)看看這是誰的屋。”
顧云深充耳不聞,緊緊閉上眼。
時錦慢慢吹著藥,藥碗上的熱氣在空中散開。
她漫不經(jīng)心道:“相爺如今見藥色變,不肯用藥,可我記得,以前相爺逼我喝藥時,可是義正嚴辭的緊。”
時錦身子骨弱,生病是常有的事兒。
年歲小一些的時候也很是抗拒喝藥,阿爹曾經(jīng)捏著她的鼻子笑說,“小阿沅平素里乖巧的緊,若是生病喝藥的時候能有平時三分乖巧,也不至于次次都讓阿爹頭大。”
那個時候他們?nèi)齻€人都在江南。
她聽見阿爹這么說不肯依。
當時她被阿爹抱在懷里,聞言立時就站在阿爹的腿上,軟乎乎的小手捏著阿爹的耳朵不許他多說。
時年顧云深尚未及冠,卻已經(jīng)初見風華。
他就坐在一旁,笑著看她和阿爹鬧,時不時幫著煽風點火。
阿爹說,小阿沅是顧家最怕苦藥湯的人。
時錦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都是鬼話。
最怕苦藥湯子的明明是這個看似正氣凜然的人。
時錦冷哼一聲:“相爺藏的可真好。”
“喝不喝?”
時錦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
顧云深見躲不過去,只能慢吞吞地起身,一臉不情愿。
時錦把藥碗遞過去。
顧云深皺著眉,不想接。
時錦嗤笑了聲:“相爺當真不想喝?”
顧云深遲疑著點頭。
時錦的笑容霎時間斂起來:“不想喝也得喝。”
她嘀咕著,“我當年不想喝藥的時候,也不見你放過我。”
如今總算有了報仇的機會,時錦當然不會錯過。
她彈了下碗沿,抬眼看他:“莫非相爺是想我喂你?”
時錦作勢舀了勺湯藥。
顧云深依舊不肯。
時錦泄氣似的嘆了聲,好似要放棄。
顧云深警覺地抓了把床褥。
下一瞬,時錦似笑非笑:“相爺一定要我這樣喂你,也不是不可以。”
顧云深有些沒明白時錦的意思。
直到看到她端起碗,湊在唇邊,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
顧云深急急從她手中搶過碗,憋屈道:“我喝。”
時錦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看他,等他一碗藥喝干凈,才滿意地點點頭。
灌了一碗苦湯子的顧云深,心情肉眼可見的低落下來。
他眉心緊簇著,唇角也不悅地向下壓,好似對剛下咽的東西十分不能忍受一樣。
時錦看的心情大好,將人摁下去,幸災樂禍道:“相爺方才不是倦了?如今可以安心睡了。”
像是覺得這還不夠,故意道,“等我下回端藥過來再喊醒你。”
顧云深本來已經(jīng)閉上的眼又倏地睜開。
時錦干脆利落地離開。
顧云深卻怎么也睡不著。
湯藥苦澀的味道在口中經(jīng)久不散,他翻來覆去,都不能讓這味道消散分毫。
他躲喝藥躲了數(shù)年,為此對自己的身體百般注意,就是怕生病。
這次一招不慎,不僅生了這樣嚴重的病,還正好撞到時錦的頭上。
若是旁人,他將人呵斥也就算了,可若是時錦……
顧云深慢慢地想著,他確實分毫都不愿意呵斥她。
輾轉(zhuǎn)反側(cè)間,有人小心謹慎地敲了下門。
顧云深不是太想搭理。
可那人堅持不懈地敲著門,聲音時不時傳進來,也著實讓人惱怒。
顧云深仔細辨認半天,才聽出管家的人。
他將人喚進來,聲音低沉著,語氣森寒:“什么事?”
管家舉著一小盤小食回:“夫人說想吃蜜餞,讓老奴親自送過來。”
解釋完,管家遲疑著問,“夫人不在?”
時錦雖說嗜甜,可卻也絕不會無緣無故說吃蜜餞。
況且她臨走前剛發(fā)過話,說是要等他再喝藥才會過來。
這一小碟蜜餞是給送的,不言而喻。
顧云深一片混沌的腦子難得清醒片刻。
時錦不僅給他送來了蜜餞,還顧及他的面子,找了由頭糊弄過去。
顧云深想起她回京后的種種,忽覺心中一片溫軟。
他的阿沅嗬,哪怕面上冷著他,故意說著刺他的話,可從來都是這樣善良溫柔。
哪怕在嶺南經(jīng)歷了些他不知道的事,變化的讓他心疼,也沒讓她變得心冷如鐵。
*
顧云深住在主屋,時錦沒趕他,自己讓人收拾出來其他的屋湊合住了一晚。
時錦有些挑剔,在不熟悉的地方總是睡不好。
翌日她早早起身,掐著點兒去盯著顧云深喝藥。
誰料奔到主屋撲了個空。
床褥一片冰涼,本該躺在這里養(yǎng)病的人不見蹤影。
時錦急急忙忙命人找來管家,皺著眉問:“相爺人呢?”
管家一臉擔憂,摻雜著為難,頗有些無奈道:“相爺這會兒正在書房。”
城外的事兒顧云深擱不下。
哪怕有太子分擔,他也不能真正松懈下來。
這事兒從頭到尾都是他親自督辦的,太子公務纏身,同樣分|身乏術(shù)。
顧云深不可能真的靜下心來養(yǎng)病,把這些事兒都推到太子身上。
時錦肅容被知蕊推進來。
管家端著一碗藥,隨侍在側(cè)。
這陣勢讓顧云深心口一緊。
時錦沒看他,從管家手中接過藥,讓二人出去。
等人徹底離開,書房的門被關上,時錦隱忍的怒火才蹭地冒出來。
她將碗重重擱在床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喝藥!”
顧云深很識時務,深知不能在她的氣頭上反駁。
于是難得聽話地端起碗,把藥一飲而盡。
總歸昨天已經(jīng)被逼著喝了兩回。
一回生二回熟,顧云深心中有數(shù),屏息咽下去,才發(fā)覺今日的苦超乎他的想象。
昨日的那點苦勁兒,比起今天根本不夠看。
顧云深苦地直皺眉,難以置信地望向時錦。
“咽下去。”時錦一臉冷漠,將碗接過來,無甚表情道,“相爺既然身強體壯,不把大夫的囑咐記在心里,我這便讓管家將回春堂的大夫送回去,省的在府上一身醫(yī)術(shù)無處施展,還耽誤他給其他人看病。”
顧云深自知理虧,把藥都咽下去。
強忍著苦澀,上前蹲在時錦的輪椅側(cè),好聲好氣地認錯:“我知錯。”
顧云深仰頭看她,輕哄道:“阿沅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