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峙叔叔,你愛樊姐姐么?”
江南嵐藹縱橫的晨光里,男人負手立于崖頭。足尖之下,深淵萬丈,頎長背影屹立不搖,彷佛獨存于天地般的孤絕。隨意披散的長,隨風招展的衣袂,又使之宛若仙影天降
好養(yǎng)眼。吉祥坐在半丈外的大石之上,雙手支頤和,煞是著迷地欣賞那怡人景致,愉悅自己兩只眼睛之余,問出那打懸在腦中許多時日的疑惑。
關峙仰面,感覺著江面的濕洌風氣,未應聲。他的心情,需要交代的只有自己。
“峙叔叔到底愛不愛樊姐姐呢?”吉祥倒似未必一定得到答案,擰眉喃喃自語。“愛她?她丟了,峙叔叔沒有小書中所寫得男人因心愛之人不見而性情大變,癡傻欲狂。不愛她?又為何要找她?峙叔叔明明曉得縱算找到了樊姐姐,樊姐姐也未必隨你回去。峙叔叔,吉祥一直看不懂你,比圣爺爺還要看不懂呢?!?br/>
關峙回眸,含笑問:“一直看不懂?難道你一直想看懂我么?”
“對啊。”吉祥理所當然的點頭。“圣爺爺說,看懂了你,我放算真正做了他的徒弟,他也才愿意承認吉祥這個關門弟子。”
“你看懂過她么?”
“她?誰?”吉祥眨了眨眼,恍然。“樊姐姐?看不懂呢,樊姐姐自從知道吉祥會讀人的心事之后,就把心藏了起……呀!”
她驚叫,狀似不勝沮喪,“原峙叔叔答應帶著吉祥,是想知道吉祥有沒有從樊姐姐心里知道她的身世和歷,好便你尋找。對不對?”
“對,又不對?!标P峙搖頭勾哂,“帶著你,是因為你是除了我之外,在那個村子里和她走得最近的一個人。至于她的身世和歷,我從沒有指望從你口中獲得。”
吉祥老大不忿起,噘起嘴兒道:“聽峙叔叔的口氣,難道已經(jīng)知道樊姐姐的身世和歷?”
“十之七八?!?br/>
吉祥瞠大溜圓的眸兒,“峙叔叔還當真知道了?”
“接下我會去元興城。”
“元興城?京城呢,樊姐姐會在那里么?”
“那是她的處?!?br/>
“樊姐姐自京城?為什么?因為她那口純正的官話?”吉祥凈白額心蹙起困惑的褶兒,又陷自語狀態(tài)?!安粚ρ?,這天歷朝能將那樣一口官話的人到處都有,峙叔叔應該不糊那么蠢才對……那又是因為什么?哎呀,峙叔叔,告訴我嘛……峙叔叔!”
追著一道已經(jīng)踱行出五六丈的長影,她動用輕功緊隨上去?!爸攀迨澹愀嬖V吉祥嘛,咱們連大年都是在外面過的,從東到西的找了這幾個月,你昨日明明還沒決定下步去向,為何站在崖上一夜的功夫就篤定樊姐姐自京城?難道是什么山神林仙給了指示?”
“胡說。”他淡叱。
“吉祥也知道是胡說,可峙叔叔要告訴吉祥,說嘛說嘛?!?br/>
“是她說的。”
“她?誰?飯解決誒?”吉祥一百個不信,“峙叔叔明明說過樊姐姐沒有對您透露過身世!”
關峙不再言,雙足依舊自若游走,在露水重重的江南草地上擦過,向認定的方向跋涉行去。
“峙叔叔,說嘛,樊姐姐到底說了什么?吉祥想,一定是你站在崖頭的一夜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不對?”
吉祥是個慧根深植的娃兒。他的確是借站在山間沐山風浴山霧這熟稔場景中的當兒,將自己和她在村中山上層糾纏的千絲萬縷細細捊,尋到了隱藏其內(nèi)的一個結(jié)兒。彼時聽時,心頭被驚詫與心疼占滿,忽視了其它。此時想,想必是上蒼事先預埋的暗示,等他這際的靈光剎那。
地宮。她說過,她險被活埋地宮。這世上,誰敢講死亡棲息之地成為地宮呢?她那身貴氣,那身儀止,早早昭示她出身非凡,沒有一個平民會對他房內(nèi)堆砌的金釵銀鈿視而不見。
知處,方悉去處,不是么?
隨著舊歲末新年初,漫長冬季雖尚在繼續(xù),但蟄伏在羲國男人體里的嗜戰(zhàn)之獸已然先萬物蘇醒。
兵馬集結(jié),戰(zhàn)前集訓開始,楚遠漠雖尚未離府,早出晚歸已成常態(tài),南院大王府的男主人又將暫告空缺。而這時,府中偏有嬌客造臨。
“珂蘭,你該早點的,也能和遠漠相處上一陣子。這時候到了連見他一面都難呢?!比~迦氏拉著嬌客的手,有喜有憾。
緗色長袍配喜慶的胭脂紅馬甲,朱翎圓帽鑲緋色瑪瑙串飾,珂蘭公主雖滿身的奢麗,卻笑容爽朗,舉止大方?!安坏K的,珂蘭不是不曉得遠漠即將出征,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煩他。珂蘭時為了看望太妃,陪太妃說說話,您不歡喜?”
明知這話是刻意的討好,葉迦氏仍聽得心花怒放,“珂蘭真是個貼心人兒。也就是你這樣豁達的性子才能容忍遠漠那個木頭,他從就不懂得討女人歡心,辛苦你這一片心了
“不懂風花雪月,一心在軍國大事,才是遠漠。不管是嬌娜,還是我,愛得就是這樣的遠漠?!?br/>
“唉,說到嬌娜,若他當初選得是你……”
“不,太妃您千萬莫這樣說。嬌娜和珂蘭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當初在現(xiàn)彼此愛上同一個男人時,便說過要公平地區(qū)爭取遠漠的心。當年遠漠選擇了嬌娜,珂蘭認賭服輸。如今嬌娜走了,珂蘭一定要替最好的朋友將愛延續(xù)下去,愛遠漠,愛博爾?!?br/>
葉迦氏欣慰點頭,道:“有你這樣說,太妃放心了。太妃盼著珂蘭早一日進這個家和太妃做伴兒,早一點把遠漠那匹野馬套上屬于珂蘭的韁繩?!?br/>
“是?!辩嫣m笑靨如花?!疤褚舱f了和太妃一樣的話呢。所以,這一回,珂蘭想隨遠漠出征。”
“出征?”
“對,太后說,遠漠喜歡能和他共騁疆場的女人,當年會選嬌娜,也是因為嬌娜是曾帶兵殺退過荒西悍匪的草原女杰。珂蘭的武功和騎術都不輸嬌娜,相信也一定能成了遠漠的得力助手?!?br/>
“可是……”葉迦氏微鎖雙眉,面透憂忡,“嬌娜年紀輕輕就歿去,就是因為常年隨遠漠出征累垮了身子……”
“沒格族出過許許多多的接觸女戰(zhàn)士,能體強壯地安享天年的大有人在。較難的事,我們只能說是老天爺為我們制造的遺憾。我們只能接受它的生。”珂蘭艷眸爍現(xiàn)不容置疑的堅定?!扮嫣m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陪伴遠漠到老。”
葉迦氏寬下心,“你的確是個出色又讓人心疼的孩子,去罷,去打開遠漠的心罷,讓她這只沙漠雄鷹重新?lián)碛幸恢粚儆谒拿利惔弃??!?br/>
沒格族女人的表達從外向直白,亦從不推崇嬌羞含蓄的姿態(tài)作風,是以兩人交談話聲雖不至于語驚四座,但一墻之隔很難阻擋些什么,尤其在強外人聽力過人時,更是字字入耳。
前為太妃唱曲的樊隱岳立了多時,也聽了多時。
那些屬于一位熱情女子的愛慕情愫當然不是關注指點,令她心弦怦動的,是戰(zhàn)爭。馮冠武教給她兵韜戰(zhàn)略,授她排軍布陣,她曾無數(shù)次以石子礫塊列陣當兵,練習攻防之道。
不知若當真遇上兵戎戰(zhàn)爭,她所學到的那些能否實施運用。
何妨……一試?
“這是什么?”楚遠陌擰眉瞠著被塞到手里紙冊,直覺自己不會喜歡。
“內(nèi)功心法,及骨法、氣合、棒術的要訣?!?br/>
“我為什么要看這些?”
“這是你想學的武功?!?br/>
“為什么不是你親自教我?”他聲嗓內(nèi)有控制不住的顫音,但她渾然未覺。
“我要離開王府一陣子。”
“離開?”痂瘡脫盡的俊美面容條然間失去血色。
“我離開這段時間內(nèi),你按上面所載的悉心習練,待我回后……”
“……你還會回?!”
“我是你和你抱著同樣目標的人,當然會回。”
這一句,使他找回了呼吸,舒緩了胸膛的緊窒?!拔視毢盟鼈?!”
“你該曉得如何選擇聯(lián)系地點與時間,要學會辨別危險。”
“我會!”
“白日里,用我給你的藥水涂臉,造成生瘡假相。每隔兩三日遞漸一次用量,讓你姨娘相信是她給的藥漸漸治好了你。”
“我會!”
“你悟性不弱,根骨亦可,如果在我回前已有所成,且記不能動了尋仇的念頭?!?br/>
“我……為什么?”
她美眸以凜,“我教你,不是想教出一個莽勇魯夫,若你當真想做那些事,也盡可去做,我只當日行一善,從此不認識你即可?!?br/>
“我……”他嘟嘴,“我也只是問問,又沒說一定會去尋仇……我既然沒被好毒婦折磨死,當然會好生規(guī)劃……”
“這樣很好?!彼σ律系猛量樱砗螅拔覟槟愦蛲ㄒ恍┟}絡,以利你對內(nèi)心心法的研習?!?br/>
他遽怔,因為盈入鼻端的一脈淡香,很淡,淡到若非近身,絕難察覺。
“摒棄雜念,意隨心走!”她掌心抵上他背,一股柔綿之力隨之貫入。
他依言閉眸,棄念,隨心。
三個月后。羲國西疆,奭國邊境。涼陰關,守將府。?
“這幾個月,奭國實在是越越張狂,先是頻頻騷擾我邊境平明,后竟然有奭國官兵扮成盜匪進我重鎮(zhèn)搶材掠物的惡行出。若非活捉了幾個,還以為那些人當真是附近涼陰山上的悍匪呢?!蔽鹘貙⒛緦捸撠熛蚋χ链颂幍纳纤臼霎斚聭?zhàn)況。
“屬下向奭國境內(nèi)的駐防營射去十多只綁了警告書的無頭箭,沒想到,那奭國也忒是欺人太甚,回過的措辭一封比一封張狂囂張。而且,依然有官兵扮搶匪侵犯我羲國百姓。更可恨的是,連活捉的那幾個也先后莫名其妙的被救走了。咱們是忍無可忍吶,不出兵豈不是讓他們小看了咱們?但……是屬下等人輕敵了,沒想到這奭國的軍隊如此善戰(zhàn),戰(zhàn)我軍勝過之后,之后便是屢戰(zhàn)屢敗,偶有小勝也損兵折將,被人連搶了四五座鎮(zhèn)子。屬下無能,只得退到這涼陰關內(nèi),死守不出,向都督函求援……”
他著實是慚愧無顏,嗵聲跪到地上,“屬下失職,請都督以軍法處置!”
“你的確失職。”踞于當中交椅上者,正是羲國兵馬大都督楚遠漠,甫從北域沙場遠徙至此,面掛風塵,卻毫無倦色,一雙深眸猶冷邃幽遠到使人不敢對覷。“你雖失職,還算盡責。敵抗外侵盡軍人本分,不瞞敗績及時求援,可見你一心保國,忠心可嘉。記大過一次,在未戰(zhàn)中將功抵過,起罷。”
木寬感激涕零,叩謝平身,“有都督親自指揮,必定能將奭國人打得落花流水!”
“先別忙著奉承,帶本督到城頭轉(zhuǎn)一圈看過奭國的陣勢再說?!?br/>
“是是是,都督請……”
西疆多霧,此時正值黃昏時分,夕陽西斜,再也管不住霧氣彌漫。守將府廳堂后窗外,幽暗浮動的光線中,幾株西槐樹之間,一道身形如時一般,無聲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