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五洋到了溝掌村的時候，谷豐登剛剛在蔣武陽家舊房子的土炕沿邊上坐下來，開始噓寒問暖。

這樣的時間點是彭五洋預想到的，因為今天晚上的新聞要出，縣高官深入礦區調研了，鏡頭得夠。所以他需要先四處看看，農民的豬舍呀羊圈呀什么的，確實沒什么看的就要進入庫房看看米面糧食什么的。這都是套路，官員們都懂，必須有接地氣的景象才能體現出官員親民的姿態來。

彭五洋本人是從社會底層上來的，加上跟姚紅世一起的時間長了，就知道其實官員在鏡頭里面的這一套其實并不能讓群眾從心理上接受。

谷豐登和歐陽布調過來的頭三個月，姚紅世每天都在關注這兩人的動態。三個月之后就失望了，確定這兩人都不是做事的人！

他的依據就是縣電視播放的還有縣報刊登的有關兩個人的新聞。那時候龍灣看不到西流電視臺，只有縣城可以看。姚紅世就讓姚旺的媳婦把新聞錄下來托西流往返龍灣的班車把錄像帶捎上來看。

三個月時間，關于谷豐登的新聞有二十六條，十一條是開會的；五條下基層調研，其中只有兩次去了農村，而且都是應付上級的活動選定的兩個點子；三條是剪彩的，四次是節日看望應對的群體或者先進典型，剩下的三次是陪同上級檢查。

歐陽布的新聞有二十三條，其中十二條是開會的，去基層也是五次，兩次去得是煤管站，強調千方百計堵塞漏洞，保質保量完成收費任務；另外三次是去點子上的。這些新聞之中有兩次是節日看望，兩次剪彩，兩次是陪上級。

在姚紅世看來，一個縣只有二十多個鄉鎮，三個月還不能走遍自己管理的地盤，這樣的領導心思絕對不在做事情上面。

每當這種時候，彭五洋就會嘆息，心里想著這也怪不得他們，官位都是上面給的，一切表現搜得給上面看，誰會考慮下面的事情。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谷豐登坐在蔣武陽家的炕邊上，臉上的神情和藹可親，“我就是來看看大家的的生活過的怎么樣，對政府和駐村企業有什么意見盡管提出來。”

蔣武陽就坐在書記身邊，這個從農村出來做生意的五十多歲中年男人顯得很激動。

“書記，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盼來了，我們真的是有話要說的，不過我口才不好，就讓我們村當過老師的蔣敬禮代表全體村民把情況給書記說明一下。”

“是這樣的，書記。現在這個溝掌聯辦礦，其實是我們村的村邊煤礦。是1986年辦起來的，當時每戶農民入股一百塊錢，那時候一斤羊肉才七八毛錢，現在都漲到三十多塊了！也就是說那那時候到底一百塊等于現在好幾千塊。”

“這位老師，你直接說事吧！不要繞那么多的彎子了。”杜啟文提醒他。

“哦，哦，好的。當時把煤礦辦起來之后，沒有人會經營，就承包給蔣武陽，就是他，坐在書記身邊的這個人。承包期二十年。他中途經營不善又承包給楊大雄。到現在二十年正好期滿了，我們想把煤礦收回來自己開。”

“啊？你們原來是這樣的打算？那為什么去上訪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提這事，不然早就把問題解決了！”龐木陽一聽這話就先忍不住了。

“煤礦的人來了沒有，這到底怎么回事？”谷豐登沖著隨從的人群喊了一句。

這樣做一看就知道對煤礦的事不懂。

沒有人應答。楊大雄沒有來，楊五六已經被控制起來了。

那邊的能源局局長吳建功往前走了幾步，“谷書記，這事跟他們說的完全是兩回事了。也就是說他們承包出去的煤礦跟現在生產經營的煤礦就不是一碼事。我一說你就明白，那時候名義上說是煤礦，其實就是小煤窯。村民挖開個一個口子，鏟開一塊場地就算是煤礦了。”

“這當時可是給辦了手續的！是公社派過來的干部李光輝鼓動村民入股的，還給辦了開采證，營業執照，還發煤票。”

“你說的這些都沒錯，可是你就沒發現嗎？現在的煤礦早就不是原來的煤礦了！你叫蔣武陽對吧？既然那時候你負責過村辦煤礦，當時煤礦的井田在哪里總該知道吧？”吳建功跟蔣武陽離的很近，這一句話就已經讓他沒話說了，大冷的天汗珠子直冒。

“那時候的井田就是你們說的采空區塌陷的這塊地方，而現在煤礦的井田在溝掌村向南一直到龍灣鎮。谷書記，是這樣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煤礦進行過一輪技術改造，當時有文件的，凡不參與技改的煤礦一律關停。那時候溝掌煤礦確實是村辦礦，我們有記錄的，征求過村民的意見，需要技改資金大概二十多萬，而且當時煤炭市場很疲軟，村民等于是放棄了那座煤礦。”

“是啊是啊，這些事都是我經手過的。”剛剛接到免職文件的郭金成趕緊抓住這個表現和陳說的機會，“那時候我剛村學校出來分在龍灣鄉工作，參與過這個煤礦的技改。當時楊大雄正在承包溝掌村辦礦。經過縣上和當時鄉上設置的整改方案，重新劃定了井田，新建了礦井和煤場以及辦公樓和生活樓。”

鎮書記龐木陽一直在觀察書記的臉色，別看一開始面對農民笑瞇瞇的，他能看得出谷豐登表情背后的情緒。不過這一會明顯感覺到他的心情輕松了許多，這才敢好好說話了，“這些還不算，這兩年我們積極協調煤礦拿出巨資逐漸支付村民的征地補償款，現在已經我們要求和督促煤礦把生產區域和井田范圍內的征地款按照國家規定的數額全部付給村民。胡平，你來說一下，這幾年煤礦與村民之間的和諧共建的事例。”

那個胡平也是文件上被免職的，這樣的表現機會對于他來說也是很難得的，“主要有三件大事，第一是煤礦優先把短途運輸的業務提供給本村村民；第二件是煤礦滿足供應村民生活用煤，還用礦上的裝載機運送到家門口；第三件是為村民硬化村里的道路和通往每家每戶的道路。”

其實谷豐登已經把這件事情的大概情況聽明白了，當然他也不會當場評判這次糾紛誰對誰不對，只是覺得這次調研可以告一段落了，他從炕沿邊上起身站在地上，“你們剛才說的那個李光輝是什么人？”

這時候他想起了昨天晚上見過的那個李光輝，還有那個口若懸河但很讓他中意的記者蘇一禾。

“哦哦哦，就是原來來在龍灣工作過，后來調到鄉企局，現在還在縣域經濟研究中心工作的李光輝。”這時候彭五洋插了一句話。

“那好，這些事情你們鎮上要好好研究一下，繼續做好村企和諧共建的工作，那好，我們現在去鎮上開個會專題研究一下煤炭生產安全和建設和諧礦區的相關事宜。”

這時候，蔣武陽已經面如死灰。他根本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現在已經連爭辯的勇氣都沒有了。其他村民原本都是圍在院子里的，聽到后來就都散去了。

“谷書記，可是，現在山底下還壓著十二條尸體沒有挖出來！”眼看書記要走了，蔣武陽突然喊叫著攔住去路。

“蔣武陽，不要胡攪蠻纏！”龐太吉和郭金成一左一右護在書記面前，胡平一把將蔣武陽拉到一邊去。

谷豐登和其他官員就快步出了他們家的院子，往煤礦走。正碰上蔣東軍開著一輛翻斗車從煤礦拉了滿滿一車塊煤從坡底下慢騰騰的開上來。

這些官員躲到一邊把路讓開，村民們看著這輛煤車有些人大惑不解。

這時候彭五洋已經明白姚紅世讓蔣東軍準備燒炭是什么原因了。很快村民想把煤礦收回來的消息就會傳到楊大雄那里，他就會把這段時間的事情聯系起來，自然會很生氣。

楊大雄要做的自然是先出一筆錢堵住湖北老孟的嘴，然后遷怒于村民，自然不會再給村民各種優惠條件了。不再讓村無節制燒煤自然是必須要做的事情，煤價一天一個樣，這一百多號人的生活用煤也是不小的數目。還有村民養車的優先權也估計會剝奪的，這回村民與楊大雄的矛盾算是結下了。

望著谷豐登一行人的背影進入礦場再也看不見，全村人才都跑過去看蔣東軍往院子里卸煤塊。溝掌村的人原本是把煤堆放在圍墻外的，這回蔣東軍來了個新式子，把滿車的煤都翻進院子的一角也不管滿院子的黑塵，把車停到外頭，關上大門往姚宏世家院子那邊去了。

那輛從來不往姚家開的普拉多此時就停在姚家的院子里，蔣明遠和姚遠的母親正忙著把一些東西往車上搬。

村里那些人沒有聽姚紅世的話，結果把事情搞砸了，都不知道以后還怎么見老姚，所以看見姚家這邊有動靜也不敢過來看。

蔣光耀觀察了一會發現老姚并不在家，這才躡手躡腳的過來，悄悄的問，“三姐，你這是干什么？”

姚遠的母親叫蔣玉秀，平時對老姚言聽計從，對今天發生事情也已經明白了。看見這個娘家弟弟的臉色，他就知道村里這些人要互相怪怨一陣子了。

“唉，還能干什么！這里畢竟是娘家，這大冬天的還是回我們自己的家里踏實。”

“啊？總不會是會拐東去吧？那里不是把房子都賣了嗎？”

“傻小子，龍灣對面就是拐東！從哪里到龍灣趕集比這邊近得多。”

“哦，這是去禹過地住去呀？看來我三姐夫這回是真生氣了。連家也搬走了！”

“唉，兄弟，溝掌村的好日子到頭了！”

就在這時，蔣明遠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一看打電話的是楊五六，“我這是接還是不接呢？”

蔣明遠拿著手機看了看蔣光耀，又看蔣東軍。

“接吧，那楊五六能打電話了那估計就是公安不帶走了唄。看看他想說什么！”蔣東軍這話還沒說完，蔣明遠就用免提模式接通了電話。

“楊礦，有什么指示？”

“我還能有什么指示，不過你要是還想過來煤礦干也行。不過于原來的差事是沒有了，不過不用下井，在外面給你找個活還是可以的。畢竟你跟了我幾年了！”

“那還是不必了，我要到縣里去了，我表哥要做房地產他那里需要人幫忙。”

“那就好！我只是想通過你通知一下溝掌村的人，從現在開始不可以再到煤礦來拉煤了，也不是！我的意思再來拉煤需要按市價付錢，從今天起再不會給村里人提供免費燒炭了。還有再通知一下養翻斗車的那幾個人，我們家名下的所有煤礦再不會雇傭溝掌村的車拉煤了，就這樣。”

楊五六把電話掛了以后，蔣明遠還在那里拿著手機發愣。

蔣光耀在一邊罵了一句：“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