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耳王
只要活下去,活得長久的就會變成稀世名君。
一
那位名君是頭驢子。
原本在日益冷清的鬧市區,拉動磨子磨出摻著著沙粒的白面。
突然那天就降臨了,有個身形和它近似的發著柔光的生物。是的,那個柔光就像傳說中的避水珠分開海水那樣,將密密麻麻的人還分開,同時還把洪水那樣洶涌嘈雜的聲音的源頭堵住了。它長得很美,披著淡的近乎銀白色金色霞光。這樣舉世無匹的美貌,足以震懾在場所有的不完美的生命。
驢子陷入了神魂顛倒的戀愛。
哇——銀驢,驢子心底發出了驚嘆。耳朵那么敏感,皮毛那么柔順,尤其是它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溫柔和依戀。
銀驢曲起前腿,跪臥下來。滴水的眼神和閃閃發光的睫毛一同垂下去,落在驢子的前蹄上。
“您,不變為人形么?”銀驢用溫柔的聲音說著似懂非懂的話。
“……那個,宰輔,……不是半獸啊。”驢子的主人局促不安的搓著衣角,“它……他只是一頭驢子。”
被銀驢氣場鎮壓的洪水決堤了,舉國嘩然。
二
交易記錄。
驢子販賣的文書。
驢子購買的文書。
驢子運輸的文書。
驢子品質認證的文書。
非法為牲口檢疫的蓋印戳記。
篡改里木家畜出生數量的痕跡。
偽造人口注銷手續的難看字跡。
以及最初的記錄:一份半獸智慧方面的疾病的診斷書。
半獸,有人說是介于人和野獸之間的生命。但是本質上還是人。
人變成驢子。
這么多偶然湊起來多么難啊,但是特殊的時候特殊的對象,一切又變得順其自然。
所需要的僅僅是貧窮。
線索穿州過省。銀驢以溫柔的腳步溫柔的眼神伴著驢子慢悠悠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春天到了。小路上長著細膩如絨毯的綠絲。
鮮嫩的草帶著嬌弱的露水,好久沒能吃到這個了——驢子歡快的撒開蹄子奔跑。吃掉每一叢新鮮的嫩葉的感覺,在風中奔跑的感覺,草很軟,傷不到蹄子的感覺。
饑餓,疲勞,在這個春天終于遠離了。銀驢帶著驢子走進了煥然一新的溫柔世界。
三
“宰輔,王不變身的話,就不能穿下祭祀的大禮服了。”
半獸之王,違背了更接近人的本質。他不僅不說人言,不吃人的食物,而且他似乎完全不能變成人的樣子。
他忘記了。不會了。再也不能了。
戰戰兢兢發著抖的父母,面對怒氣到眼睛里都充滿血色的慈悲之獸說:“訓練他變成一只驢子花了很多時間。”
驢子可以毫不厭倦的原地轉圈圈。
驢子可以忍耐背負在背上可以折斷脊背的重量。
驢子可以忘記昨日打在身上的皮鞭。
驢子可以歡樂的吞下粗糙的草料。
驢子不會用人的眼光無意間譴責他們。
耐心,忍耐,寬容,樂觀,豁達,如果這是名君的品質,那么驢子已經全部都有了。
天帝賜給了我理想中的君王——銀驢溫柔的眼神落到了驢子的享受春天的眼睛上。
于是她抖落一地華貴的及地長裙,散開發間只有節日盛典才會勉為其難束起的成套發簪。
她變成銀驢,站到了驢子的身邊。
四
剛開始是困難的。
驢子的身邊全部都是敵人。
嘲笑,貶低。這些是最無關輕重的,因為驢子沒辦法理解這種層次的攻擊。
任憑無數次說干口水,也抵不過銀驢的一次微笑。
接下來是官員的暴動,和數目繁多的刺殺。
然而驢子安然的吃著草,被交付了全部信任,再多的風浪銀驢都能抵擋。
她是天下第一的白麒麟。
漸漸風調雨順,漸漸官員平民和刺客都疲倦了。
漸漸國家走過了十年。
只要活下去,就能變成名君藹—只要安靜沉穩,只要溫柔的生活,就能變成名君。
驢子不會點頭,也不會搖頭。
但是她知道驢子理想中的世界——那個沒有饑餓和疲勞的春天。
她也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
保護這世間唯一不會動搖不會迷惘的王。也是世間絕無僅有不會以自己的權利脅迫民眾,傷害他們的王。
他如民眾一般嬌弱,一樣懵懂無知,一同期待著她的保護。
驢子是王國的一員,正如王是王國的一員。
她是驢子的守護者,如同她是王國的守護者。
然而國家這種事,在永不消失的生命面前,慢慢的慎重的處理就好。
大家一起湊出理想的國家。
五
無為而治。
就像天帝。
天帝的慈悲在于什么都不干預。播下野草的草種,然后順其自然的成長。
不像莊稼被按照人的愿望培養。
不像野獸按照人的意圖馴服。
并不是為了更富裕更舒適,一切只是為了再度迎來那個自然而然的春天。
國家財富累積的速度微乎其微。任誰來看也是貧窮的國度,完全比不上鄰國的大起大落,富貴花開,盛極凋亡。
然而,這世界有國度間的比較,然而國度間的交流微乎其微。
國家如同酣睡在搖籃里的幼兒,不理會外界的干擾。擒著松松的拳頭放在嘴邊,慢慢的自己長大。
這世上唯一無敵的只有時間。
時間將別的國家的偉大的王一一腐蝕打敗,唯一無法撼動銀驢的國家。
幼兒終于緩慢的長大。
六
驢子的謚號是順。
春天的嫩枝再一次光臨凌云山。
很久很久沒有品嘗野生的春天了。每次每次都是精心挑選調制的食物。雖然也是綠色,卻是死氣沉沉的綠色。
驢子貪食那一支鮮嫩,從露臺一直滾到了山腳下的時候,白麒麟病了。
她淌著淚癱倒在床榻上:再也不能遇到了。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