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一言很快到了東臨閣,進了輕攬的屋子,見她只能半靠著,連躺著都不敢。
東臨立大概是怕她亂動,還用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擋住她翻身,輕攬此時已經開始高燒,額頭十分燙。
輕一言到的時候,東臨立正在給她喂藥,輕攬正迷迷糊糊地喝著,額頭上還有冷水布巾。
輕一言朝著東臨立伸手,東臨立懂得,將手中的藥碗給了他,輕一言接過,說道:“去吧,有我。”
“左相,你······”東臨立看著左相的神情,似乎也有些不對。
“無妨,去吧,”輕一言看著他,就像長輩看著孫兒,盡力勉強笑了笑。
東臨立無法,便出去了,到了外面突然想起什么,芳姨呢?怎么不見芳姨?
東臨立不敢也不舍得走遠,便在外面的院子里等著。
輕一言將手中的藥碗放下,看了看輕攬的傷口,心疼不已,將那冷水布巾拿了下來,在那還有冰塊的盆里重新浸濕,輕輕放在她的頭上。
“攬攬,醒著了嗎?”輕一言的語氣,是一如往日的寵溺。
“爺爺,你來了,”輕攬勉強睜開眼睛,然后皺了皺眉,樣子十分可憐。
“疼吧,”輕一言心疼地道,恨不得疼在自己身上。
“嗯,”輕攬的堅強,從來不在爺爺的面前,“爺爺,我疼。”
“是爺爺不好,最近一直忙著自己的事情,都把攬攬交給別人照顧了,”輕一言將孫女的手握住,“是爺爺不好。”
“不···是,爺爺···最好。”輕攬已經燒得有些迷糊。
“攬攬,還記得你總是問我,為什么不叫你修習嗎?”輕一言輕輕地拍著孫女的手。
“嗯······為什么?”
“爺爺是不想你想那么多,世界那么多恨,那么多怨,我就想你在冰原安安心心的,安安心心地一輩子。”輕一言一雙看過太多世事的眼,竟有些濕潤。
“爺爺···也哭,”輕攬展開一個笑容。
“對啊,爺爺也哭,爺爺也會犯錯,爺爺也有固執,為師一輩子,竟然在攬攬這兒犯傻了,該教你武藝防身的。”輕一言眼眶濕潤,“你從小就怪我不教你,只讓你知書達理,自己卻還是偷偷跟著荒民學了箭術和馬術,一學就會,一會便從來不輸人,當時把我嚇得,若是教了你武藝,你一時興起,跑遠了再也不回來怎么辦?”
“沒跑,”輕攬的手指頭在爺爺的大手里,放得很安心。
“還沒跑,你哥哥不過給你說了門親事,自己揣著包裹就跑,我反應過來,也追了你好幾日才追到,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嗎?”輕一言今日話有些多。
“攬攬,謝謝你,謝謝陪著我,許多年,爺爺很是開心,一生光陰半世怨,只有你,是爺爺的心中的明珠,眼中的太陽。”
“爺爺,你話好多啊。”輕攬聽得耳朵嗡嗡響,擺了擺手,又牽動了傷口,疼得悶哼。
輕一言聽得,別提多心疼,握住輕攬的手中慢慢出現一道淡藍的光暈,隨著那道光暈的加深,輕攬漸漸地昏睡過去,手臂上的傷卻以肉然可見地速度漸漸愈合。
“攬攬,爺爺只是累了,許多老友都走了,爺爺也想追他們去。”
“哪有都走了,把我留下的道理,以前都是一起的。”
“攬攬,記得,不要為了男人傷心,我家攬攬,想要什么樣的人沒有?”
“若是凌君不好,東臨那小子也不錯,實在都不要,攬攬自己再去找喜歡的。”
“攬攬,不要誰得罪你了,你就一定要去討回來,忍忍也挺好,玉重那小子,好的不教,這個倒把你教的挺會,你讀了那么多書,學你哥哥干什么,不過要是實在忍不了,不忍也行。”
“攬攬,爺爺走了,不怪爺爺吧?”
“爺爺的后事,不用你管了,梵音寺那個老頭,他知道帶我們去哪,冰原我就不回去了,當年好不容易出來,為了你,也住夠了,不回去了。”
“攬攬,這些修為靈力,要小心著用,不要傷著人,到頭來自己又內疚不已。”
“攬攬,聽話,不怪爺爺啊。”
輕一言出來的時候,東臨立正靠著一棵樹假寐,待聽得聲響看去,只見輕一言慢慢地走了出來,腳步有些虛浮,本來精神矍鑠的臉上幾乎沒了什么精氣神,看著,竟是末世的光景。東臨立走過去,想要扶住他。輕一言擺了擺手,“去看看攬攬,今天她不會醒,也會很痛苦,等她醒來,就說我在梵音寺住著了,等著她。”
“是,左相。”東臨立恭敬地答道。
輕一言本來是要走的,但是見東臨立如此有禮,便回頭看他,“你是東臨的君上,不必如此。”
“您是長輩。”東臨立在外,從來沒有君上的架子。
輕一言點了點頭,盡管很疲憊,也算是對他的贊許,“東臨小子,這三國,就屬你還有點帝王的樣子,攬攬沒看錯人,凌君懷仁,雖心懷天下,卻難為帝王,他沒有那個狠心,萬事都想求全,便難得全,或許最后,還會牽連攬攬。這天下,你得了去,或許是百姓之幸。”
東臨立臉上并無被夸之喜色,反而多了些擔憂,他見過很多生死,眼前老人,只怕是······何況他還是攬兒的爺爺,若是攬兒醒來,不知是怎樣的悲慟。
“不是四國嗎?”
輕一言聞言,笑了三聲,轉身緩緩離去,“我北漠就是北漠,不與爾等相爭,不過那革城,原來就是我們的。”
東臨立看著遠去的身影,恭敬地道:“這是自然。”
東臨立目送輕一言遠去,才回去看輕攬,見一旁的藥也沒喝,冷水巾也沒有放在額頭上,東臨立走過去,重新冷了布巾,放在她的額頭,手指碰到額頭的時候,卻發現她的體溫已經不太燙了。
東臨立想著剛才的情形,反應過來,握著輕攬的手,用內力感受著輕攬身體里的內力,結果真的發現一股強有力的內力在輕攬的身體里流竄,一股讓他都不及的內力,丹田還隱隱約約有一股他無法感知的力量。
東臨立想到聽說過的一些事情,看向輕攬的傷口,那里還滲透有血跡,但是東臨立還是感覺到不一樣了。東臨立小心翼翼地將紗布一層層地撕開,待看到那只剩一道長長地淡粉色的傷口外,竟已經愈合了。
東臨立轉頭看著輕攬,見她此刻正皺著眉,臉上有細微的汗珠,東臨立搖了搖頭,懸著的心卻放了下去,玉族,攬兒有玉族的血脈。東臨立替她擦掉臉上的汗珠,又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在一旁,將她放平了,好好睡去。
坐了一會,便又從剛才扔的一堆東西里找到一個軟枕,躡手躡腳地在輕攬旁邊躺下了。
這是輕攬熬過最難熬的一夜,她什么都能聽到,但是就是動彈不了,被一團團濃霧包裹著出不來,看不清。
她聽到爺爺的話,她知道東臨立一直守在旁邊,但是她卻動不了。
直到在那濃霧里靜下來,一點點理清所有的頭緒,將那些團霧一點點煉化了去,才漸漸清明。
輕攬睜開眼睛,看著屋頂一會,然后轉頭看著在一旁抱著自己一只胳膊睡著的人,還是那只受傷的胳臂,輕攬看著他,然后另一只手一揮,東臨立已經整個身子往后移到了床邊。
東臨立醒來,習慣性的伸了一下懶腰,便直直地摔落到了床下。爬起來,看著輕攬,輕攬也看著他。
“你醒了。”東臨立很高興。
輕攬卻什么話也沒說,轉頭起身,揭了被子走了出去。
東臨立趕緊稍微整理了一下,跟了出去。
梵音寺住持正在打坐。
佛案上是四個小小的金壇,盛著陸文淵,溫婉而,容芳和輕一言的骨灰。
輕攬在住持旁邊的蒲團上跪著,頭低著,雙手疊放在腿上,閉目不語。
兩人一直坐在佛殿里,不言不語,不飲不食,三天三夜。
東臨立站在殿外,賠了三天三夜。
阿誠阿諾試著走近來勸,但怎么也沒敢靠近。
梵音終于結束了誦經,回頭看著這個倔強的孩子,嘆了一口氣。當年她還沒到鹿城,輕一言的飛鷹,已經穿過了冰原,落在了他佛寺的窗前,他只是遠遠地看著,看她一步一步會如何走,但是煙雨朝太師輕一言的孫女,豈會讓人失望?
一別多年,再見,已是物是人非。
“醒來吧,孩子。”梵音的聲音猶如佛音。
輕攬聽著,身體已經往前倒去,梵音在她撞地之前,手扶住了她的額頭,也就把人給托住了。
輕攬醒來,眸子清明無比。
“下次不可如此耗費靈力,已走的人,怎么留得住?”梵音嘆道。
“就是想,再陪爺爺幾天。”輕攬聲音有些虛弱。
“你只是在記憶中穿梭,太過執著,若傷了本原,不是毀了你爺爺最后護你周全的心嗎?”
輕攬聽得,臉色漸漸變化,眼淚在眼眶里倔強地打轉,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輕攬緩慢起身,雙腿幾乎沒有知覺,眼見就要摔倒,被身后的東臨立扶住,輕攬站定,掰開了他的手,扶住殿門,在門檻上坐了下來,頭靠著殿門,任由眼淚流了下來。
輕攬看著裝著爺爺的金壇,抱著膝蓋,埋下頭,抽泣起來。
梵音誦經已過,已到離時,起身再拜了一拜佛,然后袖子一揮,四個金壇已經隱了去,也不知被他攜在何處。
梵音走到輕攬前,輕攬還是沒有抬頭。
梵音將一串佛珠放在了她的手中,“佛珠里,有關你身世,你如今既然得了他的衣缽,待調息融合完畢,可以去看看里面的故事。”
輕攬聞言,抬頭看著手里的佛珠。
“你越早能調息融匯,越早知道爺爺想告訴你的話。”梵音叮囑完,便帶了一個小和尚,往殿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輕攬追問。
“你會知道的。”梵音沒有回頭,只留了這句話。
忍無可忍的東臨立此時才將人一把抱起,回到了東臨閣,讓人煮了稀粥,親自看著輕攬吃下一些,才放她休息。
又是三日,輕攬才恢復了些。
東臨立這日在處理各方的消息,凌君顯然已經得了消息,西支也暫停了攻打南曳。凌君先是去了圣河城,然后去了革城,革城來信說,他救出了凌復,但是還好,沒有找到涼微,東臨立知道,涼微是輕攬要控制西支那些勢力的最后的棋子。
她雖然沒有回到他的身邊,可是卻還是在幫他。
東臨立并沒有查到凌君把凌復怎么樣了,但凌君最后還是回了戰場,南邊的戰場又再一次起來。
在輕攬和西支南曳的百姓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天下和仁心。
東臨立自然知道,凌君若此時撒手,西支南曳必大亂。就算是他,也不確定這天下未來的走向。
若是他拿下了南曳,最后與自己相對,爭著天下,也不錯,當年輸過的戰,被救的恩,他挺想贏回來的,也挺想還的。
東臨立已經下令南曳邊境軍團進攻,已奪得南曳南海沿岸幾城,所以凌君必然會回去,自己也早該出發了,何況還是鹿城這是非之地,梵音寺刺殺后,又有好幾次刺殺,但是為了輕攬,他愿意等。
也就在那時,輕攬進了他的書房。
“你去南曳吧,打你的戰。”
“攬兒呢?”
“我要去找他。”
“嗯,好,也順道。”
走出東臨閣的時候,就見樂翁夫子和四位館長正等著,見輕攬走出來,上前行了禮,道:
“恭迎少師。”
“天下未定將亂,還請夫子和幾位館長護好太學院和天下典籍。”輕攬仿佛變了,聲音比右相時更決斷。
“是,少師。”
“太學院不可卷入爭斗,有要回國的學子,不阻攔,但是凡是在鹿城的,都必須知道,鹿城無戰甲。”
“是,少師。”
“前日偷襲東臨君上的學子,為西支申家,撤其族人百年入太學院的資格。”
“是,少師。”
“去吧,護好太學院。”
“少師,珍重。”
東臨立所謂的順道,是一直跟著輕攬。
輕攬一身尋常百姓的打扮,東臨立也是,阿誠阿諾也是,兩人此時在南曳境內,這城還沒有被西支或者東臨拿下,最詭異的是,好像絲毫沒有被戰爭影響,人們該開店開店,該吃飯吃飯。
兩人找了個酒館,點了不少菜,阿誠阿諾在另一桌。幾人正吃著,就見玉舞進了來,走過來,坐在了輕攬旁邊,叫小二拿了碗,也吃了起來。
“孫樂樂到了北漠?”輕攬問道。
玉舞之前奉命將孫樂樂送到了北漠,因為知道有左相在,右相肯定沒事,不過收到右相的飛信,還是很快趕了過來。
“主子,”玉舞在狂吃之前,喚了聲輕攬。
輕攬早已習慣了和他們同桌而食,東臨立又長久跟北荒打交道,自然知道北荒的規矩,因此也不在意。
“攬兒,接下來我們最好繞東臨這邊走,下面的城就沒婆娑城這么安全了。”東臨立建議道。
“好,”輕攬點了點頭,“去跟韓少帥匯合吧,這樣我也放心點。”
東臨立不信地看著輕攬,“我還以為你不會答應了。”
輕攬抬眼看他,東臨立瞬間明白里面的含義。
“我是怕你出事,”東臨立解釋道。
“我知道。”
“主子,師父呢?又去干嗎了?”玉舞吃著東西,問道。
輕攬便停下了吃飯,沉默了片刻,放下了碗筷,說道:“爺爺去云游了。”
玉舞睜著一雙好看的大眼睛,“云游?現在?”、
“嗯,”輕攬重新拿起了碗筷,對玉舞說道:“吃飯吧。”
“哦,好,左相對我們也太放心了。”玉舞嘀咕著,驚詫到都忘了說出左相的稱呼,然后又防備地看著東臨立:“你可會趁機攻打北漠?”
東臨立搖了搖頭,“北漠在我這兒,就是嫁妝,打來干什么?”
玉舞嗆著了,看著輕攬。
輕攬給她倒了杯水,然后看著始作俑者,道:
“東臨作聘禮?”
“可以啊。”東臨立得逞。
輕攬臉色不善,自己挖坑往里跳,怪誰?
三人便各懷心思地吃著飯。
輕攬帶著玉舞,跟著東臨立一直走到了東臨境界,韓文守早已經南下,此時帶著大軍候著自己君上的到來。
但是先接到了輕攬的飛鷹傳信。
韓文守帶了親兵二十人,找到了輕攬,遠遠便看到五匹馬,一匹馬上卻無人。待走近,發現自己君上正在馬上趴著。韓文守看了神色自若的阿誠阿諾,才稍微放心。
“他一定要隨我去西支。”輕攬解釋道,“帶他回東臨吧。”
“少師要去西支?”韓文守有些擔心,“西支太復雜,凌世子都尚無完全把握掌控西支的力量,你此去,怕是危險重重。”
“總是要去的,帶他走吧。”輕攬淡淡道。
說完,輕攬便和玉舞策馬離去。
韓文守帶著親兵,一直等著東臨立自己醒來。
東臨立醒來時,也無異樣,只是想了想前因后果,大概是被玉舞下了藥,蒙倒了,畢竟后來幾天都是玉舞負責找酒館和食物。
“走吧,去南曳。”
“是,君上。”
輕攬看著玉舞呈上的地圖,仔細地研究著路線,玉舞在一旁,欲言又止。
“說吧。”輕攬看了她一眼。
玉舞想了想,問道:“右相,左相是不是···是不是走了?”
輕攬看著她,并未回答。
“你身上的修為和靈力,有左相的氣息。”玉舞幾人都是輕一言的徒弟,常年在輕一言的指導下精進修為,又常常與之對手,自然能感知到。
輕攬想說是,但就是說不出口,她不是想瞞著玉舞,就是說不出口,說不出爺爺已經走了的這句話。
玉舞跟了她多年,自然知道,“以后,就是我們自己了。”玉舞轉頭看著遠處,好像是說給自己的,“右相,要不要讓他們過來幾人,西支,確實不是善地。”
“都守著邊境,怎么過來,何況玉漠我也有其他安排,他們就更不能走,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要告訴他人。”輕攬終于出了聲。
“是,右相。”
“玉舞,我想努力最后一次!”
“淩公子嗎?”
“是。”
“好,我陪著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