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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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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透窗而過, 吹得桌上紙張沙沙作響。晃動的燭影中, 一人正坐在桌案前凝神翻閱信箋, 頭也不抬, 隨意地“嗯”了聲。
    他身材高大挺拔, 氣度矜貴。五官生得十分好看,雋秀而又清雅。暖色的燭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沒了平日的冷厲, 這時的他方才顯現出與年紀相符的模樣, 讓人恍然意識到, 這位讓朝中上下敬畏的重臣,明年方才弱冠而已。
    穆少寧一不留神多看了幾眼。
    郜世修抬眸望過來, 目光清冷凜冽如深秋的寒潭。
    穆少寧渾身一個機靈趕緊低下頭, 快速地把玲瓏的事情告訴了他。
    “玲瓏?”郜世修略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是誰的名字,不甚在意地說:“無需擔憂。或許是她太頑皮了些, 所以堂中人對她略作懲戒。”
    穆少寧忙道:“可是她很乖,不會……”
    郜世修抬指輕叩桌案,“你待如何?”
    “我想, ”在他的凝視下,穆少寧慢慢低下了頭,“我想帶她回京。”
    郜世修沒有理會這個提議,繼續看信。
    那女孩兒不過是剛好路過順手救下,沒必要花費太多心思在她身上。更何況撫育堂是先帝命人設立, 專門收留無依無靠的孩子們。在那里, 那個小女孩應該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郜世修的沉默無聲地表明了態度。
    穆少寧不敢多言, 只能把所有的話都咽回去,懨懨地出了屋。
    等到屋子里重新安靜下來再無旁人之后,郜世修放下手中密信,眉目間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慮。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循著各種線索去找,依然沒能尋到方家后人。方博林的手下把人藏得太好,以至于一路追蹤而來,竟是沒有找著。
    線索中斷。
    只希望方家下人行事得力,護好孩子讓其安然成長。莫要讓大皇子的人發現有人移花接木了才好。
    ·
    第二天一早,按理來說收拾完行裝就該啟程離開。可是飛翎衛們發現,穆總旗不見了。
    看看天色,郜世修道:“時間已到,不必再等他。即刻啟程。”
    飛翎衛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反駁。
    不料一行人正打算離開,穆少寧卻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個小小的新打的絡子。尋常樣子,寓意平安順和,隨處可見。
    絡子的紋理不算平整,略有凌亂。放在看慣了貢品的北鎮撫使眼中,著實不算什么。
    不過郜世修這次反倒沒有等閑對待,修長的指勾住絡子,問:“從何而來。”
    “玲瓏送您的。”臨近分別,穆少寧心里發堵,即便對著七爺語氣依然不太好,甕聲甕氣地說,“說是感謝您的救命之恩。”
    輕撫著上面不規整的邊緣,郜世修眉心輕蹙,“怎么做的。”
    他雖不懂女子這些手工活計,卻因見得多而能知曉一二。看這打絡子的手法頗為熟練,應當不是新近學會的。按理說,這樣簡單的紋樣,熟了之后不該處理不好邊緣才是。
    “撫育堂的媽媽管得嚴,除了干活兒,什么都不準他們做。她用我送她玩的線團半夜摸黑偷偷弄的,所以不夠工整。她還想和您道歉,說是太難看了。只不過咱們馬上要離開,她也來不及慢慢地做好點。”
    說到這兒,穆少寧再也忍不住了,聲音略微拔高道:“七爺,那些人真不是東西。玲瓏那么小,又那么乖,能做錯什么?至于把她手打成那樣兒?跟您實話實說吧。這東西做得那么難看,不僅僅是因為摸黑做的。還因為小丫頭的手腫得快不行了!”
    郜世修不欲多說。
    他雖對那孩子有點印象,卻也僅限于此。最近在忙著方家后人的事情,根本顧不上其他。更何況,不過是順手救下的孩童罷了,不值得他多費心思。
    正打算把東西丟給手下拿著,郜世修最后一次捏了下那絡子,發覺有些怪異。指尖微動,把繁復的結扣從外面一點點扯開,才發現里面居然還有一層。
    這一層更是歪扭。很薄,單線編織。隱隱約約的可以辨別出是個“白”字。
    編織之人顯然心靈手巧。用繩線做出了字樣后,又小心仔細地用花紋繁復厚重的絡子包裹住它。一看便知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將祝福送出。甚至于,不在意對方不知道她用了那么多的心思。
    沉吟片刻,郜世修問穆少寧:“她可曾與你提過我?或者,你可曾和她提過我?”
    “她?沒有啊。一句都沒有說過您。”穆少寧怔了下,斟酌著說,忽地一拍腦殼,“啊!有這么回事,不知是不是七爺問的那樣。”
    穆少寧就把在撫育堂門口,兩人有關白翎和藍翎的對話講了。
    郜世修聞言,難得地露出愉悅微笑,唇角微勾,“真是個別扭孩子。”
    果然如他所料,那“白”字是在暗指他。只不過小姑娘不知他姓名,不知他官職,就用這個來代替。
    其實,如果她想知道他的情況,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問。甚至于,可以趁他在的時候直截了當問他。誰不知她是他救的?偏要這樣轉彎抹角的來。
    轉念一想,才發覺不對。她沒醒來時,他就已經離開。依著命令,手下要在他回來之前將人盡快送走,她是沒機會再次見到他的。
    任誰看到這樣的狀況都能知道他是打算撂下她不管了。也難怪她不敢問,只能小心謹慎地用這種方式來表達祝福的心意。
    北鎮撫使經手了許多案子,誅殺過許多逆臣宵小。
    救人,倒是頭一遭。
    偏這被救之人也不安生,在極度悲痛之下,還能想起來把美好的祝愿送給他。
    ……
    將絡子緊緊握在掌心,郜世修鳳眸微瞇,遙遙地看著天邊浮動的云。
    穆少寧還欲再言,被身邊的同僚給制止。
    同僚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惹怒七爺。
    穆少寧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雙手緊握成拳,骨節都泛了白。
    正當他考慮著要不要寫信給家中,讓懷寧侯府派人來接小姑娘時,卻聽一陣馬蹄聲響,北鎮撫使已然策馬而去。
    穆少寧愣了愣。
    所有人都愣了愣。
    有反應快的,當先喊道:“七爺!您干什么去啊?”
    一人一馬疾馳而走,遠遠拋來的只有簡短兩字。
    “搶人。”
    ·
    馬蹄聲終止于撫育堂門口。
    郜世修騎在馬上,揚鞭而出。黑色長鞭宛若游龍,氣勢萬鈞襲向大門。咚的重重一聲挾著雷霆之勢擴散到四周,震得門內人心慌。
    門房里走出個人來,打著哈欠嚷嚷:“吵什么吵。還讓不讓人睡了。”
    他打開一條門縫,先看見的是追上來剛剛勒馬的穆少寧,忍不住大喊:“走了就別回來。把人送到這兒就行,三番兩次過來算什……”
    話沒說完,駿馬嘶鳴聲起。馬蹄揚起瞬間用力,直接把微敞的大門踹開。
    郜世修策馬馳騁而入。氣勢如虹。
    跨過那道檻后,長鞭甩出直擊那至為無禮之人。
    門房連退兩步沒能避開,褲帶被長鞭帶出的罡風撩到,應聲而斷。他嚇得跌坐在地,抖了半天,拽著褲子屁滾尿流地爬回屋中。
    駿馬長驅直入,進到院內。
    為了給孩子們好的生活環境,這里粉墻黑瓦修葺得干凈整潔。
    此刻,里面并沒有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傳出。取而代之的,是婦人惡狠狠的叫囂聲。
    “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偷東西!”楊媽媽揮著手里兩尺長的鐵戒尺,耀武揚威地大聲呵斥:“我撫育堂里沒有人敢偷東西。偏偏你,剛到就把這壞風氣帶進來。成何體統!”
    小姑娘軟糯的聲音響起,帶著不服軟的硬氣:“我沒有!我沒偷!那玉墜是穆少爺臨分別前給我的,不是偷的!”
    院子里,僅有八歲多的玲瓏和氣急敗壞的楊媽媽。其他孩子都在屋內,趴在窗戶邊,靜靜地往外看。
    “還嘴硬。不是偷的?你一個克爹克娘的短命鬼,能有什么好東西!那分明就是我的玉墜。是你從我屋子里偷去的!”
    “我沒偷!”玲瓏咬著牙不讓自己哭,“我就是沒偷!穆少爺可以作證!”
    左右那姓穆的少爺即刻就走,不可能再回來了,楊媽媽的底氣又足了些,嘿笑著說:“你有本事就讓他回來啊。”說罷就是一陣笑。
    笑聲未止,馬蹄聲近。
    楊媽媽側頭看過去。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就見面前有黑色游龍飛馳而來。
    長鞭在空中打了個響,橫掃楊媽媽面龐。
    撕裂聲起,血花飛濺。
    楊媽媽捂著爛了的半邊臉,驚恐地尖著嗓子大叫。
    穆少寧驅馬而至。
    “把她拿下。”郜世修道:“送去官府。細查她這些年在撫育堂的一切行動。若是查不出,押入京中,交由大理寺查處。責令官府另擇良善之人接管這里。”
    尋常案件大理寺哪肯接?一旦送過去,便成了重案要案。不死也要刮層皮下來。
    楊媽媽尖著嗓子嘶喊:“你敢!我可是縣太爺的親侄女!”
    “是么。”郜世修慢條斯理地整著手中長鞭,“那,就把楊縣令一起捉了吧。如有反抗——”
    他勾唇淡笑,“格殺勿論。”
    楊媽媽這才忘記了疼痛面露驚恐。
    能夠這般出口張狂隨意處置朝廷命官的,天底下能有幾個?!
    她突然記起來,叔父說過,知府大人前些天告誡他,欽差曾經在蜀地出現過,讓他小心著點。這些年做父母官,叔父貪了不少銀子,若是欽差大人認真查起來,莫說能不能保住頭頂烏紗了,就連這命,怕是都要交待進去。
    楊媽媽渾身抖若篩糠。
    穆少寧下馬,兩三下把她扣住,順手從地上撈了一塊破木頭塞進她口中。
    “還縣太爺的侄女。”穆少寧呲著牙冷哼,“咱們在京城里辦事兒的時候,都沒人敢反抗質疑。小小縣令又算得了什么!”
    飛翎衛由皇上任命,直接向皇上負責,地位非同一般。北鎮撫司專理詔獄,以欽差之名巡審各處,各地官員無不恭敬相迎。哪里還把一個心黑的惡婦放在眼中?
    楊媽媽癱倒在地。
    穆少寧押了楊媽媽而去。
    郜世修視線掠過二人,轉向那個墻角處的孤單小身影,驅使著馬兒緩緩過去。
    她的手紅腫得不成樣子,已經破了皮,若是得不到妥善治療,怕是以后都不能用了。當務之急是要盡快診治。且不能隨意碰觸。
    垂眸看一眼她那孱弱的小身板,郜世修俯下.身去,修長的手指勾住她衣裳的后領,稍微用力,直接把人拎了上來,放到馬背上。
    穆少媛在后面疾步追著。她是庶女,以她的身份,輕易不能獨自在身份尊貴的人跟前請安。所以緊跟這兩位嫡妹,打算隨著她們一同過去。
    雙胞胎姐妹倆笑鬧著嘻嘻哈哈往前跑。沒留神旁邊有人走過去,一下子撞到了對方身上。
    姐妹倆嚇了一跳,趕緊停住。
    被撞到的那位小姐當即惱怒地指了她們氣道:“你們哪里來的野丫頭,這么不懂規矩!”
    她年紀比姐妹倆略大一點,容顏清麗,身穿櫻草色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戴赤金鑲紅寶石瓔珞,下巴微揚,傲氣頓顯,一看便是出自高門大戶。
    雙胞胎不認識她。但看她身份尊貴,還是不要招惹的好,倆人對視一眼,趕忙齊齊道歉:“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沈芝雪氣狠狠地說:“隨口就說的一句話而已,值幾錢幾兩啊!你看我衣袖都給你們弄皺了。我不管,你們賠我!”
    “雪兒,你怎能跟市井婦人似的這樣兇悍。”旁邊出來幽幽的一聲嘆息,聲音如空谷而出,甚是美妙,“要我說,合該把她們擒住,質問她們的家中長輩。也不知是什么樣粗俗的人家,才能教出這樣不成體統的孩子。”
    說話的女子身材高挑,約莫十八.九歲,穿青蓮色繡銀紋對襟衫。相貌十分好看,因不茍言笑神色冷淡,整個人像是脫離于凡世一般不帶有煙火氣。
    沈芝雪猛地反應過來,喊人來捉住姐妹倆。
    剛才在外頭的時候,六個婆子上來,雙胞胎差點就被抓了去。現在經歷過一次有了經驗,一看情形不對,倆人忽然一起點頭,默契地拔腿就跑。
    沈芝雪沒料到有人在沖撞她后敢逃走,愣了愣后,指了身后的丫鬟說:“把她們給我追回來!”
    “不必了。”那神色冷淡的女子說道:“等會兒午宴時自然能夠看到。到時候再計較也不遲。現在瑞王妃在里頭,你這樣大呼小叫地拿人,反而落了下乘。”
    沈芝雪恨恨地跺了跺腳。
    這時她看到旁人一人縮手縮腳地站著,看著這邊欲言又止,就點了對方,問:“你是誰。在這兒做什么。”
    穆少媛邁著小碎步過來,福身說道:“我姓穆,那兩個是我家妹妹。若有失禮的地方,還請小姐不要怪罪。”
    介紹自己的時候,穆少媛特意把姓氏加重了下。試問和傅家相熟的姓穆的人家能有幾個?唯獨懷寧侯府了。
    果不其然。
    聽聞她是出自懷寧侯府后,沈芝雪的臉色和緩了點。
    “你是侯府的女兒。行幾?”沈芝雪問。
    穆少媛臉上有點發燙,“二。”
    沈芝雪沒多想,又問:“那你和傅家的……”
    她正想問和傅家四小姐熟悉不熟悉,旁邊那神色冷淡的女子卻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雪兒,你理她作甚。”那女子說道:“懷寧侯府行二的小姐是老國公爺庶子的庶女。如此低微的一個人,還好意思借了侯府的勢來我們面前顯擺,當真是可笑至極。就這種卑微的人,和她說一個字都是多費唇舌。無需理會。”
    這話字字如刀刃,戳得穆少媛心口疼。她見她們兩人明顯出自高門,確實是打算借了侯府的勢來結交。誰知對方兩三句就把她貶低到了塵埃。
    穆少媛指尖掐著掌心告訴自己不要哭,硬憋著沒說話。
    沈芝雪氣惱地橫了穆少媛一眼,好聲好氣地挽了女子的手臂,“好吧,我聽六姑的。”
    等到這姑侄兩個走遠,穆少媛揉了揉眼,咬著嘴唇落著淚,一腳高一腳低頗為狼狽地離開。
    周圍靜寂下來后,傅清言方才帶了玲瓏從竹林中走出。
    玲瓏望著沈家小姐離開的方向,問:“那個高一些的是誰啊?”
    她原以為沈芝雪就已經夠目中無人了。沒想到那個“六姑”更甚。
    傅清言道:“沈家六姑娘。”
    “六姑娘?”
    既是叫做姑娘,那就是還沒有出嫁。可她顯然年紀不小了,玲瓏疑惑這一點,問:“這是怎么回事?”
    以沈家的門第,不該如此才對。
    傅清言與她走在無人的僻靜處,輕聲道:“沈家六姑娘是沈二小姐的六姑姑,皇后娘娘的幺妹。如今已經十九歲了,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可能因為很有才氣的緣故,平常人她不太看得上眼。”
    說到這兒,傅清言神色復雜地看著玲瓏,覺得這些話不該和一個小孩子講。
    可玲瓏求知若渴的眼神讓他不好意思不說,好半晌,傅清言才支支吾吾地道:“她年少時就心里有了人,多年來一直堅定著非那人不嫁,誰勸都不行,連她長姐皇后娘娘勸了也不肯聽。偏對方根本不搭理她。結果磋磨到了現在親事都還沒定下。氣質倒是磨得和那人有些相似,愈發清冷起來,不太合群。”
    玲瓏想到剛才沈家六姑娘對待穆少媛時候鄙夷又刻薄的話語,小大人似的感嘆了句:“想不到她居然還是個癡情的。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容易。”
    一抬眼,卻見傅清言神色古怪,忙問:“怎么了?”
    傅清言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可知她相中的那人是誰?”
    “呃,誰。”
    “北鎮撫使,郜七爺。”
    “……”
    好吧,玲瓏現在忽然覺得,那沈家六姑娘苦等愛情的故事沒那么動人了。
    這么個刻薄又嘴毒的人,居然妄想嫁給七叔叔?
    憑什么哦。
    ·
    傅清言把玲瓏送回屋里時,廳中已經沒有那么擠了。太太們有的在別的屋子摸牌,有的在園中散步,有的則和姑娘們說著話。只還有七八位和瑞王府相熟人家的當家太太在和瑞王妃說話。
    玲瓏進去后,朝瑞王妃端正行禮。
    老王妃笑著親自虛扶了她一把,上下打量,贊道:“是個好孩子。”
    玲瓏不愿和那沈家姑侄兩個碰到,做什么都跟在傅氏或者鄧氏身后,絕不離開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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