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交談時,關(guān)文一直在埋頭吃餅、喝水,腦子里一直盤旋著“囚籠”這個詞。
最初進洞,他們用手電筒照明,看到的黑洞是一種樣子;現(xiàn)在,他們用蓄電池燈照明,看到的黑洞又是一種樣子。黑色的洞頂、地面、四壁如同一塊巨大的橡皮泥,被光線肆意地切割者,形成各種不規(guī)則的圖樣。燈光變幻,那些圖樣也隨即改變,反反復復,無窮無盡。但是,無論燈光如何縱橫來去,始終無法逃逸出黑暗的掌控,燈光到哪里,必定有黑暗就地承接攔阻。
“黑暗的囚籠……黑洞……我們在黑洞內(nèi)……”關(guān)文心頭再次升起異樣的感覺。燈光逃不出黑暗掌控,那么他們?nèi)齻€人也一樣,同樣身陷黑暗之中。當然,只要他們走出洞去,身體就能脫離黑暗,自由行動,可是他們的思想呢?那些被大寶藏、佛法所吸引的尋寶者、朝圣者呢,豈不是思想永遠被黑洞禁錮,畢生無法脫逃?那些人,就算遠隔千山萬水,都會艱辛跋涉而來,飛蛾撲火般投入黑洞之中。
黑洞之所以能吞噬所有陌生來客,是因為它本身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使得趕來的人忘記了未知的危險,只看到那些耀目的光環(huán),一旦失足,悔之不及。
“我們在黑洞囚籠之中――”關(guān)文一下子站起來,向著言辭交鋒的顧、高兩人高舉雙臂,“我明白了,我們之所以找不到去路,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在黑洞之中。既然已經(jīng)進來,何必再找什么通道?”
高翔愕然:“什么?什么?”
關(guān)文大步走向那些蜿蜒的藤蔓,迅速梳理自己的紛亂思路,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說:“我們已經(jīng)在扎什倫布寺前輩們的封印之地,當樹大師一行人封閉石洞后,一定有法力高強的大師在物理封閉之外第二次施加了玄學封印,才導致了如今天衣無縫、無跡可尋的局面。只有打開那重封印,才能窺見廬山真面目。”
高翔更加驚愕:“關(guān)文,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們當然是在封印之地,這還需要再三重申嗎?”
顧傾城的話更直接,更有效:“說吧,我們該怎么做?”
關(guān)文拂動那些怪物指爪般的藤蔓:“把這些東西全部切斷。”
顧傾城毫不猶豫地抽出小刀,從最近處的洞壁開始,緊貼石壁橫削,粗細不等的藤蔓迎刃而斷。
高翔雖然聽不懂關(guān)文的意思,但也按照關(guān)文的吩咐抽刀參戰(zhàn)。
關(guān)文撿起一截藤蔓觀察,那些枝干竟然全都是空心的,有些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氣,有些則傳出淡淡的檀香味。
不到一刻鐘,洞壁上一人一臂范圍內(nèi)的藤蔓被清理一空。洞頂距離地面約三米高,沒有梯子或凳子的話,剩余工作無法完成。清理過后的黑色石壁上露出了隱隱約約的白色線條,線條斷斷續(xù)續(xù),應該是用一種尖利的石頭劃下的。
三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那些線條,但顧、高二人看了不明所以,唯有關(guān)文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欣慰的笑容。
“你看懂了?”高翔一直都在觀察關(guān)文的表情。
“我早說過,我們已經(jīng)在黑洞之內(nèi),這里不僅僅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而且是前輩們蘸著一腔熱血構(gòu)建的無邊壇城。可見的,是黑色背景和白色線條,還有一些不可見的,是他們用自己的血脈為顏料、骨殖為畫筆留下的壇城細節(jié)。”關(guān)文靠近石壁,最大限度地展開身體,用額頭、軀干、四肢與石壁相接觸,等于是站著行五體投地之禮。
高翔搖頭嘆氣:“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
顧傾城輕輕“噓”了一聲,示意高翔噤聲。
關(guān)文在洞壁上“翻滾”,反復用身體的正面、背面與洞壁接觸,感受著前輩們留下的壇城。在他的感覺中,這壇城是無邊無際的,既不拘泥于洞壁的起伏,也不局限于筆畫的斷續(xù),具有無窮無盡的澎湃潛力,不斷地向外輻射散發(fā),直至沖出洞口,把群山上下、藏地內(nèi)外全都籠罩住,形成一個溝通宇宙天地、古往今來的最大壇城,無所不容,無所不包,無所不至,無所不在。
這種情形下,他如同坐著航繪飛機般俯瞰著藏地、日喀則、尼色日山、扎什倫布寺,又如同身在時光穿梭機內(nèi),瞬間穿越古今,瀏覽著藏地歷史。到了最后,他感覺自己的視覺、聽覺、嗅覺沿著石壁上那些藤蔓空洞飛流直下,抵達了黑洞的盡頭。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停止“翻滾”,雙掌扣在腦后,額頭緊貼石壁。
他果真看到了,在一個如同古羅馬斗獸場的盆地式環(huán)境中,無數(shù)衣著各異的修行者高高低低環(huán)繞而立,目光焦點,直指盆地最低處。在那里,地面如同平板玻璃,玻璃之下,有一個黑到極致的深洞。乍一看,那只是一塊平面化的黑色地面,但仔細觀察,卻能感受到那黑洞深不可測、莫名詭異,仿佛世間所有的邪惡、陰暗、奇詭、妖異都藏身其中,仿佛里面蘊藏的東西只要有一滴飛濺出來,這世界就會被染得濃黑如墨,臭不可聞。
正因如此,那黑洞讓人畏懼、厭惡到極點,就像一個誤入蛇穴的旅人悚然面對印度眼鏡王蛇的毒眼一般。
關(guān)文只不過凝視了那黑洞幾秒鐘,額頭突然如遭毒蛇猛噬,驟然一痛,身體毫無征兆地向后翻倒。
顧傾城的反應當真是敏捷無比,向前俯沖,雙掌在地面上撐住,硬生生地以后背接住關(guān)文。
“怎么了?”顧傾城把關(guān)文扶起來,渾然不顧自己的手掌已經(jīng)擦傷,先看關(guān)文的情況。
“我沒事。”關(guān)文摸摸額頭,沒有一絲傷痕,但那種被鉆頭傷及的強烈刺痛感還在。
他很后悔,如果能先看清四周狀況再關(guān)注那黑暗深洞就好了。可惜,他腦中營造的幻象瞬間破裂,如陽光下的肥皂泡,不留任何痕跡。
“沒事就好。”顧傾城長出了一口氣。
“我其實已經(jīng)看到了地底的狀況,只差一小步就能突破困境,獲得頓悟。我們先回去,也許我馬上就能徹底領悟前輩們留下的線索了。”關(guān)文說。
走出洞口,關(guān)文看見顧傾城掌上的血痕,倍感歉意:“剛才多謝你救我,真不知該怎樣謝你才是。”
顧傾城搖頭微笑:“同舟共濟,豈不就該齊心協(xié)力?如果真想謝我,就好好活著,直到幫我把金蟬子引出來。”
他們回到斷頭崖上,會合寶鈴與才旦達杰,把崖底的情況介紹了一遍。當關(guān)文講到顧傾城舍身援救的時候,寶鈴與顧傾城臉上都有了尷尬之色。
當時的狀況下,如果顧傾城僅僅是把關(guān)文當做捕殺金蟬子的誘餌的話,大概不會做出那種奮不顧身的舉動。年輕男女之間那種微妙的感覺,盡在不言之中。作為天下聞名的賞金獵人,顧傾城應該是行事干凈利落、來如風去如電、一擊必殺、飄然而去的人物,怎么會為了關(guān)文而輕易弄傷自己?
作為該事件中唯一的旁觀者,高翔只是微笑,不置一詞。
“咳咳……”顧傾城輕咳起來,微笑制止關(guān)文,“做大事不拘小節(jié),謝來謝去的沒什么意思,還是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來吧。”
從物理學和繪畫學的角度來講,黑色的基本定義是,沒有任何可見光進入視覺范圍,與白色正好相反(白色是所有可見光光譜內(nèi)的光都同時進入視覺范圍內(nèi))。顏料如果吸收光譜內(nèi)的所有可見光,不反射任何顏色的光,人眼的感覺就是黑色的。如果將三原色的顏料以恰當?shù)谋壤旌希蛊浞瓷涞纳饨档阶畹停搜垡矔杏X為黑色。所以黑色既可以是缺少光造成的(漆黑的夜晚),也可以是所有的色光被吸收造成的(黑色的瞳孔)。
在崖下詭異的黑洞中,關(guān)文感受到了無數(shù)千奇百怪的東西,但一離開那里,卻又四大皆空,什么都抓不住。
“也許我應該長住黑洞之內(nèi),參悟扎什倫布寺前輩們留下的遺跡……”他輕輕敲打著自己的太陽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冥思苦想之中,“一定是存在某種特殊機關(guān)的,一旦觸發(fā),則黑洞大開,直達最幽深之地。那些具有深遠智慧的智者們,絕不會留下某些需要大肆爆破才能進入的門戶,如此一來,與市井屠夫何異?可那機關(guān)在哪里呢……不在洞中嗎?”
夕陽已經(jīng)落山,空谷中刮來的風越發(fā)凌厲了。
西面的連綿山峰漸漸與圍攏來的暮色融為一體,景色模糊,只剩大概輪廓。
寶鈴忽然向西一指,嘆息著問:“大家看,那邊相連的四座山峰像什么?”
關(guān)文振作精神,順著寶鈴手指的方向望去。群山之中,唯獨有四座山峰游離于眾山之外,自成一脈。向上的山脊線陡直,但到了峰頂,卻形成一個明顯的頂部平臺,仿佛簡筆畫中的山形。四山之外,其它的山峰都沒有這種平頂。
“像是好好的山尖被人用手指捺了四下,硬生生給按平了。”關(guān)文回答。
顧傾城連連點頭:“果然是,之前從沒注意過,真是奇怪。”
“那它們像什么呢?“寶鈴又問。
沒有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天地山水都是大自然的造化形成,鬼斧神工,百般變化,硬要把山的形狀跟某事某物聯(lián)系起來,那就是牽強附會了,沒什么意義。
關(guān)文搖頭:“不知道。”
寶鈴長嘆:“難道你不覺得它像一枚鑰匙嗎?”
眾人愕然,因為山形與鑰匙的形狀相差太遠,根本聯(lián)系不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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