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br> 大學錄取通知書送來的那天,天氣還是很炎熱。</br> 我吃了藥躺在床上,試圖讓自己睡個午覺。</br> 那天在墓園里宮雅說的那些話,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總是趁我不備就涌上來。</br> “如果你不知道你為什么而活,那么就想一想,如果死去的人還活著,他會怎么活。”張醫生是這么對我說的。</br> 這句話我反反復復想了很久,他是想讓我將余下的生命,都替已經死去的那個人活下去嗎?</br>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活法,就像是我緊閉的心門,被人悄悄推開了一條縫,一抹不一樣的光亮照了進來。</br> 如果宮旭還活著,他一定會去念大學,會繼續潛水。他那樣溫暖的人,一定會每天都活得明媚燦爛。他喜歡看天空,喜歡枕著微風淺眠,他會用認真而專注的目光看著我,這個時候我的心跳就會“怦怦怦”地加快速度。</br> 我想過要放棄去念大學,但現在我想去那里——或者說,我一定要去那里。</br> 我覺得張醫生的話很有道理,我必須要完成宮旭的夢想,他沒有做到的事,我都要替他做到。</br> 我閉上眼睛,因為吃過了藥,原本興奮不已的大腦,慢慢地歸于寧靜。</br> 沒有夢,我睡得很安穩,張醫生這次給我開的藥很有效。</br> 午覺起來之后,我帶上相機,決定去我和宮旭曾經一起念書的高中看一看。</br> 宮旭去世之后,畢業前的一年,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著。很奇怪,曾經我的成績不上不下只是中等,但是最后這一年,我的成績突飛猛進。或許是因為除了學習,我什么都沒有做。所以,最后我順利地考入了當年宮旭夢想中的大學。</br> 我想和過去好好地告別,告別之后,就從這里重新開始。</br>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找到了要做的事,知道了自己將要面對的未來,我渾渾噩噩的腦海變得非常清明。</br> 這一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輕松,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般,我的腳步都變得很輕快。</br> 現在是暑假,學校里只有準畢業生在補課。我走進學校大門,一切都是這樣熟悉。這一年來,我都沒有好好仔細地看過這個學校。</br> 濃密的樹蔭擋住了炙熱的陽光,支離破碎的光落在腳下,那點點斑駁的光影,仿佛是水里泛起的泡沫。</br>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盡頭,就是我們一年級時的教學樓。教學樓前面長了一排又高又粗的銀杏樹,這時節銀杏掛了滿樹,碧綠的銀杏葉分外茂密。</br> 那時候碧天白云,風聲無痕,坐在窗戶邊的宮旭最喜歡看窗外。</br> 我仰著頭,拿著相機對著碧藍色的天空拍了一張照片。這就是宮旭喜歡看的風景,我要把這樣的風景好好記下。</br> 四處非常安靜,炎熱的盛夏,只有知了孜孜不倦地播撒著它的熱情。</br> 通向二樓的樓梯,因為用了很多年而顯得陳舊,石灰墻壁也斑駁了好幾塊,露出里面的水泥色。</br> 我們班的教室在二樓,從樓梯口往左走,第三間。</br> 教室的門沒有鎖,輕輕一擰就開了。放假一個多月了,桌椅上落了一層灰。我走到倒數第三排,靠著窗戶的那個座位,伸手按著桌面,指腹在桌板上來回摩擦,然后我摸到了兩個字——宮旭。</br> 那時候,我喜歡偷偷看他,心里喜歡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悄悄地用筆在桌面底下反反復復寫他的名字,寫得久了,就有了這樣的印記。</br> 我蹲下來,用相機拍下了藏在桌面下的那兩個字。我擦了擦凳子上的灰塵,在我的位子上坐下來。</br> 那時候我喜歡側過頭看宮旭,他總是看著窗戶外面。我站起來坐到了他的位子上。明明這里沒有人,明明不會有人看到我在這里,我還是緊張得手心都出了一層汗。</br> 我扭頭朝窗外看去。推開窗戶,微風吹進來,然后我就怔住了。</br> 眼圈毫無預兆地泛紅了。</br> 宮旭喜歡看窗外,我喜歡看著他好看的側臉。</br> 我以為他是在看窗外的天空和云朵,我以為他是在看著某個地方發呆,我以為——我以為他只是在看窗外。</br> 原來他并不只是在看著天空,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映在窗戶玻璃上的我。</br> 我在看著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我。</br> 為什么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件事?</br> 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秘密,在此刻,用這樣的方式赤裸裸地擺在了我的面前。</br> 我舉起相機,對著天空拍了一張,然后將映在玻璃窗里的桌椅板凳,也拍了一張。</br> 總覺得,能來這里真的太好了!</br> 宮旭,遇見你,喜歡你,就算現在是這樣難過,我也不覺得后悔。</br> 我趴在課桌上,就這么靜靜地望著窗外。</br> 如果時間可以按下暫停鍵,那該有多好,我想將此刻的心情保存下來。</br> 不知道是因為心情太閑適,還是因為四周太安靜,我竟然閉著眼睛睡著了。</br> 吵醒我的是風聲和雨聲,冰冷的雨從窗戶打進來,落在臉上冷冰冰的。</br> 我睜開眼睛,有那么一瞬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耳邊還有老師的講課聲,同學私底下交頭接耳的聲音也清晰可辨。然而,當我回過頭去,所有的一切像是迅速褪色的老照片一樣,那些鮮活的幻影徹底消失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有整齊的課桌板凳,被一層厚厚的灰塵覆蓋著。</br> 雨越下越大,風也大了起來,窗外的雨打濕了我的半邊身子。我轉身想要關窗,然而就在我回過頭、手搭上窗戶的時候,有另一只手落在了窗戶上。</br> 那是一只骨節分明、干凈有力的手。</br> “宮旭?”我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br> 他有一張英氣俊美的臉,一頭稍帶自然卷的黑發,眉目生得很好看,琥珀色的眼里有錯愕的神色。</br> 他穿著白襯衫、黑布褲,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濕了。</br> 他就站在窗邊,一手搭著窗戶,一手壓在窗臺上。</br> 他不是宮旭。</br> 他怎么可能是宮旭呢?</br> 我看著他的臉,卻慢慢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是我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人一樣。</br> “你是夏拾雨?”在我絞盡腦汁地回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人的時候,他先開了口。</br> “你是誰?”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br> 他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來。接著,他按著窗臺,手臂用力一撐,整個人從窗外跳進了窗戶里面,蹲在課桌上,視線與我平視。而他的另一只手,直接“咔噠”一聲,將敞開的窗戶關上了。</br> 風雨都被關在了窗外,雨點打在窗戶上,噼啪作響。</br>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僵在原地,好一會兒都無法動彈。</br> “我聽宮雅說了,就是你吧。”他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和宮旭一起去潛水的那個人。”m.</br> 我的手握成了拳,低下頭,長長的劉海擋住了我的眼睛。</br> 我點了點頭:“嗯,是我。”</br> “原來真是你啊!”他蹲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身上的水珠凝結掉落。</br> 我看著自己的腳尖,終于想起是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了。</br> 7月28日,在宮旭的墓地里,他曾彎腰幫我撿過一朵白玫瑰。</br> 02</br> 外面風雨交加,模糊的窗戶,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銀杏枝丫,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綠色透過窗戶映進來,短暫的沉默將這間教室吞沒,只聽得見風聲和雨聲,還有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br> 我不敢抬頭看他。</br> 雖然我不認識他,但他會出現在宮旭的墓碑前,肯定是認識宮旭的吧!他來這里做什么呢?</br>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個學校的,但在這個學校的三年里,我并沒有見過他。而且像他這樣的男生,如果是這個學校的,我應該會直接或者間接聽說過才對。</br> 他是誰?</br> 為什么會在這里?</br> “你……你還好嗎?”他遲疑地問,“你不會哭了吧?”</br>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br> 他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稍稍松了一口氣:“沒哭啊,我以為你哭了。”</br> “我為什么要哭?”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會哭的。”</br> 明明說著不會哭的話,可是有什么東西從眼角滾落。我伸手一摸,是滾燙的眼淚。</br> “啊,真是的。”我笑了起來,“這雨真討厭。”</br> 明明窗戶都關起來了,卻還是打進來淋濕了我的眼角。</br> “喂。”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不要笑了。”</br> “為什么不要笑?你也覺得我沒有資格笑嗎?”我笑得越發燦爛,“不能哭不是嗎?不能哭,那就只能笑啊!”</br>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br> 我臉上掛著笑容看著他,他將手機鏡頭對著我,然后“咔嚓”一聲拍了一張照片,將手機翻過來正對著我。</br> 因為他的衣服濕了,所以手機屏幕上也是濕漉漉的,但這并不影響屏幕上顯示的照片。</br> 照片上的我,明明臉上掛著眼淚,卻笑得異常燦爛,燦爛到讓人覺得過分。</br> “看到了嗎?你這種笑,應該叫獰笑。”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如果宮旭就站在你面前,他一定不會喜歡你這個笑容的。”</br> 他的話仿佛踩中了某個開關,我只覺得熱血上涌,一股磅礴的怒氣沖了上來,只聽“轟隆”一陣巨響,我看到了男生眼中的錯愕。</br> 他側過頭去看向某個地方,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是一排倒塌的桌椅。</br> 這是我的杰作,剛剛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非常生氣,這怒氣無處發泄,于是我用力推倒了眼前的桌子,</br> “你知道什么啊!”我心里異常焦躁,“你憑什么要代表他來對我指手畫腳!就算全世界都怪我,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怪我的,他不會的!你到底是誰?為什么會來這里?你走開啊,這里是我和宮旭的座位,你走開啊!”</br> 我說著伸手要去推他,然而我的手在半空被他抓住了。</br> 我用力地掙開,繼續說道:“你為什么還不走?你給我走開,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家伙!”</br> “你才莫名其妙吧。”他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差,“你發什么火?我說了什么過分的話嗎?你自己沒有看到那張照片嗎?我只是讓你不要露出這種表情。”</br> “我露出什么表情關你什么事?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就是哭了啊,就是笑了啊!和你有什么關系啊?你走開啊!”我越說越快,越說越大聲,心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燒,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明,反應也前所未有的快,我的眼睛甚至能看清楚他臉上每一絲表情變化。</br> “我和宮旭是好朋友,當然關我的事。”男生的心情似乎差到極點,“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我沒有資格過問嗎?”</br> 我一下子卡殼了。</br> 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海中回放,他說:“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br> 因為你的緣故。</br> 因為你的緣故。</br> 因為你的緣故。</br> 對,因為我的緣故。</br> 宮旭死掉了。</br> 巨大的悲傷伴隨著天際的陰云翻滾而來,我全身的力氣在這一秒被抽空了。</br>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提醒我這種事,我明明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這件事的。</br> “喂。”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總之,抱歉,說了這樣的話。”</br> “你沒有說錯,是我的緣故,是我害死他的,我是劊子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明白的,我比誰都要明白的。</br> 大片大片泡沫一般的氣泡溢滿了我的胸腔,罪惡感、愧疚感戰勝了其他情緒,直接將我吞沒了。</br>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反反復復地重復著這句話,心中暫時沉睡的那只怪獸蘇醒了。它在橫沖直撞,我每一寸血液、每一個臟器都被攪得天翻地覆。</br> 我要回家,我要離開這里,我不想待在這里了。</br> “你怎么了?喂,夏拾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男生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你身體不舒服嗎?你臉色很差。”</br> 他的聲音是那么讓人煩躁,我抓著相機轉身就朝外跑。前面的桌椅被我推倒了,我跑的時候絆到了凳子,直接摔在了桌角上。</br> 頭上傳來尖銳的痛意,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滑過我的眼角。</br> “夏拾雨!”男生走過來,伸手要扶我。</br> 我焦躁地揮開他的手,然后從倒了一地的桌椅間爬了起來。</br> 這些桌椅好礙事,我的手腳總是不聽我的使喚,短短一段距離,我摔了好幾下。男生一直跟在我身邊,這讓我變得越來越煩躁。</br> 我要離開這里,我不要見到這個人。</br> “夏拾雨,你受傷了,我帶你去醫務室包扎!”他終于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這一次他抓得非常緊,我用盡全力甩了好幾次卻都沒有甩開。</br> “你放手啊!”心里好慌,有某種情緒瀕臨快要崩潰的邊緣,“你放手,我不要見到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為什么要拉著我?你真的好煩啊!”</br> “木司南,我叫木司南!”他大聲回答我,“我是宮旭的好朋友。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是我不能放著你不管,你現在的樣子很不對勁。”</br> “你不要多管閑事!”我急得低頭對著他的手臂咬了下去,渾身全部的力氣都集中在這一咬上。身體里像是被人點了一把火,讓我焦頭爛額,心慌不已。</br> “喂。”木司南低喝一聲,他的手臂被我硬生生咬出血來。</br> 他稍稍松了手,我用力一推將他推開了,狼狽地沖出教室。我的身體好像變得異常靈活,仿佛剛剛被抽離的力氣又回到了身上,我亢奮得像是發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有一股力量在身體里橫沖直撞。</br> “夏拾雨!你不要跑啊!”木司南很快追了上來。</br> 我一頭沖進瓢潑般的大雨中,越跑越快,步子異常輕快,我從不知道原來我能跑得這么快。</br> “夏拾雨!”木司南的聲音很著急,“你不要跑,我不追你了,你不要跑。雨這么大,你這么淋下去會生病的。而且你的頭一直在流血,你剛剛摔破了頭啊!”</br>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想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跟在我的身后,手臂上殷紅的血印在白襯衫上,我知道那是我剛剛咬出來的。</br> 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好,不是我的錯,我什么都不知道。</br> 我一咬牙,用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學校的大門外,公交站臺前,有一輛公交車停在那里。我直接沖了過去,上了車。</br> 車門緩緩關上,我站在窗戶邊,看著木司南趕過來,卻只能目睹公交車開走。他似乎有些懊惱,我看著他,然后慢慢地咯咯笑了出來。</br> 03</br> 她不對勁,很不對勁。</br> 木司南一口氣追到校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夏拾雨上了公交車。他想,他不能讓一個女孩子以那樣的狀態獨自走掉。</br> 恰好這時,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是空車。他伸手攔住了那輛車,然后讓司機追上前面那輛公交車。</br> 他一直在注意看她有沒有下車,他心中有些后悔,他不該說那句話的。</br> 因為你的緣故,宮旭死掉了。</br> 這樣的話,怎么聽都很傷人吧,尤其還是對夏拾雨說的。木司南越想越懊惱,心中也越來越亂。</br> 在木司南的印象里,夏拾雨是個安靜美麗的女生。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女生的存在,是在一年級下學期的某個周末。</br> 木司南和宮旭是鄰居,他們的生日就差兩天,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好兄弟。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然而中考結束,他因為有張答題卡填寫錯誤沒有計分,所以沒能去宮旭所在的學校。</br> 不過就算是學校不一樣,這也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算起來他們唯一的“不合”大概就是興趣。宮旭熱愛潛水,而他喜歡森林。所以周末的時候,因為興趣愛好的不同,也很少有時間聚在一起。</br> 那個周末是很難得的相聚,他和宮旭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看了一會兒,他發現宮旭的目光總是投向某個地方,他在發呆。</br> 這對于品學兼優、學習的時候就只會專注學習的宮旭來講,是極其不正常的。</br> 木司南旁敲側擊地問,抽絲剝繭地尋找答案,最終發現了夏拾雨的存在。</br> 周末的圖書館里,人很多,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這里,一起看書,一起做作業,一起玩耍。他在人群里,循著宮旭沉默的視線,捕捉到了人群里的一個女生。</br> 那個女生站在一排書架前,從他的位置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側臉。她有一張白皙的臉,小巧的耳朵讓她看上去很乖巧。她穿著白襯衫、格子裙。木司南認出那是宮旭學校的校服。</br> 原來真的有人能將校服穿得這么好看。</br> 木司南的嘴角揚起,有些不懷好意地推了推宮旭的手臂,打趣地說道:“喂,眼光不錯啊,叫什么名字?”</br> 宮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他干咳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窘態,然后直接側過臉去,不想理會木司南的打趣。</br> “哎喲,我們的宮大帥哥還會害羞啊!”木司南哈哈笑了兩聲,“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說,你是不是喜歡她啊?”</br> “我只是覺得,她挺好的。”宮旭的聲音壓得極低,這短短一句話,仿佛是從他心里說出來的一般,“你不覺得嗎?”</br> “嗯……”木司南看著那個女生,“我不了解她,所有我不做評價,不過單是長相就可以打高分啦!你這家伙,眼光不差嘛。她叫什么名字?”</br> 他始終在打量她。她就這么安靜地站在書架前。很奇怪,看著看著,心就變得安靜下來,這個下午顯得慵懶閑適。</br> “夏拾雨。”宮旭回答,“她叫夏拾雨。”</br> 夏拾雨啊。他在心里無聲地重復了一下,真是個好聽的名字,非常適合她。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揚,心情忽然變得很好。</br> 他原本還在想,要是什么樣的女孩子才能讓宮旭這樣品學兼優、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男生看中,如今他看到了。他想,她應該是配得上和宮旭并肩前行的。</br> “你沒有告訴她,你覺得她很好嗎?”木司南問。</br> 宮旭輕輕搖了下頭:“沒有,我怕嚇到她。”</br> “原來還是個膽小的女生啊!”木司南忍不住笑道,“打算什么時候正式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啊?”</br> “嗯,總有一天會的。”說這句話的宮旭很是自信。他白襯衫的袖子卷起來了,露出干凈的小臂,看上去清爽極了。</br> 然而木司南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沒有等到這一天。</br> 他第二次見到夏拾雨,是在二年級的暑假。那一年的暑假也特別熱,陽光仿佛要將全部熱量都貢獻出來似的,毫不心軟地炙烤著大地。</br> 他聽聞宮旭遇難的消息,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覺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錯了,那個美好青春剛開始的少年,怎么可能會遇難?那個提起喜歡的女生時,眉眼會變得格外溫柔的少年,怎么可能會就這樣不告而別,去往另一個未知的世界?</br> 然而,就算再難接受,事實就是事實。</br> 看到宮旭被裝在水晶棺材里,身邊點綴了很多白花,他才真的相信,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再也回不來了。</br> 宮雅告訴他,一切都是那個叫夏拾雨的女生的錯。如果不是她,宮旭一定不會想要去潛水,一定不會在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去挑戰自己的潛水紀錄。</br> 宮旭的死,是個意外。他的潛水裝備出了問題,呼吸調節器是壞的。</br> 在宮旭葬禮那天,木司南見到了夏拾雨。他嚇了一大跳,甚至有點不敢相信那個女生是夏拾雨。</br> 那個站在書架前,給人一種安靜慵懶感覺的女生,如今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她神思恍惚,一雙眼睛找不到焦點。她像是在經歷一場兵荒馬亂。</br> 他站在人群里,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心酸。</br> 宮旭是死在夏拾雨面前的,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承受著什么,深深的自責和外界惡毒的譴責,足以逼瘋一個安靜的少女。</br> 是的,她看上去和瘋子沒有什么區別。她想進靈堂,卻一遍又一遍地被宮雅和宮旭的媽媽趕走。她也不惱,摔倒了就站起來繼續往里走。</br> 她是那么狼狽,那么多的人,卻沒有一個對她伸出援手。</br>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冷漠的,帶著瘋狂的憎恨。</br> 失去了重要的親人,總要有人成為被憎恨的對象,否則那些痛苦的情感要如何發泄?</br> 可是她要怎么辦?</br> 這個明顯已經崩潰的女孩,她要怎么辦?</br>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都在對著她指手畫腳,只有木司南沒有。他琥珀色的眼眸里,閃著一抹憂郁的光。</br> 這出鬧劇,最終結束于夏拾雨母親的到來。那是一個為了孩子操碎了心的中年女人,她和夏拾雨長得有點像,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很漂亮的女人。</br> 她的態度是那么卑微,她不停地對宮家人說著抱歉,她抱著近乎瘋癲的夏拾雨,帶著她離開了。</br> “為什么我哥哥死了,她還活著,都是她的錯……”宮雅一直在反反復復地說著這句話。</br> 木司南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但最終他什么都沒有說。</br> 他和宮雅一樣難過,因為和他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再也回不來了。</br> 那個女生,她雖然很痛苦,但至少還活著,她只是難過一陣子就好了,等她走出來了,會擁有未來。只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宮雅覺得不公平。</br> 他很快就將夏拾雨這個人拋諸腦后。他刻意不去想,不去想那個消瘦的女生是否走出來了。</br> 一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br> 在宮旭死后的第一年,石碑林立的墓園里,他與一年后的夏拾雨,再次相遇。</br> 04</br> 那一天,他和宮雅一起去墓園看望宮旭。</br> 7月28日,這個普通的日子因為那個少年的離去而變得刻骨銘心,變得極其特別。</br> 在墓園外面,木司南去買了一把風信子。當他帶著花走進墓園的時候,就看到了宮雅和一個女生在爭吵。</br> 這么說其實也不對,與其說是爭吵,倒不如說是宮雅單方面的譴責。那個女生被斥責后便蹲在地上撿自己帶來的白玫瑰。她趴在地上的樣子那么狼狽,那么讓人不忍心。</br> 一年了,那個女孩似乎不再瘋瘋癲癲,但又似乎并沒有走出宮旭死亡的陰影。</br> 鬼使神差般,木司南彎下腰,替她撿起了最后一朵玫瑰花。</br> 她抬起頭來,小鹿一般受驚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他一時間僵在了原地,那個眼神真的太讓人震撼了。</br> 那是怎樣的眼神啊!</br> 充斥著恐懼、愧疚、焦急、不安和無措,像是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在那里沉淀,不知道最后會混合成什么樣的眼神。</br> 她的手心被玫瑰的刺扎破了,一片血肉模糊。木司南想抓住她,然而她飛快地轉身就跑,像是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趕著她一樣。</br> 雨越來越大,她跑得那樣急,因為焦急還摔了一跤。她很快被大雨吞沒了。他撐著傘站在原地,心里有一點兒不知所措。</br> 他今天來這所學校,其實只是一時間心血來潮,想來看看宮旭曾經待過的學校是什么樣的。一年了,和他一樣大的人,全都從這里順利畢業,就要邁向人生的另一個起點,只有宮旭被留下來了。</br> 他沒有想到,夏拾雨會出現在這里,那么猝不及防地,她出現在了他的眼前。</br> 這是木司南第三次近距離地面對夏拾雨。第一次是在宮旭的葬禮上,第二次是在宮旭的墓園里,第三次就是在宮旭曾經待過的教室里。</br> 每一次她的狀態都不一樣,三次,不算少,卻再也沒有當初在圖書館里,他順著宮旭的目光望過去時看到的那般寧靜安好。</br> 他看著這樣的夏拾雨,心情莫名變得非常不好。她在逞強,他想讓她不要笑了,她卻生了氣。他刺激到了她,于是她暴躁起來。</br> 這種樣子,很像他在葬禮上見到的那個瘋瘋癲癲的夏拾雨。</br> 于是他追了上去。公交車一直在開,出租車慢慢地跟。木司南有些著急。夏拾雨需要去醫院,她摔倒時磕到了額頭,流了很多血,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磕傷頭骨。</br> 終于,公交車停了,夏拾雨從后門飛快地跑了下來。</br> 他急忙付了車費,跟著夏拾雨往前跑。外面還在下雨,雨很大。他一路追過去。夏拾雨跑進了小區,他一直跟在她身后,目睹她敲門。看到夏拾雨的媽媽將那么狼狽的夏拾雨拉進家門,他這才放了心。</br> 他想,他應該向她道個歉。</br> 宮旭死了,夏拾雨的痛苦并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少。他們可以恨夏拾雨,可是夏拾雨要去恨誰呢?</br> 明明是那么安靜的少女,卻硬生生變成了這副樣子。</br> 木司南站在雨里,雨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滑,他轉身慢慢地往回走。路過的行人撐著傘,紛紛側頭看向他。他也不在意,只伸手抹了把臉,繼續往前走。</br> 而他還沒有走到公交車站臺,就看到夏拾雨的媽媽開車帶著夏拾雨從身旁路過。車輪濺起的水花,兜頭灑了他一身一臉。</br> 他的心揪著,希望夏拾雨不要出什么大問題才好。</br> 作為宮旭的好朋友,他應該和宮雅同仇敵愾,一起憎恨夏拾雨,可是目睹了她的苦難和掙扎,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繼續憎恨她。</br> 而且,她是宮旭那么喜歡的女生。</br> 木司南記得很清楚,宮旭每次說起夏拾雨的時候,眼睛總是在閃閃發光。盡管他從未正面承認過喜歡夏拾雨,可是喜歡這種情緒是藏不住的。</br> 他喜歡夏拾雨,那么那么喜歡。</br> 而且若不是因為喜歡,他又怎么會在十八歲那么重要的日子約夏拾雨去潛水?怎么會想要在她面前突破自己的極限?</br> 其實那天,宮旭是想要對夏拾雨表露心跡吧!</br> 因為已經十八歲,是個大人了,所以作為大人的宮旭,終于可以對喜歡的女生表白了。</br> 真可惜啊,他的喜歡戛然而止,他死在了心愛的女生面前,留給她的是滿地淚光、滿心疼痛和全世界的敵視。</br> 如果宮旭知道夏拾雨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他要如何自持呢?</br> 會心疼吧!</br> 心疼?</br> 木司南猛地停住了腳步,腦海中有什么東西閃過,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br> 葬禮上,她瘋瘋癲癲,唯獨他沒有用仇視的目光看她;后來在墓園里,他情不自禁地彎腰替她撿起一朵白玫瑰;今天,他堅決到近乎偏執地追在她身后……</br> 這種種奇怪的舉動,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可憐她、心疼她。</br> 他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可能生病了,否則怎么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br> 那人是夏拾雨,是因為疏于檢查設備,讓宮旭死于意外的罪魁禍首啊!</br> 他怎么會覺得她可憐呢?</br> 他搖了搖頭,試圖將這個想法搖出腦海,好像他有這個想法,就是對天下人的背叛。</br> 而此時,夏拾雨的媽媽將車開入了地下停車場。她帶著渾身濕漉漉的夏拾雨走進了急診室。她拿著毛巾捂著她的額頭,那里破了個洞,有血不停地往外流。</br> 掛號,繳費,拍片,問診,夏媽媽不停忙碌著。</br> 夏拾雨從頭到尾都沉默著。她的狀態不太好,就像是在夢游一樣,瞳孔散開,里面沒有一點光彩。</br> 張醫生接到電話從六樓走下來,他看到夏拾雨這個樣子,也愣住了。</br> “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br> 張醫生記得,夏拾雨的狀態明明好轉了的,她恢復得不錯,繼續下去,慢慢就能從那段陰影里走出來了。</br> 可是現在,他看著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尊雕像、沒有靈魂一般的夏拾雨時,他想一定是他太過樂觀了,她并沒有好轉,她明明在惡化。</br> 05</br> 夏媽媽將夏拾雨最近的情況說給張醫生聽。她和張醫生一樣,原本對夏拾雨充滿了信心。尤其是她最近心情真的非常不錯,好像是曾經從她身上失去的那些活力全都回到了她的身體里,極少露出憂悒的表情。她以為這是好轉的征兆,她以為已經看到了曙光,曾經的夏拾雨終于要回來了。</br> 然而當她見到夏拾雨這個樣子回家時,她捧在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陶瓷的茶杯,一下子碎成了無數碎片。</br> 她意識到了,和張醫生一樣意識到了,什么好起來了,什么開朗活潑了,那不過是個錯覺,給人虛無縹緲的希望,再狠狠打碎那美麗的奢望。</br> 她沒有變好,一直都沒有變好啊!</br> “今天發生了什么?”張醫生的表情有些嚴肅,“一定有原因的吧,是不是她見到了什么人,被刺激了?”</br> “她去了學校。”夏媽媽輕輕搖了搖頭,“她說想要在念大學之前,再去原來的學校好好看一眼。那之后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br> “我知道。”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一個男生的聲音。</br> 夏媽媽和張醫生同時回頭朝門口看去,就見門口站著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他穿著白襯衫、黑布褲,一頭稍微帶點自然卷的短發在滴水。他似乎剛剛奔跑過了,還在呼呼喘著氣。他的眼神有些亂,琥珀色的眼眸里,有自責和懊悔。</br> “你是……”夏媽媽微微皺了一下眉。她直覺夏拾雨變成這樣,一定和這個少年有關系。所以她先入為主地,對他的印象不太好。</br> “我是木司南,宮旭的朋友,我下午也去過學校。”木司南解釋道,“很抱歉,我說了一句很過分的話。”</br> “比如……”張醫生雙手環胸,眼神也認真了一些。</br> 木司南就將遇到夏拾雨之后,夏拾雨的反應和表情變化,都仔仔細細和張醫生說了一遍。</br> 張醫生聽完表情變得很糟糕,場面忽然安靜了下來。</br> 木司南將目光投向坐在一旁、像個木偶一樣、不動不笑、眼神毫無焦點的夏拾雨。從頭到尾她都像是將靈魂放逐在身體之外,好像無論發生什么,她都看不見、聽不見。</br> “對不起,是我的錯。”木司南越發自責起來。看著這樣的夏拾雨,就算是心腸再硬的人,也會生出幾分憐憫吧。</br> “謝謝你,你說的這些很有用。”張醫生說,“這里暫時沒有什么事了,拾雨需要住院觀察一下。”</br> “張醫生,拾雨這個樣子……”夏媽媽目光里滿是擔憂。</br> “我需要再確定一下。”張醫生眼神里帶著歉疚,“抱歉,我可能誤診了。”</br> “啊?”夏媽媽錯愕地看著張醫生,“誤診?拾雨的病……”</br> “她生病了?”木司南很驚訝,“她……”</br> “嗯。”張醫生說,“夏媽媽,你去辦一下住院手續,拾雨需要住院觀察一下,而且她頭上的傷口也需要處理。”</br> “好,我這就去。”夏媽媽站起來走出房間。</br> 一時間,房間里只剩下了木司南、張醫生,還有木偶一樣的夏拾雨。</br> “她是因為宮旭的死,所以生病的嗎?”木司南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他想起在宮旭的葬禮上,那個憔悴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夏拾雨,難道她變成那樣,是因為生病了?</br> 是很可怕的病嗎?</br> 能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br> “是的,那是誘因。而促使她變成這樣的,除了宮旭的死,還有人們譴責冷漠的目光。”張醫生淡淡地說道,“壓在她身上的恨意和悔意超過極限,她承受不住,于是生病了。”</br> “那你剛剛說的誤診,是怎么回事?”木司南問。</br> 張醫生輕輕搖了搖頭:“現在還不確定。我之前的診斷是ptsd,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創傷后應激障礙。可是按照她現在的發病情況和你說的那些,更像是雙向情感障礙。不過,這個還得通過檢測才能確診。”</br> “那是什么?”木司南對醫學一直不太感興趣,此時聽張醫生這么說,只覺得一頭霧水。</br> “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躁郁癥。它是屬于心境障礙的一種類型,指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郁發作的一類疾病。根據nami(國家精神疾病聯合會)的數據顯示,全球有超過一億人口罹患躁郁癥。不過夏拾雨的病,目前還只是懷疑階段。”</br> 隨后,張醫生不再跟木司南多說什么,而是開始想辦法跟夏拾雨交流。</br> 木司南覺得自己在這里有些妨礙張醫生給夏拾雨問診,于是看了夏拾雨一眼后,站起來告辭離開。</br> 他心里有點亂,各種各樣的情緒混在一起,他自己也說不清那些是什么。</br> 他回家后,上網查了一下張醫生說的躁郁癥。</br> 雖然張醫生說,夏拾雨的病還沒有最后確診,但是木司南感覺到張醫生的懷疑是對的。</br> 在宮旭死后,他一共見過三次夏拾雨,每一次她的狀態都不一樣。第一次像個瘋子;第二次在墓園她悲傷憂悒,仿佛永遠也好不起來了;而第三次,在學校里,她情緒非常不穩定,整個人顯得是那么焦躁不安。</br> 木司南下意識地將手攥成了拳頭。</br> 說心里話,他也曾怪過夏拾雨,如果她檢查裝備的時候認真一點兒,宮旭就不會死了。</br> 可是現在,他親眼看到夏拾雨變成這樣,又憎恨不起來。</br> 活著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因為死掉了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不會再覺得痛,不會被傷害,但同樣的,也不會再有未來。</br> 而夏拾雨,她有什么呢?</br> 她的確還活著,卻活得沒有未來。</br> 木司南關掉網頁,找了首歌聽了一下,然而心緒依舊煩躁。他打開家門,決定趁著夜風出去走走。</br> 而此時,醫院里,夏拾雨靠在病床上,一直看著窗外。</br> 雨早就停了,夜空非常晴朗,無數星星閃耀著曖昧的光輝,一閃一閃的,像是小姑娘隱晦的心事。</br> 你會是哪一顆呢,宮旭?</br> 她的眼神非常干凈,仿佛被暴風雨洗刷過的玻璃窗,晶瑩剔透,毫無污漬。</br> 她閉上眼睛靠著靠背,慢慢沉入了夢鄉。</br> 她想,明天睜開眼睛,一定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br> 夏媽媽輕輕關上病房的門,她臉上的微笑終于徹底散去。她靠著門滑坐在地,然后用手捂住嘴,一絲壓抑的哽咽溢出來。</br> 她已經快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br> 五天后,夏拾雨出院了,夏媽媽辦好了出院手續,帶著她回了家。</br> 那天是個晴天,空氣依舊燥熱。</br> 夏拾雨的頭上還綁著繃帶,頭上磕破的地方還沒好,不過她的精神狀態還不錯。</br> 她看上去神采奕奕,無論誰看了都會說她很健康、很陽光。</br> 她先下了車,所以沒有看到,夏媽媽在她離開之后,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