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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陳可,八五后,出生于四川攀枝花,生長于單親之家。但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原本叫陳可依,依靠的“依”,小鳥依人的“依”,我很不想喜歡這個字。</br>
這事還得從我去北京說起。</br>
我和所有北漂人一樣,去北京,是追求讓我為之向往且夢寐以求的一切,而且作為一個中國人,骨子里就有一種“用學歷改變命運”的根深蒂固的觀念。</br>
何況我媽媽原本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因為時代的變遷她留在了攀枝花,認識了我爸爸,生下了我,自此再沒回過北京。</br>
這件事便成了促使我“回到”北京的催化劑。</br>
說起我媽,她也和大多數中國家長一樣,雖然自己這輩子輸了,卻希望孩子能贏,希望我能“回”北京,這一點和全中國人民的希望不謀而合,希望能在北京土生土長,有北京戶口,有祖上留下的房產庇蔭,還有中產階級的生活水平。</br>
記得高三那年,我高考失利,我媽說,要是我能有個北京戶口,以我的分數,北京的大本是沒問題的,可惜我是外地戶口,要比北京孩子多努力二百分。這番話一直敲打著我,直到我挑戰考研再度失利,我便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個選擇——北漂。</br>
做一名北漂,就意味著要吃別人吃不了的苦,受別人不想受的罪,丟別人丟不起的臉。我有個長輩說,要是連這份苦都能吃,高考怎么會成不了?畢竟,奔波生計耗費的是心血,讀書耗損的只是腦細胞。</br>
我沒有反駁那位長輩,盡管我心里覺得他說的沒有一個字在點上,他自己早就認命了,還希望別人跟他一樣庸庸碌碌。</br>
“變成最好的女人,擁有大房子、好男子和起點就高于他人的小孩”,這是很多人眼里的海市蜃樓,也是打敗無數北漂人的重擊??伤彩且粋€美好的愿望,是夢想。在夢想被打破之前,它是那么的吸引人,就像罌粟花。</br>
我想,即便終有一天我被它打敗了,也不會后悔,因為我起碼擁有過,并為之奮斗過。何況,全中國的年輕女人都渴望擁有,那些嘴上說不想,不屑,不惦記的人都是口是心非,而要驗證這一點并不難——假使從天而降一億元只能用來買房,而且不限購,呵,你看她們會把房買在哪里?。</br>
好吧,事實上我媽也是眾多口是心非的女人之一,但她和那位長輩略有不同,那位長輩是徹底認了,我媽還徘徊在臨界點上。</br>
而這個臨界點,取決于我。</br>
今天,是我們要去見趙局長的日子,為我的工作托關系。直到臨出門之前,我還在網上投遞簡歷,用人單位都是北京的。</br>
我媽在臥室走來走去,她嘴里念叨著“別讓趙局等”,手里也沒停過。女人在出門之前要拾掇的太多了,她這一生都是這么勞碌過來的。</br>
我心不在焉地合上筆記本,我媽已經走到房門口,問我:“還惦記著去北京呢?”</br>
我隨口應了一句:“不然呢?”</br>
是啊,不然呢?我媽這半輩子都在我耳邊念叨著北京的好,在北京落地生根才能改變命運,我現在這樣全都怪她,她原本也是個金鳳凰,怎么就落在攀枝花了?可整間房子里唯一能證明這一點的,只有放在客廳書柜上的一張合照,照片里是我媽、姥爺和姥姥,那時候他們還在北京,一家三口在天安門前合影留念。</br>
等我打開衣柜有些意興闌珊地找衣服時,剛好聽到我媽這樣說:“啥都沒有去了喝西北風???”</br>
這是她念叨無數遍的一句話,但她的很多話都得反過來聽。</br>
比如,假如啥都有呢?</br>
我媽收拾完屋子,開始收拾自己,她穿著體面的套裝,還特意戴上一塊考究的手表,仔細梳整頭發,但這并不妨礙她嘴上的功夫。</br>
她正念叨著,留在家里有什么不好,起碼還有她給使使勁兒,這個稅務局的工作有多少人擠破腦袋,就我偏不識好歹。</br>
這番話也不知道是在給我洗腦,還是給她自己。</br>
你信不,假如我真的識這份好歹,她又要不甘了。</br>
我別的沒說,只問她:“一個月工資多少?”</br>
我媽:“起碼兩千,逢年過節還有獎金?!?lt;/br>
兩千?我讀了四年大學,為了考研拼死拼活,為的只是一個月兩千?</br>
我隨口回她,等我去了北京一個月給她寄兩千,第二年就翻倍。</br>
在北京,就算當服務生都能省出這個錢,我還就不信,我的學歷只能當個擺設。</br>
結果,我媽看到我身上的衣服,又開始念叨:“要見領導,你好歹穿得正式點??!”</br>
她依然在擔心這份工作,只怕如果去不成北京,連這條退路也沒了。</br>
直到我們到了約好的餐廳包間,見到了梳著背頭的趙局長和一個梳著同款發型的年輕男子趙勝賓,我媽就熱絡的開始張羅。</br>
趙局長和趙勝賓都說著本地話,寒暄時,話里話外說的都是前程,比如趙勝賓才用了兩年就當上了主任,而我則將這些時間浪費在考研上。</br>
我媽接話接得有些艱難,只有我聽的出來她的懊悔,早知我不是那塊料,還不如早點讓我認命。</br>
這分明是一場鴻門宴,找工作和找丈夫一起解決,經濟實惠有效率。</br>
接下來,在和趙勝賓的交談中,我得知他和我一樣都是鐵中畢業的,我們班主任是他小姨。你看,小地方就是這樣,低頭抬頭都能攀上關系。</br>
趙勝賓說著還抽起煙,昨天晚上才打了通宵的麻將,還問我會不會,下回一起。</br>
我輕輕笑著:“我不會?!?lt;/br>
趙勝賓終于聽出不對:“你平時都說普通話???”</br>
我說:“我媽祖籍是北京的?!?lt;/br>
我媽剛好起身給大家續茶,這時插了一句:“我十多歲跟父母支援建設來的,就再沒回去過?!?lt;/br>
字正腔圓,足以媲美女主播。</br>
趙勝賓很不以為意:“我前兩個月去過一趟,人太多了,還是這里好?!?lt;/br>
是啊,人是多,可是除此以外他恐怕也找不出另一個“不好”了。如果不好,大家為什么還要往那里擠呢?</br>
從這以后,我再沒和趙勝賓說過一個字,我自然也知道他心里會怎么想:切,北京來的又怎么樣,現在還不是在求人辦事?</br>
而我,卻只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慘淡無光的未來——如果留下,我將會有一個像他一樣的丈夫,說不準就是他,聞著煙味兒,陪著打通宵麻將,在所謂的工作崗位上喝茶看報紙,一眼就望到了幾十年后生命的盡頭,不會有大波折,自然也不會有驚喜。出門應酬時,人家再問起我的“普通話”,我還會夫唱婦隨地說一句:“哎,還是這里好?!?lt;/br>
飯局過后,我和我媽坐著晚班的公交車回家,車里稀稀落落坐著幾名乘客,一個個無精打采。</br>
我們坐在最后排,我看著窗外,窗戶上透出灰暗、落后的街道,沒有電視里那種五光十色的夜景,更沒有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熱鬧,只有我媽歪著頭打瞌睡的倒影。</br>
我回過頭來看著她,原本整齊梳著的頭發已經有些散亂,一縷發梢垂下來在額前晃悠,外表光鮮的套裝里是一件紅色的針織衫,外人自然看不到,但我知道,那件衣服早就開線破洞了,穿了太多年,我媽也舍不得換。</br>
這全是因為,貧窮。</br>
等我快到和李曉蕓約好的婚紗店時,我先一步下了車,臨下車前還小聲跟售票員說了一聲,等到了北門橋記得叫醒我媽。</br>
要不然,她會一直睡到總站。</br>
李曉蕓是我的好閨蜜,她要結婚了,今天我要陪她挑婚紗。</br>
但其實也沒什么可挑的,這家婚紗店簡陋土氣,婚紗都隨隨便便掛在架子上,有的泛黃,有的開線,有的還落了灰,恐怕打從生產出來的那天起,這些婚紗就沒有洗過,也不知道沾過多少陌生女人的體味。</br>
但李曉蕓試穿得很開心,她也說著一口本地話:“你媽可真行,明知道你都有楊大赫了,還要給你介紹男朋友?!?lt;/br>
和她在一起,我通常是不說普通話的:“她就是想方設法的要把我摁在這兒,三天兩頭的介紹。”</br>
然后,我們又提到了北京,李曉蕓還說:“待會兒王佳佳也過來?!?lt;/br>
王佳佳高中時比我大一屆,讀書的成績不如我們,卻在北京一所民辦大學念書,而后留下,關于她的故事都是“聽說”,比如她如何大方,有門路,仗義,卻在工作上毫無建樹等等。</br>
李曉蕓說,王佳佳從北京給她帶了項鏈和耳環,不像這里的款式太老氣,她還說如果我想去北京,王佳佳是一塊不錯的敲門磚。</br>
可我卻覺得,王佳佳念書時就不努力,去了北京恐怕也是底層。</br>
我們正說著,門外傳來兩個中年女人的吵鬧聲,家長里短。</br>
李曉蕓有些感慨,說她老公田子家里沒錢買新房,她爸媽想把份子錢都拿出來,再貼補點,爭取讓她和田子搬出去住,可田子媽卻老大不樂意。李曉蕓卻不管這些,認準了只要生了娃,橫豎都是她和田子的。</br>
說真的,我都替她累。</br>
直到這時從門口傳來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曉蕓!”</br>
沉重的話題才被打岔過去。</br>
是王佳佳,她穿著疊領的大毛衣、皮短裙和一雙流蘇卡其色長靴,隨手挎著一個大背包,偏巧不巧正是我前陣子從雜志上剪下來的LV的neverfull,更不要說她耳朵上那對長耳環,手上的戒指,上面的碎鉆在昏暗的小房間里仿佛能放光。</br>
王佳佳也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和我們打過招呼后就開始展示她給李曉蕓帶回來的首飾。</br>
她們的話我其實沒怎么聽清,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亮晶晶的東西上,仿佛李曉蕓穿著那件陳舊的婚紗,也被那些首飾襯托得煥然一新。</br>
可事實上,我的目光更多時候是落在王佳佳身上,腦海中只浮現出兩個字——洋氣。</br>
再看向像是很久沒有擦拭過的鏡子,上面沾著污漬,污漬下映出三個女人,一眼就能望到人生盡頭的李曉蕓,全身都在放光的王佳佳,以及前途未卜,正站在岔路口上的我。</br>
毫無疑問,只要我稍稍向李曉蕓邁進一步,我將會有一個和她差不多的婚禮,住上差不多的房子,過著差不多的人生,將來老了還會和她一起站在某個簡陋的婚紗店門口嘰嘰喳喳念叨家里的瑣事。</br>
而走向王佳佳……則意味著“不可預測”,無論是好的,不好的,將得到的,將失去的,一切皆有可能。</br>
連王佳佳都能做到光鮮亮麗,一進門就仿佛給整間屋子照進來陽光,難道我還不如她嗎?</br>
那些平日里被我小心隱藏在角落里的不甘心和嫉妒,似乎在這一刻齊刷刷地跑了出來,規模之大很快就填滿了我的大腦,容不得我忽視。</br>
我知道,我要的,我所追求的生活,我的將來,我的喜怒哀樂,一定、必須是在北京,絕不能是這里。</br>
只要去了北京,那些五光十色的生活便不再只是想象。</br>
清晨,我會穿著洋氣時尚的套裝,踩著高跟鞋,走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出入寫字樓。</br>
傍晚,我會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穿梭在豪華的商場里。</br>
夜晚,華燈初上,我還會約上幾個和我差不多的女生,一起坐在高級餐廳里,談笑風生地聊著準備入手下一季的新款,而不是偷偷摸摸地把它們從雜志上剪下來。</br>
還有每個月,我會寄回家兩千塊錢,哪怕她再像今天這樣勞累,起碼還可以打個車,起碼可以換一件新的針織衫,不用再將舊的藏藏掖掖地穿在套裝下。</br>
起碼,逢年過節從北京回來時,所有大學和高中同學都會圍著我轉,羨慕且嫉妒地看著我。</br>
起碼,再遇到像趙勝賓那樣的男人時,他不會再用那樣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還是這里好”。</br>
起碼,等我將來人到中年,不會跑到人家婚紗店的門口家長里短碎碎念……</br>
生存和生活,到底是有天淵之別的。</br>
2</br>
王佳佳無疑成為了我成為北漂的一個催化劑,或者說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br>
自那天見過王佳佳,我一回到家里就開始收拾雜物,我媽見了,問我是不是發神經,還是那天在飯局上受什么刺激了,如果實在不喜歡趙局長介紹的那個趙勝賓也沒關系,沒有人要求我一定要和他好,只是在攀枝花這樣的小地方,女人們都早婚早育,她只是怕我被落下了。</br>
我聽著我媽那些念叨,沒有反駁她一個字,只是在收拾到一半的時候,向她保證,我對自己的前途絕對認真負責,我更不是個輕易受別人刺激影響的人,就算真的刺激到了,那也是因為那種難以壓抑的渴望早就存在了。</br>
那天之后,我媽又和我聊了很久,她也終于明白了我的決心,或者說我的企圖心,眼瞅著自家的閨女就要遠行,當媽的哪有不擔心的?</br>
我媽囑咐了我很多,又試圖挽留,直到我終于踏上北上的火車,火車內外轟轟鬧鬧,我媽在車窗外扯著嗓子對我說,不要等春節再回來,但凡有點假期都要記得回來看看,平時要多給家里打電話。</br>
直到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來抑制不住的興奮和難過,興奮的是,我終于離開這個小地方了,第一次去那么遠的首都;難過的是,這次不是為了上大學住校,而是為了生計而奔波。以前從學校回到家里,從沒想過吃穿的問題,現在這些卻成了我的奔頭。</br>
是不是人長大了,煩惱就會變多?為什么越是想求什么,越是求而不得?人這一輩子到底應該怎么折騰才精彩?無數個問題,伴隨著火車的轟鳴聲,伴隨著我一路北上。</br>
我閑得無聊,翻開手機刷微博,剛好看到這樣一句話:“千萬別在最好的年齡里,吃得最胖,用得最差,活得最便宜。”</br>
這句話就像一根插進指尖的小刺,讓我不上不下愣了好一會兒。</br>
這樣的人生恐怕任何一個女孩子都不愿意擁有,可是當我抬眼一看四周,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才發現除了第一條有待商榷外,整節車廂里有多少人不是這樣?</br>
我不禁在心里打了個激靈,突然腦補出一副畫面,自己已經年逾中年,一輩子庸庸碌碌,連一個自己想要達成的愿望都沒有滿足過,到了那個時候,我突然看到了這樣一句話,該是什么樣的感受?</br>
恐怕這便是萬箭穿心吧?</br>
就這樣,我帶著忐忑又興奮的心情,一路北上,車窗外的景色漸漸從綠色變成白色、灰色,時間似乎發生了逆轉,從春天過渡到了冬天。</br>
火車開到一半的時候,我給遠在東北的男朋友楊大赫打了通電話,電話里的他語氣輕松,有著濃濃的東北鄉音,透著忠厚老實。</br>
楊大赫是我在大學校園里認識的男孩,他長得人高馬大,一臉憨厚相,在他面前我總是可以肆無忌憚的撒嬌耍賴。</br>
也是在我告訴楊大赫,我已經坐上火車,第二天下午就要到北京的這一天,楊大赫的媽媽正在老家的醫院做手術。</br>
楊大赫問我去了北京住哪兒?</br>
我說:“住我一個老同學家。頂多住一個禮拜,找到工作了我就在單位附近自己租一個房子。”</br>
這樣的安排聽上去再合理不過,但前提是我要盡快找到工作。</br>
楊大赫很快說:“好,我知道了,我爭取下周去北京,咱們一起找房子,你好好的啊,我馬上給你打一千塊錢,不夠你跟我說。”</br>
我一聽,心里就有點著急:“你不用給我打錢啊,你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對了,你媽媽手術怎么樣了?”</br>
楊大赫說:“還在手術,我正在手術室外等著呢?!?lt;/br>
接著,我們又聊了兩句,我祝他順順利利,我會在北京等他,楊大赫則依然用在大學時那種哄我的語氣,讓我乖乖的,有事一定要給他打電話。</br>
初到北京,我對一切都處于發懵的狀態。</br>
似乎在下火車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化身為劉姥姥,誤入了大觀園,可我一點都體會不到劉姥姥那種喜悅的心情,我只覺得彷徨無措。</br>
北京真的很大,北京西站的人真多,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每一分都有幾十個人從我身邊經過,去奔前程。</br>
我穿著白色的羽絨服和嶄新的白球鞋走出西站,腳上已經不知被人踩了多少下,身上的羽絨服也被四周各式各樣的深色羽絨服蹭臟了,抬頭一看,天高地闊,這就是北京。</br>
我好不容易叫上一輛出租車,沒有和大多數人一樣去擠地鐵,北京的出租車也比我們老家的干凈許多,車內空間也大,連那個計價器也顯得很忙碌。</br>
我望著車窗外出了神,沿途的景色很快從繁華的西二環漸漸過渡到有些光禿禿的北五環清河,到了北五環,沿街還能看到捆著好幾米高紙箱的板車和賣蘋果的小商販卡車,以及懶洋洋趴活兒的人力三輪車……</br>
等我醒過神來,又看了一次計價器,心里一驚——八十七元。</br>
我連忙問開車的師傅:“師傅,請問還有多遠???”</br>
司機師傅操著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話,說,不堵的話,還有十來分鐘。</br>
我又問:“那請問,從我去的清河,到世貿天階遠嗎?”</br>
司機師傅琢磨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也就穿了大半個北京城吧。</br>
我聽得越發得懵,想不到第一次感受到北京的寸土寸金,是在距離和出租車的收費上。</br>
等出租車抵達了目的地,我有些心疼地交了車費,下了車就在小區門口見到等候許久的王濤。</br>
王濤是我初中和高中時期的同桌,我們有同窗情誼,小時候干過的糗事彼此都知道,還知道對方偷偷喜歡暗戀過哪個同學,而且因為他名列學校前茅的學習成績,連帶我也多考了幾十分。</br>
那時候,王濤不負眾望地考上了清華,全校老師都以他為榮,他大學畢業后就留教科學院,光明正大地留在了北京,現如今住在清河某小區。但是這些年,王濤在攀枝花的父母和我們家一直保持著友好互動,可以說,王濤是除了我爸媽和閨蜜李曉蕓之外,我最親密的人。</br>
我剛來北京,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他。</br>
一照面,王濤就迎上來,接走我的行李,滿嘴都是道歉:“哎呀太對不住你了,還讓你自己來找我,下午這個會實在請不下假來,要不然就去火車站接你了!”</br>
我一邊說著“沒事,沒耽誤你吧”,一邊打量他,隨口笑道:“你怎么胖了?”</br>
王濤只說:“沒耽誤,對了,晚上想吃什么?”</br>
我朝他一樂:“都行!”</br>
這時王濤眉眼一耷,掃了一眼我的裝束:“就你這一身白,我跟你說,沒幾天就全是灰,北京的灰塵特別大!”</br>
我轉而又想到在火車站看到四周都是深色的羽絨服,很多上面都沾著灰:“哎沒事,洗洗就白回來了!”</br>
王濤又問:“楊大赫呢,不是說要一起過來住嗎?”</br>
我簡單交代了一下:“本來是要一起來的,但是他家里突然有點事,所以他要等一段時間再來?!?lt;/br>
我倆邊說邊往小區里走,一路經過錯落有致的居民樓,只聽他問:“工作找得怎么樣了?”</br>
我笑嘻嘻的,滿滿都是信心:“來之前投了很多簡歷,也接到了很多面試的電話,到時候挑挑看哪個更合適?!?lt;/br>
王濤隨口應道:“那就好,好好挑一挑?!?lt;/br>
不知怎的,他的語氣似乎并不樂觀。</br>
自然,這時候的我還不明白投遞簡歷和面試的那一套規則,人事部負責招聘的人,著急用人的時候每天都要打上百個電話,他們也不會仔仔細細看每一份簡歷,只要根據條件篩選出來都差不多,就會給對方打個電話,他們還要合算接到電話的人里有多少比例是來不了的,有多少是找到工作的,有多少是不符合要求的,都是廣撒網捕魚,專門捕我這種廣撒網投遞簡歷的魚。</br>
而我,恰好接到了這樣的一批電話,就自己以為是個炙手可熱的人才。</br>
王濤住的是八十年代落成的老小區,到處都是磚紅色的老樓,一共六層,沒有電梯。</br>
我們倆一前一后的上樓時,剛到一層,迎面就下來一個理工科氣質的男生。</br>
王濤和對方打招呼:“出去吃飯???”</br>
那男生語氣很輕快:“噢,導師請我們小組吃飯?!?lt;/br>
然后,他斜著眼用鼻孔看了我一眼,趾高氣昂地問王濤:“老家來親戚了?”</br>
我一下子就皺起眉,僅僅是因為他那個眼神和那句話,感覺心里有個地方被人重重戳了一下。</br>
王濤平和地對他解釋:“不是,這是可依,我們是小學初中高中的同班同學,鐵磁!”</br>
我這才禮貌的地回了個微笑,卻沒說話。</br>
那男生很快走了,我和王濤接著往樓上走,王濤邊走邊介紹說,這一片原來是科研所的家屬樓,后來蓋了有電梯的新公寓,大家都搬過去了,就把這片老樓留給剛畢業分配過來的學生住。</br>
我應了一聲,又聽他說:“這樓里現在住著的,都是當年各地的高考狀元?!?lt;/br>
我這才想起來,王濤也是我們那里的狀元,一下子對這棟樓肅然起敬,忍不住抬頭又觀望了一下,剛好見到一個長發飄飄的女生從樓上走下來。</br>
那女生穿著和我一樣的白色長款羽絨服,脖子上圍著一條大紅色的毛圍脖,五官標致且秀麗,下樓時腳步很輕,有種翩然而至的美感。</br>
嗯,想必這位仙女也是狀元。</br>
王濤和那女生搭話:“文卿,你要的資料我放所里了,明天給你吧?”</br>
連名字聽上去也是狀元會起的。</br>
被稱作文卿的仙女說:“好,你這是?”</br>
她用眼神示意我。</br>
王濤笑著回:“我朋友,來我這看看。”</br>
文卿笑容溫柔地朝我招招手:“你好,再見啊?!?lt;/br>
那仙女一走遠,王濤就如數家珍地介紹:“這個,山東的高考狀元,上高中就發明了專利,劍橋要她,人家沒去。”</br>
聽上去可真牛逼。</br>
但女人看女人,看的都是長相,誰管你學歷呢?</br>
我說:“她長得像個演員?!?lt;/br>
也不知道為什么王濤開始老王賣瓜:“學校貼吧上投票選出來的校花!鋼琴十級呢?!?lt;/br>
我忍不住笑王濤:“那你怎么不追她呀!”</br>
我就不信王濤沒想法。</br>
王濤立刻自慚形穢得暴露了短板:“我?人家男朋友是哈佛的!我連號都掛不上!”</br>
我“哦”了一聲,不再接話,只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新世界,而幫我打開新世界大門的人赫然就是我的發小王濤,用這樣一種讓人猝不及防的方式,使我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是只井底之蛙。</br>
在攀枝花,我還能驕傲一下,到了北京,我算什么?連這棟不起眼的舊樓里都是人才濟濟。</br>
我邊想著邊抬眼,看向在前面抬著箱子很是吃力的王濤,不知為什么,心里受到了一點震動。</br>
王濤那踉蹌的背影,也在我心里留下一抹影子。</br>
3</br>
面試對我來說,是一項全新的體驗,也是一條自我衡量的水平線。</br>
早在來京之前,我的自我感覺始終不錯,畢竟有那么多家大公司給我打來電話,請我來面試。</br>
可是當我真的來到一個又一個面試考官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和無知。</br>
第一份面試的用人單位坐落在北京的CBD,最繁華的商業區,樓層很高,坐在走廊上等待面試官叫我之前,我一直從旁邊的窗戶往下看,看北京的早高峰,看那些老家見都沒見過的車水馬龍。</br>
只要微微一抬眼皮,似乎就能將整個北京盡收眼底。</br>
居高臨下的感覺,真的很奇妙。</br>
直到面試官叫了一聲“陳可依”,我緩緩吸了口氣,整理了一下顏色鮮艷的套裝,掛上笑容,推門而入。</br>
屋里有兩位面試官,一個比較嚴肅,一個比較和善。</br>
我剛一坐下,就聽嚴肅的面試官不茍言笑地問:“專業是市場營銷,你有相關方面的工作經驗嗎?”</br>
我飛快地回答:“我今年剛畢業,這是我找的第一份工作,不過我之前在火鍋店實習的時候,幫他們設計過促銷的海報?!?lt;/br>
也不知道是因為我說了“剛畢業”還是“火鍋店”,嚴肅的面試官很快皺著眉,抬眼瞅了我一眼。</br>
這時,就聽和善的面試官問:“你大學也沒在北京上,家離得也遠,為什么考慮來北京發展呢?”</br>
我非常坦白地說:“嗯……為了夢想吧?!?lt;/br>
和善的面試官差點笑出聲,我一時沒明白,難道我說了什么好笑的事?</br>
那面試官連忙說:“沒事沒事,很好。說說你對薪酬的想法。”</br>
我不假思索道:“月薪六千?!?lt;/br>
這回,兩位面試官都沉默了。</br>
直到幾秒種后,嚴肅的面試官站起來,和我握了一下手:“回去等通知吧?!?lt;/br>
我雖然一時搞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錯,但是看他們兩人的面部表情和“送客”的肢體語言,多少還能明白到,這次面試失敗了。</br>
我不是他們要找的人……</br>
畢竟天真單純的畢業生有的是,一口價三、四千月薪的搶著來,自然這件事我也是到后來才明白的。</br>
至于“夢想”的話題,幾年后我剛好看了一部美國的小妞電影《Morning Glory》,里面的女主角在二十八歲這一年失業了,當她和媽媽談話還提到了夢想時,媽媽對她說:“你有夢想,這是好事?。‘斈惆藲q時有夢想,大家會覺得你很可愛;十八歲時,還算鼓舞人心;二十八歲時談夢想,丟不丟人???”</br>
事實上,我第一次面試的時候,是二十三歲,剛好卡在十八歲和二十八歲之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鼓舞人心,但大約可以認定為,它正在朝“丟人”的路上前進。</br>
而那兩位面試官,八成已經很久沒見過這么天真的畢業生了吧?</br>
直到回到王濤的家里,我心里仍是出奇得悶,一悶就想干點活,總比躺著裝死強,于是就走到廁所里,隨手撿起臟衣籃里的襯衫洗起來。</br>
王濤很快被流水聲吸引過來,一照面就驚了:“你怎么給我洗衣服啊?我自己來就行?!?lt;/br>
我頭也沒抬:“順手就洗啦,你肯定沒我洗的干凈?!?lt;/br>
王濤半晌沒說話,我側了下頭,剛好對上他的笑。</br>
奇怪,笑什么?</br>
我隨口問:“對了,你這邊房租多少?。课腋惴忠幌隆!?lt;/br>
王濤又一次驚訝:“不是吧你,跟我這么見外?”</br>
我嘿嘿一樂:“總要跟你假裝客氣下。”</br>
由于我站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大門口的動靜,這時就見一張水電單子從門縫下塞了進來。</br>
我放下襯衫,擦了兩下手,越過王濤撿起單子。</br>
王濤反應過來:“水費單吧,給我。”</br>
我沒理他,直接塞進自己的兜里:“行啦,我順手就交啦!”</br>
王濤果然不再堅持。</br>
而我,也沒有對他提起面試受打擊的事。</br>
王濤來的比我早,像是今天這種小打擊,恐怕他早就見怪不怪了,我要是連這點事都搬上日程,未免顯得矯情。</br>
可是后來我轉念又一想,以王濤的學歷,這種打擊恐怕會對他繞道而行吧?如果是他開口要六千的月薪,用人單位豈不是高興壞了?</br>
很快的,我又迎來第二次面試,更糟糕。</br>
我不再像第一次那么有自信,也不再像第一次那么莽撞,不食人間煙火。</br>
那個面試官的問題也和第一次遇到的不一樣:“你是四川人,又在成都上的大學,為什么不留成都要來北京?”</br>
我猶豫了一下,才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因為……北京的大公司多,機會也多,我相信自己有希望在這里闖出一片天地?!?lt;/br>
主要是如果不這樣說,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說法,“夢想”二字更是不會再提。</br>
面試官很快就問到關鍵問題:“待遇你有什么想法嗎?”</br>
我想了一下,卻不是很肯定:“……五千?”</br>
可是那面試官似乎對我的“自動降價”并不感冒,他一聲不吭的低頭又翻了翻我的簡歷,臉上只掛著四個字——“乏善可陳”。</br>
值得慶幸的是,這第二次打擊遠沒有第一次來得那么強烈,當我的期望值降低了,似乎心里也有些麻木。</br>
我沒耽擱,很快朝下一個面試點奔去。</br>
但是即便手里拿著北京地圖,我還是迷了路,而腳上那雙高跟鞋,更在此時發出抗議,湊熱鬧的將我的腳后跟磨得火辣辣的疼。</br>
北京的冬天真的很冷,風刮在臉上像是劃刀子,而我居然穿著高跟鞋走在大街上,也真的很有病。</br>
我頂著風,再一次提醒自己,這里不是攀枝花,來這里追求的不是安全感,而是往上爬的機會。</br>
人活著,就要居安思危。</br>
然后,我眼疾手快地攔下一個路人:“您好,我想去當代 moma,請問要怎么走啊?遠嗎?”</br>
那位路人顯然是北京人,一口流利的北京腔,指路都是用東南西北:“moma 啊,不遠!從這兒奔西南,到了橋上看見樓梯下去,往南走一站地就到了?!?lt;/br>
我跟對方道了謝,剛抬起腳,在原地轉了一圈,又回過頭來問:“請問,哪邊是西南?”</br>
那路人哪還有影子。</br>
當我趕到moma后,前腳剛坐下,就見面試官從屋子里走出來。</br>
他抬眼一掃,喊道:“下一個,陳……”</br>
我心里一驚,下意識站起身,這時就見旁邊快步走上來一個女人,像是這里的員工,她只在面試官耳邊嘀咕了幾句,順手塞了一張紙條給他。</br>
那面試官低頭只看了一眼,就轉身進屋。</br>
再看女員工,她已經將坐在我身邊的女孩帶進了屋。</br>
我看得一愣一愣的,那女孩我開始也瞄過一眼,她一直都很淡定,坐在椅子上等候時還拿出手機玩了會兒游戲,似乎面試這種事對她來說駕輕就熟。</br>
呵,如今再一想,那哪里是駕輕就熟呢,分明是胸有成竹。</br>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來北京之前和趙局長的那頓飯。</br>
也許,這個女孩也曾在家長的陪伴下和這家公司的某位領導吃過飯,關系疏通了,人情說開了,差的只是走個過場。</br>
在攀枝花尚且如此,何況是在就業人擠人的北京?</br>
試想一下,如果我當初接受了趙局長的職位安排,恐怕今天被塞紙條領進去的女孩就是我。</br>
呵……</br>
可我知道,我沒有太多時間自怨自艾,那是晚上蓋上棉被睡覺前的事,眼下我必須盡快趕到下一家面試公司。</br>
這一回,我問路問得更有技巧,還順便把手機上的指南針軟件調出來,很快就來到第四家。</br>
再沒有顏色鮮艷的套裝,有的只是簡單干凈的白襯衣,素面朝天,一點點口紅。</br>
第四家公司的面試官似乎人還不錯,他照例問了我一個問題:“說說你為什么想來北京呢?”</br>
我這次回答得更加誠實:“嗯……因為我是單親家庭,我媽其實是北京人,年輕時跟我爸結婚又離婚,從小我就跟我媽相依為命,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和家人的生活?!?lt;/br>
事實上,我也突然有點明白這個問題存在的必要性了,北京的外地人口流動量大,我們拿的又不是北京居民身份證,如果用外地戶口的人來上班,用人單位勢必要擔負這個人突然消失不見還要急忙找人接手的風險。</br>
面試官又問:“你希望的月薪是多少呢?”</br>
我頓了一秒,這樣回答:“就按你們的標準吧。”</br>
這回,面試官再沒有像前面那幾個一樣低頭看簡歷,挑三揀四,他沉默著,似乎正在考慮我的可用性。</br>
我見有點眉目,忍不住問:“請問……什么時候能給我消息呢?”</br>
面試官說:“有結果會和你郵件聯系的?!?lt;/br>
我又追問:“今天可以知道嗎?”</br>
面試官說:“你也不是只投了我們一家嘛,可以再等等?!?lt;/br>
我吸了口氣,決定來個痛快的:“老師,您可以直接告訴我嗎?還有沒有希望?”</br>
面試官突然笑了:“小姑娘不要急,這個簡歷還是不錯的!花錢了吧?”</br>
我老實回答:“花了三十六?!?lt;/br>
這兩天光是遞出去的簡歷,就夠我從北京西站到清河的那次打車費了。</br>
面試官點了下頭:“不便宜,拿回去吧,下次還能用。”</br>
下次……</br>
我微微一愣,卻還是說:“謝謝您。”</br>
面試官站起身,雙手拿著那份彩打簡歷遞向我。</br>
這一次,我接受得分外平靜,起碼這次沒有損失那三十六元。</br>
這就是我放棄攀枝花的一切,執意要來北京,所必須要承受的代價。</br>
這天晚上,我趕著晚高峰坐地鐵回王濤家,四周都是人,隨著車廂的晃動而搖擺,別說摔倒,連動一下胳膊都困難。</br>
可我早已累得晃了神,額頭上全是汗,看著車窗里自己的倒影,什么想法都沒了。</br>
累,只有累,身心俱疲。</br>
晚飯是王濤叫的外賣,他吃的熱火朝天,我卻有點食欲不振。</br>
王濤又一次問我:“真的不吃啊?”</br>
我有氣無力地搖了下頭:“不吃,減肥!哎,你說怎么在北京找個工作就這么難?。俊?lt;/br>
王濤卻顧左右而言他:“你一個女孩子,干嗎非要來奮斗呢,我覺得老家也挺好,你這學歷,在北京不太夠,但在老家,足夠啦?!?lt;/br>
我笑了一下,賭氣似地說:“我不回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北京!”</br>
回去,固然平穩,可那個臉,我丟不起,我媽更丟不起!</br>
王濤覺得很奇怪,問我為什么。</br>
我腦海中登時跳出王佳佳的模樣:“我又不是最差的,就這么回去了,我不甘心?!?lt;/br>
恐怕當初王佳佳來的時候,比我遭受過更多更大的打擊,她都能挺過來,都能笑嘻嘻的站在我們面前,我為什么不行?</br>
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br>
光陰似箭,度日如年。</br>
我每天翻看著簡歷,都會換一身面試需要的衣服,箱子里的服裝早就穿了個遍,已經開始換花樣混搭了。</br>
而每天早上出現在鏡子里那個女孩的臉,似乎也在日漸憔悴,有點耐受不住寒冬的皮膚和眼里的麻木、疲倦。</br>
包里的小本子上,都是我在來之前記錄的用人單位的名字、地址和聯系電話,字體秀麗,是我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上去的。</br>
如今,被我一一潦草地劃掉。</br>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2008年的冬天,這是我承受打擊最大的一年,就像北京喜怒無常的天氣。</br>
自然,我也忘不了那天。</br>
天早就黑了,北京的夜景美麗絢爛。</br>
我站在一條不知名的馬路上,仰著頭,看向對面的“全北京向上看”的大屏幕,鉆進鼻子里的除了冷空氣,還有陣陣的煎餅香。</br>
我抵御不了那樣的香氣,很快買了個加蛋的大煎餅,一邊吃一邊又看向那座大樓,燈火通明,似乎每一家公司都在加班。</br>
而我第一家面試的公司,也在那上面,窗戶里的光又耀眼,又溫暖,又遙不可及。</br>
我消化完一整個大煎餅,慢吞吞地坐地鐵回王濤家。</br>
高跟鞋“咔咔咔”得響在小區的石磚路上,老小區的路不平,我第一次走的時候差點崴腳,現在卻摸著黑都能駕馭了。</br>
只是很奇怪,今天的小區似乎額外的安靜,額外的黑。</br>
我抬頭向四周一看,似乎停電了。</br>
我有點懵,只能摸著黑走進王濤住的單元門,一手摸上墻,正準備往樓上走。</br>
誰知就在這時,一個熱乎乎的手一把抓住了我。</br>
我登時一驚,叫出聲。</br>
下一秒,手電筒刺眼的燈光照了過來。</br>
我避著光一看,原來是王濤,他一定是在等我。</br>
王濤一照面就數落道:“你還曉得回來,打電話怎么不接?。俊?lt;/br>
我一愣,這才想起來:“哦,面試關靜音了,忘調回來了?!?lt;/br>
王濤嘆了口氣,拉起我的手:“走吧?!?lt;/br>
從一層到五層,我們一路都沒有松開,好幾次我都差點摔在樓梯上,幸好有他拉著我。</br>
王濤在前面問:“今天面試的怎么樣???”</br>
我笑嘻嘻的:“夸我簡歷做得好……”</br>
故意頓了一秒,又說:“然后也沒要我,呵呵。”</br>
那“呵呵”兩字,我故意咬的重一點。</br>
王濤也是一笑,突然說:“那我跟你說個事,你別太感動了以身相許??!”</br>
我問:“什么?”</br>
王濤一股腦地交代了:“嗨,我找人幫你安排了個工作,這周末你好好休息,最近也太辛苦了,下周一就可以去上班啦,一個創業公司的前臺,我朋友的公司,特靠譜!”</br>
我腳下登時一頓,仿佛被一個巨大的餡餅砸中了:“啊?那你怎么不早說??!”</br>
早說了,我就不用這么奔波了!</br>
王濤卻道:“早說了還能叫驚喜嗎?”</br>
嗯,真是夠驚喜的!</br>
看來找工作這種事,還是得有自己人!</br>
那后來的一路上,我都在想,也許下一回等著人家塞紙條給面試官,然后氣定神閑的被“自己人”引進辦公室的女孩,就是我了。</br>
4</br>
就這樣,我和王濤一起摸黑進了家門,進屋的瞬間,我就感覺到一室的熱騰騰,也不知道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驚喜,還是王濤在寒冬的夜晚到樓口等我,總之今天這間屋子,額外的溫暖。</br>
我心里正在雀躍,同時還在想,明天天亮了,我應該怎么報答王濤,要不要去附近的菜市場買點菜,親自下廚做頓好吃的慰勞他?</br>
哦對了,王濤都喜歡吃什么來著?我得好好想想。</br>
只是我這些想法還沒逐一成型,就在我下意識要松開王濤的手的同時,卻感覺到手上一緊,他攥著我的力道似乎越發得緊了。</br>
而且他的手心,特別熱。</br>
我不禁一愣,笑道:“行了行了,都到家了,摔不死?!?lt;/br>
我邊說邊又要抽手,卻沒成功,下一秒,我就感覺到一副混合著寒氣和熱氣的懷抱迎了上來,將我牢牢地罩住。</br>
我登時傻了,努力睜大眼,眼前卻是漆黑一片,耳邊傳來的羽絨服摩擦聲和耳邊男人的喘息聲十分清晰。</br>
只是一秒,我就飛快地反應過來,用力推開王濤,卻又是一頓。</br>
畢竟我和王濤是高中就認識的好同學,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又收留了我……</br>
正是礙于這層關系,我才放低了音量:“你干嗎啊!”</br>
我只希望,王濤能回答我一句“不好意思,腳下沒站穩,差點摔著”,別的無需多說,我就都能當沒事發生過。</br>
可王濤只是在反應過來后,松開了手,一個字沒吭。</br>
我吸了口氣,接著找臺階下:“咱們是老同學,是兄弟啊?!?lt;/br>
王濤終于開了口,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便越發顯得他那理所應當的口吻,十分刺耳:“誰要跟你當兄弟?我覺得你好,你覺得我好,為什么不能試試呢?”</br>
試?試什么?怎么試?</br>
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他是想趁機把我辦了,還是要干嗎?如果真是有意思,為什么不能好好說話,非要動手動腳?</br>
我的腦子一下子變得很亂,心里又涼又慌,直到楊大赫的模樣跳入腦海。</br>
然而就在這時,王濤又一次伸出了手,許是見我半晌沒反應,他又重振旗鼓了。</br>
我一下子就被王濤拉近了,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動,我們身上的羽絨服來回摩擦,窸窸窣窣。</br>
我立刻急了,比剛才更加害怕,用盡全力掙脫開,同時勸他:“你別鬧,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你也知道我有男朋友啊!”</br>
我多么希望,王濤能回我一句“哈哈,那好吧,不鬧你了”。</br>
但他卻這樣說:“你那男朋友從來就沒出現過!再說了,他為什么同意你住我這兒?你都住我這了,每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你就沒考慮過我的感受?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還真當小時候玩過家家?”</br>
言下之意,楊大赫同意我住在王濤這里,就說明他早有心理準備我們會發生點什么,而他默許了?</br>
我一下子氣涌如山,渾身都在發抖,聲音卡在喉嚨里,發不出一個字。</br>
接下來那十幾分鐘,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沒了,我更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黑收拾東西的,黑漆漆的屋子也不能阻止一個人要離開的決心。</br>
我只知道,當我醒過神來時,是因為“鐺”的那一下摔門聲。</br>
脆弱的大門一開一合,被我用力帶上,吱嘎作響。</br>
我卻像是全身都充滿了力氣,拖著來時我自己根本提不動的行李箱,悶著頭往樓下沖。</br>
樓道里依然黑壓壓一片,我被大箱子帶偏了重心,這一路上竟然一次都沒有摔倒過,只是艱難的一層一層往下走。</br>
明明不高的樓,我卻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身的汗,一腔的氣。</br>
直到我憑著自己的固執,終于把它拖下最后一層樓,磕磕絆絆的來到樓下,腳下一頓,居然在單元門的門口地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br>
影子周圍是暈黃的光。</br>
我一愣,回頭一看,來電了。</br>
呵,連“停電”也一起欺負我,連“停電”也要做王濤的助攻,更像是為了將我驅逐。</br>
我瞪著那片光明,深深地吸了口氣,鼻腔里灌入北京干冷的空氣,吐出來的是白色的霧。</br>
然后,我將死沉死沉的大箱子往旁邊一放,二話不說就沖進單元門里,一路往上爬,連口氣都不帶喘的。</br>
那一路上,很多畫面從我腦海中略過,有上高中時和王濤一起上下學的片段,有他幫我看功課的畫面,還有后來我幫他慶??忌媳本┲攸c大學吃飯時碰杯的樣子,甚至是逢年過節,他回到攀枝花,我們一起和同學們聚會,那些歡聲笑語……</br>
想著想著,原本那股憋在胸口的悶氣,一下子洶涌而出,連帶還帶出了一點涼意。</br>
我抹了一把眼角,有點濕,我便閉上眼多吸了幾口氣,將那些委屈憋回去。</br>
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只是活該而已。</br>
王濤說得對,我們是成年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是一分鐘,也不是一小時,更不是一天,而是一個星期。</br>
王濤沒有女朋友,他又是個男人,大概很難忍。</br>
而我呢,我錯就錯在對人沒有防備之心,還以為我們認識多年的情分,足以和他的自制力劃上等號。</br>
說到底,我們都是人,是人就有人性,我特么的吃飽了撐的考驗人性干什么,我就該去小旅店住一禮拜!</br>
就特么的為了省一點錢,給自己找不痛快!</br>
我邊想邊往樓上沖,很快就來到王濤住的樓層,他的門還沒有關,我直接走進去,正見到王濤坐在沙發上,一臉郁悶的低著頭。</br>
聽到我的腳步聲,王濤的身體頓時一震,抬起頭時,臉上堆滿了不知所措,趕緊站起了身。</br>
那一瞬間,我其實有很多話可以說。</br>
比如,找他要個道歉,這件事就當翻篇了。</br>
比如,跟他正式下個通牒,以后橋歸橋路歸路,我有我的骨氣。</br>
然而,我卻只是死死地盯著王濤,一聲沒坑。</br>
王濤大概是被我看毛了,也出于本能的要保護自己,便當著我的面,下意識的護住襠部。</br>
說真的,要不是我正在氣頭上,還真的會忍不住笑場。</br>
接著下一秒,我便開了口:“你給我介紹的工作,我還能去吧?”</br>
反正這段友情要撕破了,橫豎也不能白吃虧,就當是用來交換他的負罪感好了,我也不算賠。</br>
一個星期,重新認識了一個人,還給自己上了一課。</br>
一個星期,我有了工作。</br>
就這樣,很好。</br>
這天晚上,我突然長大了幾歲,又像是重獲了新生。</br>
沒有王濤的幫忙,我和他敲定工作的事之后,就拖著大箱子一路找到一家房產中介,初來北京時的忐忑不安,手足無措,在這一刻全都不見了。</br>
我臉上很木然,快速在中介門口看了一遍廣告,這附近的一居室租金一個月最少要兩千塊,合租的要八百塊。</br>
我皺了下眉,轉身就要走。</br>
這時,在屋里的一個房產中介看到了我,立刻堆滿了笑臉,開門迎上來。</br>
房產中介:“美女,找房子啊?是買還是租啊?”</br>
我的語氣很淡:“我就看看。”</br>
話落,我拖著箱子離開,那中介也沒挽留,收起笑進屋了。</br>
此時此刻,我心里最想念的就是楊大赫,我的耳朵最想聽到的也是他的聲音,哪怕他只說一句話,也勝過別人一萬句。</br>
再說,王濤的事我不能打電話回家跟我媽說,更不能告訴閨蜜李小蕓,我只有找楊大赫,告訴他,我離開王濤家了。</br>
結果我剛拿起手機,就看到楊大赫打來的一通未接來電。</br>
我立刻回了過去。</br>
但楊大赫的電話我打了十幾遍,他都沒有接。</br>
我越打心里越煩,隨便找了個路邊的臺階一屁股坐下去,手上機械性的按著重播鍵。</br>
直到電話接通,我不禁一愣。</br>
我本以為楊大赫看到這么多未接來電,又是晚上,一定會關心的問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br>
然而,他第一句話卻是:“打這么多電話干啥呀?跟你說了,沒回就是有事?!?lt;/br>
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漠,還有點不耐煩,仿佛我們不熟,仿佛我打攪了他的休息。</br>
我張了張嘴,說:“什么事啊,剛剛是你給我打的電話,然后又不接,發短信也不回。”</br>
楊大赫的聲音依然不冷不淡:“哦……我想和你商量個事。”</br>
我吸了口氣,決定先聽他說什么事,再聊王濤的事:“嗯?什么事???”</br>
手機那頭,楊大赫似乎一頓,再開口時,聲音略帶沙啞:“我們,分手吧?!?lt;/br>
什么……</br>
我心里一涼,下意識喊出聲:“……你沒事吧,你干什么呀!”</br>
楊大赫,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差點被王濤欺負了!你怎么能在這個時候和我提分手?!</br>
我腦海中晃過這句話,然而我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br>
耳邊也是嗡嗡的,只聽到楊大赫說:“沒什么事。我在這邊……我喜歡別人了,對不起?!?lt;/br>
喜歡……別人了……</br>
我握緊了手機,立刻要追問,是誰,為什么,這太突然了等等……</br>
然而,我根本來不及開口,耳邊就傳來“嘟嘟嘟”的聲音。</br>
楊大赫已經切斷了電話。</br>
我拿著手機愣了半響,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刻打回去。</br>
那頭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br>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的晚上。</br>
2008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高中就認識的好朋友好同學,拖著我的行李箱在街頭流浪。</br>
這天的我,恐怕已經不能用“狼狽”來形容了。</br>
我滿腦子裝的都是大學時的美好時光,那些浪漫,那些不食人間煙火,那些小歲月……</br>
記得大三那年的一個晚上,我正提著暖壺去外面接水,穿過校園放宿舍返時,接到了李小蕓的電話。</br>
她說,可依,你從操場穿過來吧,我在操場這頭呢,田子說平安夜,給我們準備了大蘋果!</br>
我二話不說,就往那邊去。</br>
可就在我橫穿操場的路上,卻相繼遇到好幾撥笑容古怪的同班同學,他們兩兩一對,每一對都遞給我一支鮮嫩的玫瑰花。</br>
我有些發愣,一時搞不清這是平安夜班上搞的即興節目還是什么……</br>
我甚至來不及數到底來了多少同學,我又接到了多少支玫瑰。</br>
當我走到操場的另一端,回到女生宿舍門口時那里早已堆滿了人,很多女生圍著一個男生。</br>
居然是楊大赫。</br>
楊大赫抱著吉他,坐在那兒,那些女生全都舉著手機,用光亮圍繞著他,他們還一起唱著《愛你不是兩三天》……</br>
我想,那一刻的我,恐怕是一臉的呆萌吧?</br>
雖然當時我心里已經明白了一點。</br>
然后,我就看到了李小蕓,她正依偎著田子,笑得花枝亂顫。</br>
李小蕓更帶頭吆喝起來:“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br>
其他女生們立刻跟著一起起哄。</br>
直到楊大赫走到我面前,他有些靦腆地開口:“我有個問題要問你?!?lt;/br>
我當時回答了什么?</br>
哦,我說的是:“我要考研,以后要去北京的?!?lt;/br>
呵,還是用普通話說的。</br>
楊大赫微微一怔,立刻改口:“好!那我不問問題了,我陳述。從此以后,我楊大赫就是陳可依的人了,跟著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陪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br>
四周很快響起掌聲。</br>
楊大赫轉身將吉他塞給田子,一回頭,就彎腰將我抱起來。</br>
我是真的嚇了一跳,手里還拎著暖水瓶,嚇得不敢松手,更感動得一塌糊涂。</br>
楊大赫抱著我轉圈圈,我的眼淚好像也在跟著旋轉……</br>
如今想來,還真的是……</br>
呵呵,假的,都是假的。</br>
只有寒冷是真的,餓肚子是真的,什么情啊,愛啊,背叛啊,友誼的小船啊,都是說翻就翻。</br>
我一路想著過去那些傻逼的歲月,一路拖著箱子走在陌生的街頭,直到肚子里發出“咕嚕咕?!钡穆曇簟?lt;/br>
我腳下一頓,循著最近的香味走向旁邊的一家報刊亭,果然看到一鍋香噴噴的煮玉米,旁邊的紙板上寫著“兩元一根”。</br>
我摸了摸兜,除了一百元的整錢,我只有一元硬幣。</br>
我不想破錢,破了就剎不住車了,我怕我會沖進一家小館子,花光余下的九十九元。</br>
于是,我對那報刊亭的老板說:“老板,我只有一塊錢零錢了,能一塊錢賣給我嗎?”</br>
那老板大概覺得我很好笑,一塊錢都要砍價:“姑娘,你少一塊錢,地鐵讓你上嗎?”</br>
我登時一愣,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摸出那一元硬幣,遞給老板。</br>
然后,我厚著臉皮再次開口:“那您賣我半根吧?”</br>
那老板震驚極了,恐怕我這么不要臉的要求他是頭一次聽吧,看了我片刻,才終于妥協:“哎,行吧!”</br>
老板收走了那一塊硬幣,用塑料袋罩著手,將一根熱騰騰的玉米掰開兩半,一半遞給我。</br>
我接過半根玉米,一點不客氣地吃起來。</br>
再一抬眼,見那老板正在啃另外半根,我竟然也覺得有點好笑。</br>
這個冬天,夜風凜凜,我和這位老板都是外來的,他不知道我從哪里來,我也不知道他,我們沒有一句交談,卻面對面的分享同一根玉米。</br>
直到這一刻,那些仿佛被冷風凍住了的悲傷情緒,終于一股腦地涌上心頭。</br>
那天晚上,我蹲在一個路燈下哭了很久,我也不管旁邊經過的路人怎么看我,事實上他們也不會圍觀和寬慰一個陌生人,最多不過是經過時掃一眼,有的懂的,心照不宣,不懂的,最多以為我是失戀了。</br>
沒什么,真的沒什么……</br>
哪怕我的哭聲越來越大,甚至到了嚎啕大哭的地步,也沒什么。</br>
都會過去的,只要等我排除掉多余的淚水和委屈,填進來的便只是堅強。</br>
也正是那天晚上,我被這個諾大的城市上了結結實實的一課,那些原以為踮著腳尖就能夠著的美好希望,像漫天飄散的斑斕泡泡,一不留神就變成泡沫。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北京,這座閃光的城市即將改變我,也改變著所有投入它懷抱的人。</br>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的是——</br>
就在我的眼淚快要流干的時候,我那個快要沒電的手機里,突然插進來一條信息。</br>
來自李小蕓:“這是王佳佳的電話: 13xxxxxxxxx,你沒事和她聯系聯系嘛?!?lt;/br>
不愧是我的閨蜜,她知道我自己是抹不開面問的,就主動發過來了。</br>
我自然也不矯情,抹了兩把臉,將眼淚擦干,然后木著腦子復制了那串號碼,撥通。</br>
王佳佳,竟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這個我一度看不上,覺得處處不如我的女孩。</br>
呵,你說有趣不?</br>
但無論如何,那一刻,我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感謝。</br>
至于楊大赫,附帶一提,我也是后來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在和我提分手的那天晚上,他正在老家醫院的重癥監護室外。</br>
他的媽媽徘徊在生死一線,而楊大赫正面臨人生中的重大選擇。</br>
直到負責重癥監護室的護士出來通知他,讓他過去陪床,他媽媽要住院一個月,一個月后再看情況。</br>
而且,他媽媽很嚴重,再站起來的幾率非常小,很有可能要終身癱瘓。</br>
別說陪床一個月,楊大赫不可能離開,就說癱瘓兩個字,就足夠將他絆在老家半輩子。</br>
楊大赫的爸爸也在勸他,說北京就別去了,咱家這個情況,他也得想想那個對象該怎么辦,可別把人家耽誤了。</br>
楊大赫只能答應。</br>
自然,這都是后話了。(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