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抱過他?
彌散的紅色霧氣里, 秦蘿茫然眨了眨眼睛。
老實說,這個陌生大哥哥打橫抱的法生澀至極,比起照顧人,更像是拎起一只小動物, 她像球似的揉成一團, 后背被硌得有些難受。
至于他方才說的那句話——
秦蘿很認(rèn)真地想象了一下,自己他整個人橫橫抱起的景象, 應(yīng)該和掄大棍沒什么兩樣。
她還在兀自納悶, 忽然感覺識海里的伏魔錄拱了拱身子。
下一刻, 便是屬于成年男聲的巨大咆哮。
伏魔錄:“啊啊啊可惡!所以這家伙絕對就是那只狐貍啊!我當(dāng)初說什么來著!呸!騙子!小偷!吃小孩軟飯的小白臉!離我秦蘿遠一點!!!”
秦蘿:!
小朋友身體一僵,整個身子變成一個直直的感嘆號。
“除了那只狐貍,你還抱過誰,還能抱誰?記不記得那天晚上, 他和狐貍?cè)茄芰艿哪? 還恰恰好出現(xiàn)在同一天、彼此相距不遠的地方——臭小子,居然騙了我們這么久!”
伏魔錄頗有幾分后諸葛亮的氣勢, 在識海里氣到險些抓狂:“還有!你帶著那只狐貍來到這里, 他又剛剛好現(xiàn)身。這!就這!這還不他的身份給捶死啰!”
這樣一想, 伏伏說的內(nèi)容的確很有道理。可它和醫(yī)修姐姐都細細探查過, 在小狐貍的身體里, 分明是沒有妖丹的。
世界上會存在沒有妖丹的妖嗎?
秦蘿想不明白,有些拘謹(jǐn)?shù)靥鹉抗狻?br/>
從她的角度,恰好能見到少年流暢的下頜線條。那只小狐貍白白軟軟的,只有那么一點點小,像個軟綿綿的奶球;眼前的大哥哥卻很,眉眼冷峻精致,表情冷淡得看不出喜怒哀樂。
她又想起頭一與他見面, 對方臉上沒有表情,像是一刀,或者別的什么兵器。
小孩子心里沒有太多彎彎繞繞,倘若生出疑惑,那便毫不猶豫地問出來。
秦蘿用手指點一點他胸口:“哥哥,你是小狐貍嗎?”
她不久受了驚嚇,直到現(xiàn)在也沒緩神來,說話時嗓音輕輕,尾音向四面八方化開。
識海里的伏魔錄時刻做好準(zhǔn)備,已然蓄勢待發(fā):“好了!接下來他定會百般狡辯,不沒關(guān)系,我會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幫你!他狡辯一句,我能用一百句把這臭小子懟回去!”
白也行的腳步一頓。
白也:“……你為何會知道。”
伏魔錄激情慷慨的陳詞猝然尬住。
哦原來是個傻子那沒了。
不對。
兄弟你怎么能是個傻子啊!方才那句自爆一樣的話不是很明顯了嗎!而且“你為何會知道”這種臺詞,簡直無異于雙重自爆的超級爆中爆,更坐實你就是那只狐貍了啊!
一個瞬息過去,他滿臉茫然,好像沒反應(yīng)來。
好幾個瞬息過去,他滿臉茫然,好像還是沒反應(yīng)來。
兀地,白也眸光微動:“……因為我的那句話?”
是的欸您,請不要露出那種“可惡居然被看穿了”的表情謝謝。
伏魔錄一拳打在棉花上,在識海里軟綿綿一癱,內(nèi)心再無悲喜。
“所以,你當(dāng)真是那只小狐貍?”
這個哥哥看上去有點兇巴巴的,加之兩人并不相識,秦蘿原本生出了零星幾點懼意,不敢亂動也不敢講話。
但小狐貍就不一樣了。
女孩晃了晃纖細的小短腿,渾身放松許多:“沒想到你的人型這么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哇?”
雖說名姓只是代號,但絕不能輕易透露給他人。
白也沉聲:“無名無姓,無可奉告。”
臭小子,拽什么拽。
伏魔錄對他很是看不慣,在識海里做出一個飛踢的動作。
“喔,”秦蘿倒是沒有半點被拒絕后的尷尬與退讓,反而轉(zhuǎn)了轉(zhuǎn)黑漆漆的眼珠,似是在努力思考,“那我應(yīng)該叫你狐貍哥哥嗎?”
聽起來跟男狐貍精似的。
白也面無表情:“不要。”
小朋友無聲張了張嘴巴,陷入沉思:“那……‘嗷嗷哥哥’?”
云衡師兄,永遠的神!
伏魔錄發(fā)出一聲幸災(zāi)樂禍的“噗嗤”。
白也:……
白也:“不、可、以。”
“喔。”
秦蘿左思右想沒什么成果,只能把這件事暫時作罷,語氣里帶了點好奇的味道:“我不是把你放在仙鶴上了嗎?你一不小心掉下來了?”
白也言簡意賅:“我來此地,是為誅殺惡龍赤練。”
他受的訓(xùn)練只包括揮刀、陣法、以及漫無止境的屠殺,兵器不需要講話,對于與人聊天的話術(shù),白也可謂一竅不通。
從小到大,他也沒同其他人講太多話。
雖然脫口而出那樣的言語,導(dǎo)致他的身份不得不暴露在外,但細細思忖下來,似乎并無大礙。
他之所以逗留在蒼梧仙宗,一是身受重傷、連動彈都難,二是赤練銷聲匿跡,讓他無法圓滿完成任務(wù)。
如今在醫(yī)館的照料下,那些致命傷口已經(jīng)漸漸痊愈,等今日誅殺赤練,他便可立即離去。
就算這女孩知道他的原型是狐貍,九州何其之大,他們的身份又是天差地別,恐怕窮盡一生,也再無相見的時候了。
秦蘿一愣:“惡龍赤練?就是它讓這里變成了這種樣子嗎?”
白也話不多,眼看又一條藤蔓匆匆襲來,迅速懷里的秦蘿換了個姿勢,如扛麻袋一般搭在一邊的肩頭上。
藤蔓被劈了個粉碎,與此同時少年默然點頭。
“赤練……聽說那是不周山上的一種龍。”
伏魔錄與他形成鮮明對比,滔滔不絕地開口:“赤練性惡,喜殺戮,喜捉弄人心,以萬千生靈為食,尤其喜歡吃小孩。”
感受到秦蘿身子一頓,它輕輕咳了咳:“而且你看這附近異化的花花草草,全都感染了它的邪氣——赤練身為龍族,卻十分熱衷于玩弄其它生靈的心智。它龍息里含有非常濃郁的邪氣,不僅草木靈植,就連修士久久待在其中,也會受到影響。”
修士。
秦蘿心下一動,也不管自己快被顛簸得頭昏腦脹,急急問它:“如果我們留在這里,會發(fā)生什么情?”
“無非就是邪氣入體的那些啊。”
伏魔錄只當(dāng)她害怕,沒有多想:“輕則產(chǎn)生幻覺、識海作痛,重則心魔加劇、走火入魔。不不用擔(dān)心,你年紀(jì)還小,又沒經(jīng)歷無法挽回的傷心,應(yīng)該不會滋生很強的心魔——你身邊那位就說不準(zhǔn)了。我待會兒幫你緊緊盯著他,一有不對勁,咱們就立馬跑。”
這秦蘿連點頭都忘了做。
沒錯,一切都吻合上了。
小師姐在宗門里溫溫和和,雖然會因為焰獄之毒消沉難過,但絕不是心性脆弱、能被心魔輕易操控的人。
她之所以心魔纏身,全因為這個地方的邪氣。而鄭鈞傲又曾對她做了分的情,一來二去,心魔定會對他生出十分強烈的殺意。
她必須在一切發(fā)生之找到他們。
“伏伏,”秦蘿神經(jīng)緊繃,“小師姐也掉進了這里,她會因為邪氣生出心魔嗎?”
“放心吧。你小師姐修為不低,心性也算極佳,邪氣要想侵入她的識海,唔嗯……”
伏魔錄想了想:“距離惡龍越近,邪氣也就越濃。以她的實力,起碼得在十分靠近赤練的地方,識海才會遭受侵蝕。這種概率微乎其微,所以一定沒事的啦。”
對不起,伏伏,其實小師姐就在“十分靠近赤練”、“概率微乎其微”的地方。
因為太慌太急,秦蘿心口像被貓爪用力一按,生出不舒服的癢。
不……這樣一來,也有好的一方面。
小狐貍打算殺掉赤練,說明他一定會往那條龍身邊,她相當(dāng)于搭了輛順風(fēng)車,可以更快去到小師姐所在的地方。
一定、一定要順利找到啊。
白也抱著她一路往,途經(jīng)無數(shù)張牙舞爪的藤條枝葉,全被少年揮刀斬斷。
然而越是深入林中,伴隨紅霧愈發(fā)濃郁,妖邪的力量便也越強。
如今正值春天,恰好是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林子里的花花草草多不勝數(shù),這會兒在邪氣影響下騰空而起,像極了能把一切吞噬的碧綠色浪潮。
更加棘的是,有些粗壯的樹干已經(jīng)無法被一刀砍斷了。
又是一道破風(fēng)襲來的聲響,兼有后夾擊。
他做好了受傷的準(zhǔn)備,揮刀而出的剎那,卻聽見一聲清澈琴箏之音。
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險惡橫生的亂斗里,有人護住從小到大獨來獨往的少年。
身為一專職殺戮的刀,他本應(yīng)是不值得被保護的。
被當(dāng)作麻袋扛起來的姿勢雖然不怎么舒服,卻因為雙手空閑、上半個身子倒掛著騰空,很方便祭出問春風(fēng),等它凌空浮起后,再用兩只手奏響樂曲,
除了有點晃晃悠悠,其它一切都好說。
來自秦蘿的樂聲蘊含靈力,甫一響起,便擊退了白也身后的好幾個低階妖邪。
“還、還有我在呢!”
小朋友努力讓自己的嗓音不那么顫抖:“我會好好看著背后,不讓你受傷的!”
白也沒說話。
深色的眉眼暗暗一凝,按在秦蘿后背上的左手稍微加重了力氣。
他語氣仍是冷淡,聽不出情緒:“嗯。”
另一邊,密林深處。
當(dāng)時騰空驟起的紅色絲線遠遠超出所有人預(yù)料,鄭鈞傲被猝不及防卷入其中,等神,已經(jīng)從靈鶴上摔了下來。
他年紀(jì)很小,只比秦蘿大了一點,修為自然稱不上多。
當(dāng)時千千百百的紅霧匯集,仿佛要將他一口吞沒。生來便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男孩哪曾經(jīng)歷這種情,一時間亂了方寸,掙扎半晌,才想起儲物袋里的保命法器。
——比起尋常弟子,來自世家大族的小孩往往能從父母中獲取更多資源。要是身份高些,還可以得到護身用的強力法寶,以免遭遇不測。
在法器的作用下,那股紅霧總算散去了。
但隨之而來,是更為絕望的困境。
曾經(jīng)熟悉的山水完全變了模樣,四處充斥著血一樣的紅霧。霧氣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識,于半空聚成條條細線,叫人看了脊背發(fā)涼。
林子里的草木更是詭異,竟如蛇般游蕩盤旋,只要一發(fā)出動靜,便會橫沖直撞而來,好似捕食中的野獸,要他生吞活剝。
鄭鈞傲天賦不錯,課業(yè)在門派里往往名列茅,奈何紙上功夫再多,乍一見到如此詭譎幽異的景象,任誰都會兩腿發(fā)軟,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法器威力強大,耗費的靈力自然也多。他年紀(jì)輕輕,哪有那么多氣力可以揮霍,忙腳亂用上幾次,就已經(jīng)渾身無力了。
男孩漫無目的奔跑在紅霧里,眼眶止不住發(fā)熱。
他今日定是完蛋了。
他對楚明箏做那種情,秦蘿不喜歡他,定然不會來相救。
更何況……就算是他的那些朋友,也大概率不會來。
這地方九死一生,對于他們每個人來說,都是萬萬不可踏足的禁地。要是為了救人,讓自己也陷入危難之中——
怎么可能發(fā)生那樣的情呢。
想到這里,男孩匆匆抹了眼淚。
說不定,這是對他做錯的報應(yīng)。
今早他與朋友們并肩而行,有人無意中說起楚明箏。
他們笑著說他真是倒霉,又講了些關(guān)于楚師姐的傳聞。
比如在她面紗之下,是張恐怖猙獰的血盆大口;比如她因中毒心性扭曲,曾殘害過山里的靈獸泄憤。
鄭鈞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當(dāng)時頭腦一熱,將朋友們大罵一通,最后在他們困惑的注視下轉(zhuǎn)身跑開了。
可是……真的不是那樣啊。
一個又一個的流言蜚語被以訛傳訛,越來越分,越來越偏離實際,逐漸構(gòu)造出一個只存在于人們想象中的楚明箏。
那個楚明箏傲慢無禮、脾氣冷漠,是個無人愿意接近的怪人,可只有真真正正與她有了接觸,才會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樣。
他們嘲笑的、戲弄的,全是被他們臆想出來的楚明箏,然而受到傷害的,卻是楚師姐本人。
真是太不公平了。
鄭鈞傲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如今倒好,他丟了朋友,在長老心里壞了名聲,還要死在這個鬼地方。
四周靜謐無人,奔跑的踏踏腳步便顯得格外清晰。
又有枝葉飛速襲來,而這一次,他已經(jīng)沒了法器作為倚仗。
鄭鈞傲咬牙,緊緊閉上眼睛。
撲面而來的,是一道如刀似刃的疾風(fēng)。
殺氣飛旋,刺破男孩狼狽的側(cè)臉,引出一縷猩紅血漬。就在枝葉即將到來的剎那,自他身后涌來另一陣風(fēng)。
與飽含邪氣的紅霧不同,那是一股清凌干凈的春風(fēng)。
笛音悠然而至,聚作流風(fēng)回雪之勢,不消片刻,便將飛葉擊退數(shù)尺,化為一灘齏粉。
鄭鈞傲渾身發(fā)抖,想要睜眼回頭,卻又不敢回頭。
宗門上下,擅長用笛的弟子無外乎那么幾個。
關(guān)于他身后究竟是誰,男孩心里隱隱有了答案,然而正因為是她,才讓鄭鈞傲不敢動彈。
她怎么會到這里來。
……怎么能是她呢。
身邊殺氣愈發(fā)強烈,來人的笛音隨之加劇。耳邊嗡嗡作響,傳來一道無比熟悉的女聲:“躲!”
鄭鈞傲咬牙,睜眼向右閃躲,避開一道直直沖來的樹藤。
楚明箏實力很強,笛音響徹之處,四面八方的藤蔓受了威懾,退潮一般向后縮走。
男孩抿唇低下腦袋,聽見她淡淡的聲音:“你還好么?”
鄭鈞傲努力不讓她看見自己通紅的眼眶,本想低低應(yīng)一聲“嗯”,話到嘴邊,卻成了另一番言語:“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楚明箏似是愣了一下。
“不是應(yīng)該去稟告長老嗎?這地方來了就是死路一條,你、我——”
他仰頭,喉嚨一哽:“我不要你同情,也不要你假慈悲地原諒。”
……真是糟糕透了。
可楚明箏越是表現(xiàn)得渾不在意,就襯得之的鄭鈞傲越發(fā)不可原諒。自尊心他一點點壓低,仿佛說出這樣的話,就能讓他顯得不那么可憐又卑微。
楚明箏居然沒有生氣。
也對,她一向不容易生氣。
“此地邪氣濃郁,很可能侵蝕識海,令情緒不穩(wěn),放大陰暗面。你盡量平心靜氣,不要被它影響。”
少女握緊中長笛,嗓音微低:“以及,我對你并非同情,也絕非慈悲。”
鄭鈞傲一怔。
“你之的所作所為,我并不贊成,也不會輕易說出原諒。之所以救你,并非想要刻意討好,或是想要與你結(jié)交,這只是一名長輩、一個師姐應(yīng)當(dāng)去做的情——明白嗎?”
男孩呆呆看著她。
半晌,鄭鈞傲低頭:“……嗯。”
“此地不知藏有何種危險,我們盡快離開。”
楚明箏道:“我已讓蘿蘿去告知諸位長老,就算沒辦法逃出去,想必用不了多久,也會有援兵來助。不宜遲,還是先往霧氣稍薄的方向走走吧。”
鄭鈞傲仍是一言不發(fā),低著腦袋跟在她身后。
越往密林深處走,紅霧就越發(fā)濃稠。以這些植株異變的模樣來看,藏匿在中心的,定然是個十分棘的大怪物。
楚師姐實力強勁,對付樹藤不成問題。只要往樹林外圍一直走,逐漸遠離最危險的中心地帶,他們兩人就能逃出生天。
懸著的心終于緩緩落下來,男孩暗暗松了口氣。
下一瞬,鄭鈞傲的身體卻是陡然一僵。
——殺氣。
所未有的殺氣宛若排山倒海,自身后洶洶涌來。哪怕看不見殺氣的來源,也能感到冰冷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威壓沉沉,將他死死錮在原地。
比起那些胡亂飛舞的樹藤,這股氣息幾乎叫人喘不氣。
楚明箏顯然也覺察出不對勁,腳步兀地停下。
鄭鈞傲竭力不表現(xiàn)出怯懦的模樣,鼓起勇氣轉(zhuǎn)身。
他看見一雙巨大的眼睛。
視線所及之處,幽深的山谷翠木林立,樹葉被霧氣染成血色,恍如血海滔滔。而在窸窸窣窣的枝葉間,赫然是兩只浮光涌動的黃金瞳。
是……龍?
他短暫地恍惚一瞬,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見到那雙金黃色的瞳孔微微一動,閃過作弄般的惡意。
緊隨其后,便是沉沉一聲嗚咽,以及比之更加猛烈的邪氣。
“它……它想用邪氣侵入我們的識海!”
鄭鈞傲很快反應(yīng)來:“太好了,這條龍沒有立即用殺招,我們必須快——”
他說著頭,堪堪涌出的欣喜頓頓一滯,不由屏住呼吸。
他方才還在慶幸,雖然不知道理由,但這條邪龍并未剛見面就下死手,無疑給他們二人提供了逃生契機。
可如今看來,這分明是另一道必死的深淵。
邪氣凝集,直沖沖撞上楚明箏一人,直到此時此刻,鄭鈞傲才明白邪龍的那道惡意。
它想……讓他們自相殘殺。
渾身上下皆是被冰水浸透般的涼,男孩想要轉(zhuǎn)身逃開,卻咬牙握了握拳。
“你、你別急,我這里有許多安神的藥,全、全部給——”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最后一個字剛到嘴邊,就被嚇得一動不動。
一股突如其來的靈力將他震開,狼狽摔倒在地。再看楚明箏,已是雙目猩紅、面色慘白,指尖虛虛停在他喉,只要稍一用力,就會有靈力刺穿脖頸。
在四散的紅霧里,一道黑影從她身后慢慢溢出來。
那是心魔。
鄭鈞傲戰(zhàn)栗不止,隨著魔氣四溢,接觸到其中幾縷。
他之便能大致猜出楚明箏的心魔,此刻真真切切與之觸碰,心口像被用力一敲。
濃郁而沉重的氣息緩緩下壓,在這樣的情緒里,連呼吸都覺得壓抑。四面八方一片寂靜,他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仿佛置身于深淵之底。
那是楚師姐的心緒。
他從未想過,她向來云淡風(fēng)輕,心中卻是如此沉郁悲傷。
想來也是,她原本是蒼梧仙宗最有途的年輕樂修,和所有弟子一樣,擁有遠大的抱負,渴望成為立于山巔的人。
一日之內(nèi)聽覺盡失,她聽不見聲音也見不得人,路被轟然斬斷,再無修煉的可能。
更何況……還有那么多看笑話的人,那么多不明真相的流言蜚語。
怪女人,丑八怪,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天才。
那些都是被他,被他們當(dāng)作玩笑說出來的話語,對于楚明箏,卻是一又一鋒利的刀刃。
明明她什么也沒做錯。
一切當(dāng)作笑話的他們,才是令人羞愧的惡人。
他真是壞透了。
近在咫尺的指尖始終沒有落下,鄭鈞傲眼淚簌簌落下,沒有掙扎和求饒。
如果他是楚師姐,一定會毫不猶豫下殺。
可是……為什么她始終沒有動作呢。
少女猩紅的瞳孔倏地顫了顫,鄭鈞傲感受到靈力驟起的微風(fēng)。
那股力道毫不留情,待他凝神看去,卻是落在楚明箏掌心。
“你聽我說,”她因痛楚稍稍神,嗓音低不可聞,“趁我尚且清醒,轉(zhuǎn)身就跑。我或許能與邪龍纏斗片刻,為你爭取時間。”
……方才那一剎那,她是當(dāng)真被心魔掌控了身體。
邪龍定是看出她心有雜念,才特意讓邪氣一股腦侵入她識海之中。
那的確是一片漆黑昏暗的記憶,然而在渾渾噩噩里,楚明箏隱隱見到一束光。
小小的一個圓團,不也不強大,有時是淺淺粉色,有時是貓咪一樣的鵝黃,總是小心翼翼跟在她身旁,仰起腦袋的時候,眼睛如同兩顆星星。
那孩子不畏懼她的長相,也不在乎她停滯不的修為,會常常對著她笑,輕輕叫她小師姐,也曾經(jīng)鉆進她被子里,說起關(guān)于云朵和小熊的夢。
……她多喜歡她啊。
只可惜,恐怕再也沒辦法與秦蘿相見了。
猩紅的霧氣橫沖直撞,邪龍的黃金瞳中露出竊笑。遍布全身的刺痛再度涌來,邪氣加深,楚明箏咬破舌尖,卻還是陷入混沌。
在蔓延開的血腥氣里,她忽然聽見不遠處的踏踏腳步。
如同瀕死之際的幻聽,或是一場夢。
隨之而來的,還有鈴鐺一樣清脆的嗓音:“小……小師姐!”
鄭鈞傲怔然抬頭。
不遠處仍是團團簇簇的妖木,枝葉晃蕩之間,顯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有個小小的身影從他肩頭用力掙脫,重重摔在地上,又很快爬起身來,向他與楚師姐所在的方向跑來。
那是……秦蘿。
狠狠摔在地上,秦蘿被疼出了生理性眼淚。
但眼前所見的一切不允許她有絲毫耽擱,女孩咬牙爬起身來,強忍著腳踝上劇烈的疼痛,頭也不往沖。
“小、小心!那些樹藤——”
伏魔錄看得心疼不已,驚叫出聲。話音未落,便見一瞬白光閃過——
白也蹙了眉頭,為她斬斷一條又一條的妖藤。
秦蘿用力吸了吸氣,止住繼續(xù)掉眼淚的沖動,從口袋里拿出小小的木盒。
這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情。
最開始的時候,小師姐分明是為了救下鄭鈞傲,才毫不猶豫跳進這片紅霧里。然而在原本發(fā)生的命運中,沒人會知道這個真相。
鄭鈞傲遭到心魔所殺,小師姐也被當(dāng)作壞人當(dāng)場除掉。
大家所見到的景象,只是一個受了欺負的女孩心生怨恨,殘忍屠殺同門罷了。
……真是太不公平了。
明明根本不是那樣的。
之受的傷陣陣發(fā)疼,女孩踏踏的腳步卻未曾停歇。蟄伏的邪龍心生不滿,正要蓄勢沖出密林,被她身后的少年拔刀攔下。
鄭鈞傲看出她想要靠近,蹙眉拔聲音:“秦蘿,楚師姐被心魔纏身,恐會傷你,不要來!”
秦蘿還是沒停。
魔氣在她身上劃出好幾道口子,女孩的身影雖然只有小小一團,卻逆了整個浩浩蕩蕩的浪潮,在血與霧里來到楚明箏身邊,帶著一縷同樣微小的光。
——由歸一蓮制成的丹丸小巧圓潤,通體縈繞著溫潤光華。
因楚明箏半跪在地,丹丸被輕易塞進少女口中,不俄頃,便融入渾身上下的經(jīng)脈之內(nèi)。
心口是無法抑制的咚咚巨響,秦蘿攥緊袖口,眼眶止不住發(fā)燙。
“小師姐,你別怕。這是我、我從瓴道子長老那里煉出的丹藥。”
她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說話時哽咽一下:“它一定、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不應(yīng)當(dāng)聽見聲音的。
被心魔纏身的少女微微怔住,在滿心的殺意里,勉強掙脫出一縷自主意識。
然而此時此刻,細弱綿軟、帶了哭腔的童音掠耳畔,雖然隱隱約約,卻不至于無跡可尋。
這是蘿蘿送給她的藥。
在那一瞬間,楚明箏忽地想起很多很多情。
女孩參加新月秘境的激動欣喜、一遍又一遍向她問起歸一蓮、拼了命地把陸仁嘉抬出洞穴、乃至于最后冒著生命危險,滿身是傷地除掉邪魔。
秦蘿分明是個并不在意名次的小姑娘,連磕到膝蓋都會難受喊疼。
無數(shù)看似雜亂無章且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細節(jié)逐一相連,在她沉重的心跳聲里,終于顯現(xiàn)出幾分清晰的脈絡(luò)。
原來是這樣。
那孩子在為了她,豁出一切地放手一搏。
……怎么會有這樣的小孩呢。
識海之內(nèi),心魔肆無忌憚地蔓延,即將她吞噬一空。楚明箏在混沌漆黑的深淵里抬頭,望見秦蘿的雙眼,如同觸手可及的小星星。
那條龍還在林子里,隨時會掀起血雨腥風(fēng)。
她也想要……保護她。
她才是小師姐啊,怎么能總讓那孩子沖在前頭。
一團小小的亮光掙脫而出。
如同暈染的水墨,亦或一瞬散開的星河,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渾然鋪開,逼退翻涌心魔。
明亮的星星輕輕抱住了她。
在楚明箏久久空蕩無聲的耳邊,無比清晰地傳來一道泠泠低語:“小師姐,沒事了……以后我能給你唱《小星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