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望跟切紙片似的, 五除二就把死靈全部消滅，秦蘿呆呆看他收劍，臉上做不出表情。
好不容易見到熟悉的朋友，她本應(yīng)該覺得高興才對。
本應(yīng)該是這樣的。
然而此時此刻, 小小的淺紫色影子只是一言不發(fā)低下腦袋, 再度化身一動不動的小僵尸，在大腦一片空白的間隙, 戳了戳識海里縮成一團的伏魔錄。
伏魔錄哼唧一聲, 沒動。
于是秦蘿又戳。
“這……這不是沒想到嘛, 誰能知道‘王’是它的姓氏呢。”
蜷縮著的圓球拱了拱身子，再無平日里縱橫千的勢頭：“伏伏能有什么壞心思，伏伏只是想幫你罷了——今日咱們運氣算好的，倘若當(dāng)真遇上死靈王, 那還數(shù)我的辦法有效。”
說罷停了會兒, 小心翼翼打量小姑娘圓鼓鼓的臉頰，討好似的蹭一蹭：
“沒事的, 其他人很快就忘記這回事了。你不難過, 等離開心魔以后, 每天晚上都給你講故事聽——還會學(xué)貓貓狗狗小鳥小羊叫！你想不想聽？”
伏魔錄：……
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拼了！
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魔道法器咬牙握拳, 思索半晌，終是做出了自蘇醒以來最為沉重的決定。
渾厚低沉的青年音倏然一揚，伏魔錄：“……咩咩?！?br/>
可惡。
秦蘿你這臭丫頭不故意抿嘴！那抹一點也不善良的弧度全都被看到了！你絕對絕對就是想笑對吧！
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秦蘿用力揉一揉熱騰騰的臉頰，無事發(fā)生一般轉(zhuǎn)過身去。
“陸望！”
秦蘿迅速轉(zhuǎn)移話題，噔噔噔小跑著向陸望靠近：“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這句話一出口，對方欲言又止的神色果然消失不見了。
“、們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 云衡師兄說周圍有幻術(shù)，你很可能被、被困在里面?！?br/>
陸望是個實孩子，瞬間被她的問題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不再去糾結(jié)方才那幅古怪的景象，抱著劍正色答：“云師兄懂一幻術(shù)和陣法，就、就試著前去破陣，由我們擋住畫中仙。沒想到突然出現(xiàn)一道白、白光，睜開眼，便到這兒來了?！?br/>
好耶！
秦蘿感受著臉上的熱氣慢慢褪去，如釋重負抿了抿唇。只要她假裝不覺得尷尬，就能讓其他人也忘記尷尬——轉(zhuǎn)移話題大成功！
陸望不像她，沒有伏魔錄的提醒，對自己如今的境遇渾然不知。秦蘿努力解釋了一遍白也的身份和這個心魔的困境，讓男孩微微一愣。
“所、所以，們應(yīng)該找到這個時期的白也哥哥，并且救他?！?br/>
陸望是第一次進入心魔，對于一切都是嚴(yán)肅又拘謹(jǐn)，說著皺了皺眉：“但們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對不對？”
這是現(xiàn)如今最大的難題。
秦蘿點點頭。
“其實應(yīng)該不難。”
伏魔錄積極建言獻策，嘗試挽回自己在秦蘿心中的偉大形象：“心魔往往是一個人生命里最為痛苦的回憶，上次見面時，他剛被娘親賣給孤閣——你還記得進入孤閣以后，妖族會被做什么嗎？”
語氣雖輕，尾音卻像重重落在耳邊的鐵錘，秦蘿聽得一懵，腦海里漸漸浮起兩個字。
……溶丹。
“但凡是妖族，都會遭到溶丹?！?br/>
伏魔錄語氣微沉，繼續(xù)道：“這片心魔空間不大，出現(xiàn)的場景一定都有意義。你不妨問一問這的村民，看他們知不知道和孤閣有關(guān)的消息。”
小孩的腦子跟金魚沒什么差別，同樣只有短短一會兒的記憶。
聽完這一番話，秦蘿當(dāng)場表演一出川劇變臉，滿目驚喜地在識海里鼓掌拍手手：“伏伏好聰明！伏伏好棒！”
縮在識海里的小球嘚瑟一扭。
哼哼，那是當(dāng)然。
說這段話之前，細細斟酌很久，去掉了不少更加詳細的信息。
畢竟無論如何，“溶丹”絕不是一個適合被小孩了解的話題。妖丹溶化會帶來蝕骨之痛，并持續(xù)十分漫長的一段時間，妖族難以忍受，絕大多數(shù)會在溶丹途中丟掉性命。
能活來的少之又少，而接下來即將來臨的，則是更為痛苦、更為殘酷的地獄。
修真界何其之大，天之驕子們固然名揚九州，但其實五湖四海以內(nèi)更多的，是千千萬萬模糊了名姓、連死亡都悄無聲息的可憐蟲。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dāng)秦蘿說出那句“獨一無二”的時候，才會顯得格外珍貴吧。
“叔叔叔叔！你是來救的嗎？”
秦蘿對它的心思一概不知，晃眼見到手拿烤地瓜的程雙，立馬露出驚喜之色：“很好！沒事啦！”
是挺好，看起來已經(jīng)把那段跳大神忘得一干二凈，開始全新人生了。
程雙別開腦袋：“碰巧遇上而已，吃地瓜散步呢。”
他說得別扭，秦蘿卻沒在意。她一心想要找到白也，又上前靠近幾步：“叔叔姐姐，你們知不知道孤閣？有個朋友被抓了進去，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兒，大家都很擔(dān)心?！?br/>
程雙低頭看看自己，又抬眼看看身邊啃著地瓜的女人。
他們倆的歲數(shù)明明差不多，為什么偏偏他成了叔叔？！
“孤閣？知道啊。”
女人被一聲“姐姐”逗得笑彎了眼，心情看上去非常不錯：“們這兒有座山洞，名為‘流月洞’，因為靈力濃郁，又恰好同金凌城相距不遠，被孤閣當(dāng)作了一處溶丹地——小妹妹知不知道溶丹？”
秦蘿心微澀，點了點頭。
“讓妖丹溶化，對身體十分危險?！?br/>
伏魔錄悄悄解釋：“是能得到靈力滋養(yǎng)，或許會比較安全?！?br/>
硬生生把“不至于枉死太多”咽了回去。
“不過記得，如今似乎過了溶丹的時候，你朋友兇多吉——”
程雙還想往說，被女人一個眼刀扼住喉嚨。
“流月洞就在村子正北，你一直往上，走到小路盡頭便是?！?br/>
女人溫聲開口，由水墨勾勒的眉眼緩緩一緊：“只不過那地方靈氣匯集，成了不少畫中仙的巢穴，們村人都不敢靠近。看二位不似凡人，應(yīng)當(dāng)比們厲害得多，此番前去，務(wù)必當(dāng)心?！?br/>
秦蘿乖乖道了謝謝，又聽她斜了眼繼續(xù)道：“程雙，上回是幫大爺捉羊，上上回是從畫中仙手救一個小孩。今日你又急匆匆離了攤位，不知等回去的時候，那地瓜攤還在么？”
被偷了不五次地瓜攤的程雙：！
女人和程雙都不是標(biāo)準(zhǔn)意義上的修士，就算想要幫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最終啟程前往流月洞的，只有秦蘿與陸望兩人。
伏魔錄仍在哀嚎：“程雙啊程雙，你怎么就變成一烤地瓜的大叔了？秦蘿你信我，方才們見到的那個絕非程雙本人，真正的他是個力大無窮、戰(zhàn)無不勝的英雄，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特別特別厲害?！?br/>
秦蘿抓到了盲點：“你好像特別喜歡他？”
“那當(dāng)然！當(dāng)年我和主人——”
說著頓了頓，總覺得以魔道的身份講出這種話，似乎不是很適合。但轉(zhuǎn)念一想，秦蘿又不知道主人便是霍訣，說就說吧。
伏魔錄嘟嘟囔囔：“當(dāng)年主人給念話本，第一本就是《山海平妖記》。主人還說，以后要變成和程雙一樣的人?！?br/>
想像故事的程雙那樣降妖除魔啊。
矮矮小小的女孩恍然“哦——”了一聲：“你主人一定是個很善良的好人?！?br/>
伏魔錄悶悶不說話了。
四周全是黑白分明的水墨畫，秦蘿發(fā)覺陸望正在好奇打量，一時興起，把《山海平妖記》的故事也告訴了他。
她了解不多，講得簡略，說完撓撓后腦勺：“雖然這的程雙叔叔好像和故事不太一樣……但他們都是好人。”
話本子和現(xiàn)實的情節(jié)不同，分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陸望聞言笑笑，聲音很輕：“因、因為是故事啊，當(dāng)不得真的。”
故事皆是由人所寫，因為讀者們更偏向于和諧美滿的結(jié)局，所以主人公往往氣運加身、擁有常人望塵莫及的天賦，無論經(jīng)歷多少艱難險阻，最后一定是以圓滿收場。
當(dāng)一切來到現(xiàn)實，虛假的美好就不得不宣告破滅了——
在陸望的印象，世間隨處可見的并非奇跡與希望，而是貧窮、痛苦、妖魔肆虐、人與人之間漫無盡頭的爭執(zhí)與打罵。
秦蘿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突然轉(zhuǎn)過腦袋：“陸望，你有喜歡的故事嗎？”
抱著劍的男孩安靜搖頭。
與其說“不喜歡”，更準(zhǔn)確一點的說法是，從沒有人愿意花費時間，為他講述那些不切實際的傳說。
他從小生活在貧苦且不堪的環(huán)境，爹爹要么喝得大醉，么每天每夜對他非打即罵，哪有閑心像其他父母一樣，坐在床邊給孩子耐心講故事。
尤其某天陸望在門邊撿到一冊廢棄的連環(huán)畫，本想打開看看，卻被醉了酒的父親一把扔開，冷笑著諷刺他的幼稚無知，居然還相信這種無聊透頂?shù)臇|西。
對于話本里形形色色的故事，陸望小時候沒有機會接觸，如今稍微長大一，逐漸明白它們并不屬實，便更加生不出半點興趣。
“……很少聽故事?！?br/>
男孩抿了抿單薄的唇，說話時仍顯得靦腆拘束：“爹說過，話本子全是騙人的謊話，不應(yīng)當(dāng)相信?！?br/>
秦蘿自然不認同這個歪理，憤憤然睜圓眼睛，然而尚未開口，便聽陸望冷了嗓音：“當(dāng)心！”
劍光掠過，幾道黑影散作濛濛軟煙。
“可怕可怕，陸望進入蒼梧，不過才半年不到吧？”
伏魔錄又開始嘮叨：“看他出劍的動作和速度……這就是天生劍骨嗎？”
“陸望很刻苦的！”
自己的小伙伴得了夸獎，秦蘿也覺得開心，心的小人得意洋洋叉了叉腰：“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練劍，而且爹爹定的訓(xùn)練量超——嚇人的，陸望居然全都完成了，們都覺得他好厲害。”
正道之光，恐怖如斯。
伏魔錄意識打了個哆嗦，把目光往旁邊悄悄挪。
陸望不過練氣修為，卻已隱隱顯出幾分劍修的風(fēng)骨，神情沉凝舒朗，脊背從來立得筆直，弟子服更是穿得一絲不茍，領(lǐng)口規(guī)規(guī)矩矩壓在最上方。
也不曉得長大以后，這小子會是何種模樣。
陸望低聲開口：“這的靈氣越來越濃，、們快到了?！?br/>
他所言不虛，二人如今已離開村落的范圍，進入一片山林之中。
山林樹蔭如蓋，放眼望去皆是洋洋灑灑的潑墨，陰森森的樹影與灰色的邪祟渾然一體，微風(fēng)拂過之際，四面八方黑潮暗涌，實在壓抑恐怖。
秦蘿直到這時才明白，擁有顏色究竟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說靈力濃郁的山洞，無論放在哪兒都是一塊香餑餑。這地方群魔盤踞，想強行突破并不容易，只可惜目前想不到其它辦法，只能使用這個下之策。
蟄伏的妖魔嗅到生人之氣，于黑暗中顯形而出。秦蘿緊緊捏了捏手心，問春風(fēng)旋即化形。
陸望沒說話，腳步微動，執(zhí)劍擋在她身前。
“他們打算去找你，真有意思?！?br/>
樓迦看得有趣，低低笑出聲：“那個女孩是叫秦蘿對吧？傻乎乎的倒是挺可愛，似乎有點明白，你為何不愿離開了?！?br/>
之前鞭打造成的傷口灼灼發(fā)熱，白也被鐵鏈縛住身形，竭力吸了口氣。
“讓我想想，流月洞……正是你溶丹的時候。”
她仍是自顧自地說，在地牢里來回踱步，只能瞧見一襲猩紅的影子，聽不見一絲一毫腳步聲：“再然后，就是進入孤閣了吧？”
說到這，樓迦現(xiàn)出幾分悠然之色，倏然展了眉：“你說，當(dāng)她見到你執(zhí)刀殺人的時候，會露出怎樣的表情？不對不對，對于只有七八歲的孩子來說，看見那種情景是不是不好？”
血跡斑斑的少年咬牙不去應(yīng)答，唯有指節(jié)蜷了一蜷，指甲陷進掌心。
不遠處的畫面里，已是水墨四濺。
心魔還沒到最為強烈的時候，因此幻境的怪物都算不得強大。
一個個墨團翻涌不休，看起來擁有幾十上百的數(shù)量、十足猙獰可怖，其實最多只有練氣巔峰修為，在秦蘿與陸望的聯(lián)手，很快被掃蕩一空。
等盤旋的黑潮漸漸散去，尋著靈力源頭走去，秦蘿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流月洞流月洞，一聽就和水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幻境看不出白天黑夜，月亮太陽都是一個模子，好在流水特征明顯，很快便尋得了蹤跡。
一條像是被墨水染成漆黑的小溪，看上去臟乎乎的，觀感不是很好。
順著溪流上游抬起腦袋，則是一個掩映在草叢的洞穴。
“那就是流月洞了吧。”
伏魔錄小心提醒：“聽說溶丹痛苦萬分，很可能導(dǎo)致性情暴躁、殺意陡增。們尚且不知道洞發(fā)生了什么，還是當(dāng)心為妙。”
秦蘿應(yīng)一聲“嗯”，放輕步子一點點往前。
逐漸靠近洞口，四周的野草也就越深，若有似無蹭在腳踝上，帶來迷迷蒙蒙的癢。
山洞前設(shè)了個她從沒見過的陣法，據(jù)伏伏所說，那是為了禁止里面的人私自出來，相當(dāng)于一把單向的鎖。
若是在真正的過去，這理應(yīng)有許許多多累積成山的尸體、巡邏值班的守衛(wèi)、以及一個個蜷縮在角落，不斷痛苦哀求或咒罵的妖，然而置身于心魔，秦蘿只望見一道瘦弱的影子。
比起樹林的第一次見面，白也看上去長大了一，或許也是七八歲，同她一般大小。
但他實在太瘦，仿佛一整塊披著薄薄皮膚的骨頭，一動不動癱倒在地上，與尸體沒什么兩樣，只有細細看去，才能見到脊背的微微顫抖。
陸望握著劍站在一邊，以防地上的白也突然暴起傷人，或是從洞外闖進什么邪魔妖祟。
秦蘿想開口叫叫他，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輕輕邁開腳步，一步步向他靠近。
也正是這一個瞬息，由于疼痛加劇，男孩脊背上的顫抖更加劇烈，蒼白細痩的五指緊緊按進泥土頭。
太壓抑了。
伏魔錄緊擰眉頭。
這種地方荒煙蔓草，久久見不到陽光，當(dāng)年定是處處橫尸，徒增悚然。
白也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能夠抓住的希望，甚至連自己會何時死去都不知道，只能在無邊無際的苦痛一天天掙扎。
即便是它，也不由生出幾分同情與憐憫。
與周遭的陰森相比，那道淺紫色的小小影子實在有格格不入。
卻也莫名叫人覺得舒適安心。
秦蘿慢慢蹲，眼眶悄無聲息地泛起淺紅。
她畢竟是個小孩，說不出多么天花亂墜的安慰，面對這樣的景象，只能在心一遍遍告訴自己不慌張，千萬不可以亂了陣腳，靜默俄頃，試探性地開口：“……白也？”
男孩面部朝，看不清此時此刻的神情，聽見秦蘿聲音的剎那，脊背明顯一僵。
昏暗且單調(diào)的白光，她看見那雙沾滿血污的手一點點緊繃，似是為了支撐起身子，顫抖著加大力度，然而又一道劇痛襲來，讓他再度軟身去。
有那么一個須臾，四周連嗚嗚的風(fēng)聲都沒了蹤跡，在極致的靜，秦蘿卻聽見一道有陌生的、沙啞得近乎于模糊的嗓音。
那聲音帶了遲疑，如同小心翼翼的試探，又低又輕：“秦蘿？”
一瞬，男孩發(fā)狠似的抬起腦袋，止不住渾身顫抖。
一時間四目相對，秦蘿看著近在咫尺的血紅眼睛，被震得渾身僵硬。
伏魔錄亦是一驚：“‘秦蘿’……他怎會知道你的名字？之前們見到更小時候的白也，他分明不記得你。”
更何況，這也不符合心魔的規(guī)矩。
心魔是記憶的投影，白也和她素不相識，必不可能僅憑聲音就識出秦蘿身份。說有什么足夠合理的解釋——
“大概明白了。”
微微沉聲：“他之所以認得你，是因為上回在樹林被你救——心魔一脈相承，偶爾會出現(xiàn)記憶共通的情況，對于這個白也來說，兩年前被娘親賣給孤閣的時候，的的確確曾與你見過?！?br/>
至于之后呢？
當(dāng)時在秦蘿看來，眼前的一切煙消云散，男孩也不見蹤影；對于白也來說，她應(yīng)當(dāng)也是猝不及防消失不見了吧。
算一算時間，他們應(yīng)當(dāng)只見面了一個時辰不到。伏魔錄實在沒想到，對方居然能這么快認出她。
秦蘿還在腦子捋順這兩個幻境之間的聯(lián)系，堪堪悟出一點端倪，忽然聽見一聲急促的氣音——
白也許是痛極，用力咬緊牙關(guān)，眼看身形即將向后倒去，秦蘿條件反射地伸出雙手，用力將他攬過。
渾身上皆是刀刃般的刺痛，在短短一剎后，男孩感受到溫溫軟軟的熱度。
白也喉嚨發(fā)澀，緊緊抿住雙唇。
“嗯……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秦蘿不懂療傷治病的辦法，嘴里也笨拙得說不出漂亮話，只能輕輕伸手將他抱住，一又一拍打凸起的脊骨。
當(dāng)時她媽媽去世，一個人躲在福利院的房間里悄悄哭，被院長發(fā)現(xiàn)以后，就是做了這樣的動作。
雖然沒辦法共享痛苦與悲傷，但兩個人一起，總要好過孤零零一個人苦撐。
心魔幻境之外，樓迦定定仰頭，手中小刀悠然打了個旋兒，嘴角笑意卻是散去大半。
身為孤閣一員，她自然也被溶化了妖丹。那段時間暗無天日，每天都在劇痛死去活來，有時疼得恍惚，最大的心愿便是聽聽別人的聲音，倘若能被碰一碰抱一抱，無異于天大的恩賜。
那是她曾經(jīng)在夢都想成真的愿望，沒想到今日居然親眼見到——雖然是在別人的心魔。
相貌絕美的女修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自嘲勾勾唇角，目光往后，掠過角落里的白也。
……果然看得怔住了。
不過也是，在那樣的日子，誰都想得到一個不摻雜任何私欲的擁抱。
幻境的男孩疼得發(fā)抖，身上像在被火燒，哪怕隔著一層衣物，秦蘿也能感受到濃濃滾燙。
他定是燒得有迷糊，低著腦袋輕輕戰(zhàn)栗，聲音喑啞不堪，如同小獸的嗚咽：“你突然……突然就不見了?！?br/>
白也說著頓了頓，隱隱生出哭腔：“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直……一直在找。”
他不受娘親疼愛，后來又被賣入孤閣，無論之前還是過去，全都活得一塌糊涂，不被任何人喜歡。唯有在兩段人生的交點處，有人對他說起獨一無二、與眾不同。
他有時甚至?xí)岩桑鞘遣皇且粓鰤簟?br/>
秦蘿怔怔愣住，剛道歉，又聽白也再度開口：“好難受……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夢?！?br/>
無論之后的白也多么冷硬淡漠，在此時此刻，他也只是個和秦蘿沒什么兩樣的小孩。
小孩子疼得厲害，理所當(dāng)然會撒嬌。
秦蘿仰頭與陸望對視一眼，很快低腦袋，拍拍他顫抖的后背：“什么樣的噩夢？”
“夢見好多怪物，還有話本里的人?！?br/>
白也說得含糊：“怪物想抓……大家全都死了，程雙、桫欏圣女、瑤靈……他們根本全是假的，到處都是黑色，不知道應(yīng)該逃去什么地方，——”
他說著忽然停，仿佛被魘住一般，身上愈發(fā)滾燙。
伏魔錄默然不語。
白也曾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孩，溶丹一事，算是徹底讓他的人生地覆天翻，真正從善惡有報、和諧圓滿的話本故事離開，踏入更為殘酷的修真世界。
活得久，看得比秦蘿開，心知這是每個人都必須經(jīng)歷的一個階段——
人總要和美好的幻想說再見，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跡可言。
秦蘿卻豎了豎小小的眉毛。
“他們、他們才不是假的！”
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久前才見到程雙叔叔，他給吃烤地瓜，還趕來從死靈手上救！”
伏魔錄悶悶腹誹。
那只是畫中仙形成的幻術(shù)，而且程雙分明成了個游手好閑的地瓜大叔。
“還有你說的桫欏圣女和瑤靈，她們也有可能存在?。 ?br/>
秦蘿繼續(xù)道：“修真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不一樣的人，雖然你沒見過她們，但說不定在某一處地方，就有誰得了她們的幫助呢！”
伏魔錄還是腹誹。
更扯了。
“更小一的時候，有天晚上就收到了星星送的禮物哦！”
伏魔錄嘆氣。
傻瓜蛋，只是有人悄悄把禮物塞給你，然后套上“星星”這層借口罷了。
“那段時間，有個很重的人去世了，有個阿姨對我說，去世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每年生日，都會落下一份禮物給?！?br/>
伏魔錄微怔，沒再出聲。
秦蘿想起媽媽和院長，語氣低落許多：“本來也是不信的，但后來生日那天，真的收到一個禮物盒子，上面吊著顆小星星……連著好幾年，星星都送了禮物給。”
她小時候?qū)Υ松钚挪灰桑L大慢慢懂事，曾經(jīng)當(dāng)面問過院長，是不是她悄悄買的禮物。
“答案其實不重哦?！?br/>
院長摸摸她腦袋，笑起來時眼尾蕩開絲絲紋路：“只要相信，星星的禮物就會存在——無論是真還是假，媽媽都會永遠保護我們蘿蘿，對不對？”
于是秦蘿想，那就相信吧。
不管那份禮物來自星星還是院長，至少她們都愛她。
也許故事是假的，她收到的禮物卻從來是真的。
“還有還有，以前聽過這樣一個故事，說月亮上住著一個精靈——精靈就是長著翅膀、頭發(fā)金黃金黃的那種，特別漂亮。”
秦蘿吸了吸氣，左手一動：“精靈很喜歡小孩，如果見到有誰傷心難過，就會在他窗前灑一灘月亮的光?！?br/>
她的聲音忽然輕了，像是有緊張：“你看，就像這樣?！?br/>
隨著女孩話音落下，在只有灰黑顏色的世界，陡然現(xiàn)出一道白芒。
白也茫然怔住，在簌簌風(fēng)聲，聽見秦蘿淺淺的笑：“精靈猜出你怕黑，對不對？”
……她知道白也怕黑，分明是因為那天前往醫(yī)館，無意看見小狐貍在夜色中的顫抖。
伏魔錄心知肚明，這一回卻沒有出聲，而是默默抬起視線，望向秦蘿掌心的那道光。
真是莫名其妙。
有那么一瞬間它忽然覺得，偶爾陪她相信一回童話傳說，雖然幼稚，但感覺似乎不壞。
如果是這樣的秦蘿……雖然幾率微乎其微，但她或許真能救出主人也說不定。
由靈力匯成的光絲絲纏繞，自掌心徐徐蔓延，逐漸填滿小半個山洞，如同流水潺潺，拂過一旁陸望的指尖。
男孩略微愣住，甫一抬眼，望見秦蘿匆匆抬頭，揚唇朝他飛快笑了笑。
她的那些話不止對白也，也在對著他說。
秦蘿還記得，他口中那句“話本子全是騙人的謊話”。
白光縷縷，在團團散開的光暈中，疼痛與恐懼仿佛都在慢慢減輕。
年幼的小狐貍?cè)斡赏妆徽樟?，呆呆看著那一束流波，半晌終于開口：“你……還離開嗎？”
白也原本想問可不可以帶著他一并走。
話音落下，便聽得一聲遲疑的“嗯”。
于是好不容易生出的希望又重新低落下去——想來也是，他們并不熟悉，自己又是這種無能怯懦的模樣，只能淪為毫無用處的拖油瓶。
“不過，一定會努力再找到你的——還有的好朋友陸望一起?！?br/>
清澈的童音脆生生揚起，他視線所及之處，是雙亮晶晶的眼睛：“對不起呀，們來來回回，自己也控制不住什么時候會消失。不是故意不、不——”
伏魔錄：“不辭而別?！?br/>
秦蘿正色：“不辭而別?！?br/>
什么控制不住消失……完全搞不懂。
就像她身上的許許多多地方，同樣叫人想不明白。
白也忽然想，或許和她口中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一樣，秦蘿的存在本身，包括她毫無征兆出現(xiàn)在他生命里，都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
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伴隨著種種夢境般的情景。
一個只屬于他的奇跡。
陰暗洞穴里，灰黑的野草簌簌一動，自脆弱的葉片起，無聲浮現(xiàn)出一抹異色。
男孩長睫微動，聲音很輕：“真的……會來找我嗎？”
“當(dāng)然啦！”
她的嗓音一點點填滿洞穴，聲線所過之處，好似被春風(fēng)拂過的綠野。
從角落里生出蔥蘢的綠，裹挾著秦蘿掌心柔軟的光，一團團一片片，再順著小溪蜿蜒而，點亮朦朧星光。
當(dāng)?shù)谝豢|月華輕輕落下，陸望才恍然察覺，原來如今已是深夜。
溪水叮咚，攜了自天邊而的一輪明月。月光照亮山間浮空的霧，好似悠悠淌動，流瀉不休。比起單調(diào)壓抑的黑與白，這才是真正的流月洞，殘酷卻瑰麗。
秦蘿信誓旦旦地點頭：“就像變魔法一樣，只要你愿意相信，們一定會咻地出現(xiàn)在你身邊喔！”
白也忍著痛意，直直看著她的眼睛：“魔法……？”
“嗯。”
月光的女孩咧嘴笑笑，露出兩顆潔白小虎牙：“所以不難過，也不覺得傷心，一定認認真真好好地長大。在你一點點長大的時候，不管多少次，們都會一遍遍找到你，去到你身邊——”
她說罷眨了眨眼睛，再度開口時，念出了那句他曾經(jīng)想說，卻因自卑膽怯不敢出口的句子，嗓音清清泠泠，猶如月華碎落滿地：“然后在某一天，帶著你一起從這離開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