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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秦蘿愣了幾個瞬息,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壓在別人身上,一時間耳根發熱,急忙從地上爬起。
    “對、對不起……”
    她穿得厚實,又是短腿短手,笨拙站起身子的瞬間,如同一個鼓鼓囊囊的充氣小球。
    陸望沉默著坐起,條件反射低下腦袋:“不……用。”
    萬幸,這兩個字沒有說得磕磕巴巴。
    然而一顆心臟還未落地,便再度緊揪著高高懸起——小姑娘的紅裙精致綿軟,雪白絨毛正在隨風輕顫,只需晃眼一瞧,就能見到絨毛上格格不入的血色。
    那是他衣服上的血漬。
    男孩不擅長掩飾神色,秦蘿隨著他的視線低下頭,微微一頓,又掃了掃陸望沾滿猩紅液體的衣物。
    單薄,老舊,有兩個規規矩矩的補丁。
    她的裙子顯然價值不菲,不知將他賣掉能不能賠償得起。
    腦海里劃過自嘲的念頭,陸望一言不發地靜候審判,屏息之際,聽見女孩略顯驚惶的聲音:“你流了好多血!”
    ……所以才會弄臟她的衣物啊。
    生性內向的男孩膽怯靦腆,不知應該如何回應,當嗅見突如其來的奶香時,后腦勺已經覆上了一層溫溫熱熱的東西。
    他的整具身體都是緊繃。
    “對不起對不起!這里是不是很疼?都怪我不好,從那種地方摔下來,還有你身上的傷,我們#¥&……”
    秦蘿:急出亂碼。
    她從沒見過這樣駭人的傷口,心里越是焦急,嘴里的舌頭就越是打結。到后來稀里糊涂嘰里咕嚕,連自己都不曉得在說什么東西,只能一遍遍笨拙揉他后腦勺,企圖給予一點力所能及的安慰。
    這這這么多血應該要怎么辦啊嗚嗚嗚——!
    “我身上還有不少傷藥。”
    江星燃從圍墻上酷酷地一躍而下,摔了個酷酷的屁股蹲,很快酷酷地爬起來:“盡管拿去用。你救了秦蘿,我們江家有恩必報。”
    他說著挑了挑眉:“你是陸望?”
    會被打成這副模樣的,應該只有那個不久前被提起的男孩了。
    他果然怔怔點頭,一旁的秦蘿細聲細氣接話:“我叫秦蘿,這是江星燃,我們是從蒼梧仙宗來的。”
    蒼梧仙宗。
    這個名號如雷貫耳,陸望眸色更沉。
    他們定是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不像他,什么天賦都沒有,身體也總是病怏怏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頭,注定不會有任何出息。
    冬日寒風瑟瑟生涼,他下意識把手縮進袖口,遮掩住紅腫丑陋的凍瘡。
    比起如何交朋友,男孩更早學會的是自卑。尤其眼前的兩個同齡人言笑晏晏,處在同樣的年紀,他們越是溫和純善,就越發襯得他狼狽不堪。
    “啊——你臉上的傷口破開了!”
    跟前的小姑娘臉頰圓嘟嘟,張口說話時,粉白的軟肉輕輕一晃:“你你你別怕,我幫你擦一下。”
    他不是頭一回被打成這副模樣,對于疼痛,陸望早就習以為常。
    怕的那個人分明是她,不但說話支支吾吾,安慰他的時候,連尾音都在抖個不停。
    “不、不用了。”
    他坐在草地上,眼看蓬蓬的紅裙子俯身向下,心口像被狠狠一揪:“我可以自、自己來,血……很臟。”
    ……失敗了。
    陸望把頭埋得更低。
    他說話時常結巴,這回即便努力咬字,也還是顯得狼狽又好笑。
    就像父親打他時說的那樣,一個又瘦又小的賠錢貨,就連說話都做不好,實在一無是處。
    秦蘿呆了一下,像是沒在意他的磕巴,老實接話:“就是因為臟了,所以才要擦干凈啊。”
    男孩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
    緊隨其后,便是一塊輕輕撫上的手帕。
    其實仔細看來,陸望的模樣并不那么可怕。
    如果沒有那些鼻青臉腫的傷疤,他應該生有一副極佳的長相,星眸如墨、鼻梁高挺,身形則是瘦瘦高高的,只不過瘦得過分了一些。
    “我們先把血擦一擦,待會兒進屋去找師兄師姐幫忙。”
    秦蘿不敢用力,掠過的錦帕有如蜻蜓點水,似是覺得不夠,又朝血肉模糊的角落吹了吹氣。
    她體格嬌小,籠罩下的影子也格外輕,帶著點香氣悠悠的暖意。
    陸望自始至終低垂眼簾,乖乖不動,也不看她。
    一旁的江星燃:嘖。
    奇了怪了,這小子接住秦蘿,為他擦拭血跡也算報恩,可他看著眼前這幕景象,怎么總覺得……莫名煩躁?
    不爽。
    超級不爽。
    他曾奶奶,不,他妹妹是專程給人療傷的嗎?
    秦蘿小心翼翼,還沒擦拭干凈,忽然被江星燃一把奪過錦帕。
    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旋即聽他冷聲道:“我來。”
    ——就由他獻出自己以身飼虎吧可惡!
    “可是,”小姑娘有點懵,“你不是覺得這種事情很麻煩……”
    “胡說!”
    江星燃咬牙切齒:“我最最喜歡給別人擦傷涂藥,我上輩子就是條錦帕!別攔我,難道你要剝奪我生存的意義嗎!”
    秦蘿:“……喔。”
    秦蘿:“等等等等輕輕輕點兒!你是刮痧板吧!!!”
    兩個小孩嘰嘰喳喳鬧個沒完,被簇擁著的陸望仍是一言不發。
    仙門里的孩子,似乎與他想象中不太一樣。
    他們理應道骨仙風、聰慧早熟,可眼前的秦蘿和江星燃……
    看上去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幼稚小孩,跟其他人沒什么不同。
    “差不多了。我們先想辦法回去院子里頭,一旦被師兄師姐發現——”
    江星燃儼然一副小大人形象,然而話沒說完,便被不遠處的一聲尖叫打斷。
    “啊——!”
    女人的嗓音尖銳刺耳,激起秦蘿滿身雞皮疙瘩。
    四周響起嘈雜的開門聲、詢問聲、嘀咕聲,其中音量最大的,還是那女人顫抖的聲線:“不、不見了!好好一個大活人,本是走在我前邊的,忽然就不——”
    這段話戛然而止。
    沉寂瞬息,爆發出另一道更為驚惶的男聲:“她、她怎么憑空消失了?!”
    正是村落發生的異變。
    秦蘿與江星燃對視一眼,牽著陸望衣袖迅速往前,行至院門前,恰好撞上同樣聞聲而出的楚明箏一行人。
    “蘿蘿!”
    楚明箏沒在院里見到他們,心中正是焦急不堪,見狀頓時松了口氣:“你們怎么出的院子?”
    “楚、楚師姐,駱師兄!”
    另一名小弟子難掩眸中驚恐:“你們快看,那是怎么回事?”
    ——村莊里的小屋連綿如棋盤,勾勒出幽深狹窄的條條小路。
    小路上本應站滿了出來一探究竟的人,此時人數卻銳減大半,自遠處開始,一個接著一個憑空消失,仿佛被濃霧包裹,最終化作霧氣的一部分。
    異象突如其來、蔓延飛快,不到兩個瞬息,便已靠近他們跟前。
    在場皆是來此歷練的年輕弟子,事態如此,已經遠遠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在被某種陰戾的氣息包裹之前,秦蘿聽見小師姐越來越近的聲音:“蘿蘿,把手給我!”
    秦蘿伸手,眨眼。
    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了層霧,光亮褪去,只留下朦朧的黑。她找不到小師姐的身影,再次用力眨了眨眼睛。
    周圍的景象總算清晰了一些。
    被厚厚冬裙裹住的小團子愣在原地。
    晴空萬里的村莊不見蹤影,她正獨自站在一條昏黑小巷里。
    巷道狹窄,兩邊全是老舊低矮的木房,不斷傳來嘈雜人聲。厚厚的烏云遮住太陽,四周全是黑乎乎的,叫她透不過氣。
    而在不遠處,正立著個脊背佝僂、衣衫襤褸的人。
    或是說,一個徒有人形,卻青面獠牙、滿身鱗片的怪物。
    “別慌,你們這是入了幻境。難怪那些人會憑空消失,原來是被強行拉進了這種地方。”
    識海里的伏魔錄沉聲開口:“那不是人,而是狂化后的邪魔。你快快離開,莫要被他發現。”
    秦蘿當然也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可、可是……那邪魔充滿血絲的眼睛,已經朝她望過來了。
    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那雙眼睛。
    陰沉、暴戾、毫無理智,七歲的小朋友詞匯量少得可憐,腦子里只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叔叔,就像是要吃掉她。
    下一瞬,男人便朝她急急奔來。
    這是秦蘿頭一回遭受修真界的嚴酷毒打,被這番景象嚇得雙腿發軟,還沒來得及轉身狂奔,眼淚就嘩嘩啦啦落下來。
    但也正是這個晃神,透過狂飆的淚花,她在男人身后瞥見一束寒光。
    白光如電,來得悄無聲息,毫不留情刺破邪魔心臟。當后者轟然倒下,秦蘿看到另一道筆直的影子。
    殺死了邪魔的,居然是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小哥哥。
    說老實話,他的表情有點兇。
    稚氣未脫的少年穿著一身黑衣,幾乎與房屋的陰影融為一體,偏生膚色極白,懶洋洋立在那里,像是潛伏的幽靈。
    他生有一對細長桃花眼,噙了點冷冰冰的笑意,手中匕首鮮血淋漓,一滴一滴往下落。
    活脫脫殺人如麻的反派形象。
    但凡事講究一個先來后到,與方才的邪魔相比,相貌綺麗的少年超越了一切鎧甲勇士美少女戰士和巴啦啦小魔仙。
    太、太太太帥氣了嗚嗚嗚!
    少年察覺到陌生的氣息,雙眼冷冷上抬。
    這男人仗著身懷邪魔血統,依靠吸食人血進步飛快,三番四次惹他麻煩。
    他動手殺之乃是情理之中,至于那個不知從哪里蹦出來的小孩——
    念頭卡在一半,他忽然聽見噔噔腳步。
    這是完完全全超出了預料的事情。
    圓滾滾厚乎乎的小團咕嚕一下闖進他懷中,帶著風和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氣,不由分說將他緊緊抱住:“嗚嗚嗚謝、嗝,謝謝哥哥嗚嗚嗚!”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真是個超級超級大好人!
    少年:……?
    真是好笑,他這輩子壞事做盡,頭一回被稀里糊涂說了謝謝。
    擁抱也是第一次。
    莫非她沒有看見,正是他殺了那個發瘋的家伙嗎?
    這丫頭似乎不太聰明,從衣物的布料來看,絕非此地居民。
    少年想告訴她,比起方才那個男人,其實他要危險更多;而之所以殺掉那家伙,不過是出于私人恩怨,與她的死活無關。
    可他沉默半晌,只是似笑非笑開了口:“我和他一樣,也是半魔。”
    他很久沒同別人有過交流,嗓音微啞,有些笨拙。
    半魔游離于人魔兩界,被視為低劣血統,為雙方所不容。
    而眾所周知,因血脈不純,半魔大多生性殘暴、難以遏制魔氣,淪為只懂得殺伐的怪物,一來二去,無人愿意接觸。
    她聽完這句話,定會倉惶逃開,不再糾纏。
    秦蘿愣了一下。
    這個世界有妖有魔,比純粹的人類厲害許多。她一直哭哭啼啼,小哥哥之所以說出這件事,一定是想安慰她:有強大的半魔陪在身邊,不用感到害怕。
    這樣的溫柔是真實存在的嗎?
    他、他可真是個超級大好人!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善良的陌生人嗚嗚嗚!
    “你好厲害。”
    秦蘿忍住哭腔,荷包蛋淚眼盯著他瞧:“謝謝哥哥,我……我不會再哭了。”
    少年:?
    她在說什么?
    “哥哥,我本來在龍城郊外,不知怎么就到這里來了。”
    秦蘿努力擦干眼淚,從儲物袋里拿出一張地圖:“你、你能找到我們在的位置嗎?”
    江星燃是個靠譜的朋友,在來龍城之前,特意給了她一份防止迷路的地圖。
    她笨笨地吸氣,更像一只什么都不懂、蓬松笨拙的雛鳥。
    少年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他可沒有飼育雛鳥的興趣,像這種嬌生慣養的花蕾,在黑街活不過一天。
    但也許是太久沒人愿意同他說話,又或只是因為心情不錯,總之毫無緣由地,他低頭瞧了眼地圖。
    少年:……
    少年:“你這是九州縮略圖。”
    哦,世界地圖,那沒事了。
    秦蘿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憨笑,不過瞬息,笑意又迅速停了下來。
    等一下。
    為什么會是世界地圖啦!江星燃,你這個不靠譜的笨蛋!!!
    她挫敗的模樣活像只呆不溜秋的鵪鶉,一雙黑色豆豆眼又大又圓。
    少年莫名覺得有些好笑,連自己也感到匪夷所思,居然又接過了話茬:“不過既然是龍城城郊,距離此地應該不遠。”
    秦蘿大喜過望地抬頭,見他眉梢微揚,語氣則是淡漠:“因為你所在的這條黑街,就位于龍城之內。”
    這不是多么令人快樂的消息。
    她用了好一陣子,才把這句話消化完畢。
    龍城之內。
    可龍城不是魔氣蔓延,成了座空空如也的死城嗎?更何況、更何況這里根本沒有那些黑漆漆的濃煙。
    這時秦蘿萬萬不會想到,更叫人驚訝的還在后頭。
    眼前漂亮的小哥哥似乎想到什么,唇邊勾起看不出笑意的弧度:“可惜,昨日妖魔攻城,所有出口都被封鎖。你要想從龍城離開,恐怕得等上一段日子了——如果到那時候,你還活著的話。”
    妖魔攻城,又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話題。
    秦蘿聽見心口砰砰直跳的聲音。
    與此同時,也聽見從自己口中蹦出的問句:“現在……是九州歷幾年?”
    少年神情古怪地看她:“三零一四,怎么了?”
    三零一四,七年前。
    伏魔錄破口大罵:“這不就是龍城城破的時候?幻境的始作俑者究竟有什么毛病,要把你們困在這種地方?到時候邪魔攻城,你們豈不是——”
    它擔心嚇壞小朋友,迅速轉移話題:“龍城偌大,一時半會兒尋不到你小師姐。此地兇險,你趕緊從巷子離開,速速尋個庇護之地,再從長計議。”
    少年見她一副怔忪的模樣,眼中又有淚珠子往外竄,正要轉身離開,衣袖卻被人輕輕扯住。
    伏魔錄尖叫雞:“救命!不是讓你尋求他的庇護啊啊啊!快逃!!!”
    這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這不是找死嗎小祖宗!
    秦蘿力道不大,他卻并未掙脫,順勢低頭。
    女孩臉頰泛著薄薄粉色,如同水墨由輕到重,凝在紅彤彤的眼眶。長睫上一顆水珠將落未落,甫一眨眼,瞳孔里盡是霧蒙蒙的水花。
    與身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有生以來,從未有誰像這樣毫不設防地靠近過他。
    眼皮跳了一下。
    也許他也被傳染得有點傻。
    少年別開視線,沉默片刻,終究沒有將她推開:“我控制不好魔氣,有時會變得和那人一樣,很兇。”
    秦蘿乖乖點頭。
    “……而且我脾氣不好,這里絕大多數人都不愿意靠近我。”
    ——畢竟他是這里人人畏懼的煞星。
    那他一定孤孤單單的。明明是溫柔善良的好人,卻要遭到所有人的排擠孤立,就像小師姐那樣。
    秦蘿把衣袖抓得更緊,已經開始憤憤不平:“你別怕,我和你做朋友,不會讓別人欺負你。”
    少年:……
    他有些遲疑:“你就沒其它想說的?”
    比如求他不要傷害她……之類的。
    其它想說的?
    秦蘿努力轉動小腦筋,這才想起自己忘了道謝——小哥哥連教育人都是這么含蓄,比烤箱和微波爐還要溫柔。
    她得有多幸運,才能在這里遇上他啊。
    伏魔錄:……
    姐,你好牛。
    “謝謝哥哥。”
    小團子破涕為笑:“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
    ……不是這個。
    他更頭疼了。
    另一邊的秦蘿彩虹屁吹上了癮,拉著他衣袖搖搖晃晃:“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上天你比天更高,下海你比海更大,智斗妖魔降鬼怪,你就是我們的好朋友,小——”
    她說著一頓,話鋒陡轉:“哥哥,我叫秦蘿,你叫什么名字?”
    身邊的人步伐微頓。
    秾麗的眉眼被陰影吞噬,他只有十四五歲,脊背卻已凜然如鋒。
    沉默瞬息后,少年再度扯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懶洋洋的淺笑,喉音微微發啞:“謝尋非。”
    “喔——!”
    “你就是我們的好朋友,小尋非!小尋非,蹄朝西,馱著唐三藏和他三……哎呀,不對不對,不能用這個。”
    謝尋非:……
    小孩,好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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