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是真的很大。
    且論天下,便是昆吾山宗，就已經(jīng)足夠大。
    外門八千弟子，五座主峰，親傳內(nèi)門又各有千余人,這多人,無人不知小師叔，無人不識(shí)二師姐,若要真的去告別,這大，便已經(jīng)大到告別也變得艱難。
    踏過的每一條路都是回憶，見的每一滴露水都是不舍,說過話的同門，一起練劍的同窗，一起去空啼沙漠經(jīng)歷了生死的同輩,有一起守了這五年的許許多多人。
    千崖峰頂空空蕩蕩,火鍋味道出一刻鐘便已經(jīng)徹底散去,黃梨邊洗碗筷，眼眶邊一點(diǎn)點(diǎn)地紅了，滴落了些在手中的碗里，再被水沖走。
    吃火鍋的時(shí)候,他雖然臉上笑著,其實(shí)一直在忍著，而此時(shí)此刻,眼淚既然已經(jīng)奪眶而出,便真的很想嚎啕大哭一場。
    但他到底沒有真的那樣哭，只讓水聲蓋住了許多自己的啜泣和嗚咽，一面覺得自己有些分矯情,一面又在想，此后難道千崖峰上就真的再也用他洗鍋?zhàn)雒嬷蠡疱伭藛幔侩y道再也沒有橘色的小貓咪打盹甩尾巴了嗎？
    黃梨在無聲地流淚，程洛岑在正殿后的小溪旁和云卓一起洗劍擦劍。
    重劍既然是借來的，要回去的時(shí)候，然也要得干干凈凈。
    云卓守了五年的山，劍從未還鞘，自然劍身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歲月的痕跡，靈泉中，重劍逐漸變得更亮更鋒利，再倒映出云卓的雙眼。
    她要將這劍回去，再挑一柄真正屬于自己的劍。
    “我會(huì)下山，你呢？”程洛岑突然開口道。
    云卓擦劍的手停，她對(duì)著劍身倒映出的自己慢慢眨了眨眼睛：“既然不用守山了，然也到了我該下山的時(shí)候。你有想好要去哪里嗎？”
    “有……也沒有。”程洛岑道。
    老頭殘魂這些年來逐漸有了些衰落的痕跡，他再像是初識(shí)時(shí)那般總是催著他去做這做那，也開始有些時(shí)候陷入沉睡。
    彼時(shí)，程洛岑總是還有些提防，怕老頭殘魂想奪舍自己，怕他別有所圖。
    但相處了這許久，他嘴上說，心里卻總想去看看老頭說的地方，或許……也到底能為這總喜歡嗶嗶歪歪的糟老頭子找到一線轉(zhuǎn)機(jī)。
    聽?wèi)T了這家伙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如今分清凈，竟然有些太習(xí)慣。
    他語焉詳，云卓也再問，只徑直道：“我想去看看天下，如果正好順路，也是不可以一起走一段。”
    程洛岑有些失笑，他想起初自己剛剛救下云卓時(shí)，分明是她讓人頭疼地拼命向自己追來，如今反而變成了“也是不可以一起走一段”。
    可仔細(xì)想想，倒也沒有什意外的，云卓自始至終都是這樣的云卓，她想要去做的，從來都在認(rèn)真努力地去做，承諾要做好的，也從來都做得很好。
    她始終都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偏不倚，歪不斜。
    所以程洛岑頷首道：“好，如果有緣，便再一起走一段路。”
    頓了頓，他又補(bǔ)充道：“也或許，再在千崖峰相遇。”
    云卓忍住揚(yáng)起眉眼，再有些疑惑地應(yīng)道：“那是當(dāng)然，然你想走多遠(yuǎn)？”
    黃梨剛剛洗好了碗筷出來，眼眶難掩紅腫地蹲在一邊摸橘二，如此聽到這句話，愣了愣，忍住笑出聲。
    也是，天下雖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世間總有再相逢。
    更遠(yuǎn)一些的地方，懷筠真君負(fù)手而立，他立于太清峰正殿之頂，而太清峰本就是昆吾群山中最高的那一座，他所站立的位置，自然便是全昆吾最高處勝寒之處。
    既然是如此伸手可摘星的高處，星光然比其他地方更閃耀，再照耀在懷筠真君身側(cè)的一襲白衣上時(shí)，就好似那些星輝都是白衣的裝點(diǎn)。
    “淵沉大陸已經(jīng)許多年都無人逍遙游，更無人通天了，古籍自然有云，通天后可飛升，可什是飛升，如何飛升，又要飛升去哪里，卻沒有人知道。”懷筠真君開口道：“有人說此界之外，有大千世界，也有人說，淵沉之上，有上界，上界人人逍遙游，有更高的修行境界，但所有這些，終究都不是傳說。”
    謝君知卻搖了搖頭，道：“師兄，你知道為何這多年都無人飛升嗎？”
    懷筠真君道：“自然是因?yàn)榇碎g靈力匱乏，六十年一次的甲子之戰(zhàn)又太過密集，留給修士們真正去修煉的時(shí)間太少，多少有望逍遙游的驚絕艷之輩都隕落于甲子之戰(zhàn)中，無望再進(jìn)一步。”
    風(fēng)吹過謝君知的衣袂，他靜靜看著星空，仿佛看著那些隕落的前輩們：“是因?yàn)轱w升的路被封死了。”
    懷筠真君悚然一驚。
    “所謂封死，師兄所說的，自然便也是封死的一部分。”謝君知淡淡道：“有朝一日，師兄入通天，或許也會(huì)明白另一部分的意思。”
    頓了頓，他又道：“然，我希望到時(shí)候，師兄永遠(yuǎn)也能明白這件事。為如果師兄體會(huì)到，便等于我成功了。”
    懷筠真君猛地睜大眼睛。
    他聽懂了謝君知的意思，卻也正是因?yàn)槊髅靼装椎芈牰耍运痪湟哺覇枺雮€(gè)字也敢說。
    天下無人有這本領(lǐng)，封死這條路。
    謝君知要他能通天，便是要這天下再無甲子之戰(zhàn)，謝君知要他通天后也感受到此路被封死的感覺，便是要將這條封死的路，重新打通。
    “十里孤林在了，但樹木自然有根，根中有我劍意，足夠壓住劍冢的劍風(fēng)。”謝君知繼續(xù)道：“所謂劍冢，本就是謝家人為了硬生生淬出后天劍體而設(shè)，師兄若是覺得麻煩，想要散了這劍冢也無妨。”
    懷筠真君好生惱火，心道就算是你謝家人淬體用的，但天下人可都早就覺得劍冢即昆吾，沒有了劍冢的昆吾山宗，那還是昆吾山宗嗎！再說了，難道就不許昆吾山宗此后再淬幾個(gè)后天劍體出來嗎！哼！
    總之，劍冢哪里是他說散就散的，懷筠真君越想謝君知這輕描淡寫的語氣就越氣，沒好氣道：“要散劍冢你自己散，我看放著挺好。”
    謝君知嘆了口氣：“可我那十里孤林的樹根也是長久之計(jì)，或許總有消亡的一天。”
    懷筠真君怒道：“怎么，難道你真就此去不返了？就算你用回來，虞兮枝呢？”
    謝君知愣了愣，臉上難得露出了些茫然的神色，半晌慢慢露出了一抹帶著些溫柔的苦笑：“……也是，我是一個(gè)人了。”
    懷筠真君聽他這樣說，心中不免有些欣慰。
    到底也算是看著謝君知長大的，他下意識(shí)開口想要說些來人的教導(dǎo)，類似于珍惜身邊人之類的話語，但轉(zhuǎn)念又想到了自己搞出來的糊涂，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開這個(gè)口。
    要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便聊無可聊，兩個(gè)人就此長久地沉默下去，卻都默契地沒有離開。
    星輝照耀黑夜，站在他身側(cè)的人，卻分明比星輝奪目，比日色耀眼。
    兩人沒有再說話，只任憑劍風(fēng)吹拂，星光灑落，夜色愈深愈濃，濃到如墨濃稠，沒有一絲光亮，也好像沒有任何光亮可以照亮這樣的夜。
    再看到天光薄亮，瑰麗重新沾染大地青山，遠(yuǎn)處的景色從朦朧變清晰。
    昆吾照耀沐浴過千萬年這樣的天光，這天下也同樣。
    或許未來的每一天都不會(huì)有任何改變，可是不試試又怎么知道，這個(gè)世界能不能被改變？
    或許謝家人生來就流淌著這樣要與天斗、要向天問的血，否則怎會(huì)唯有謝家的血可以隱匿境界，被天道所知？
    也或許天下人都永遠(yuǎn)會(huì)知曉，有人入凡塵后，為這世界努力什。
    但有些，總要有人去做。
    光線越來越強(qiáng)，越來越多的山巒疊翠被照亮，而天既然亮了，時(shí)間便也已經(jīng)到了。
    “那么，師兄，就此別過。”謝君知轉(zhuǎn)身，向著懷筠真君認(rèn)真一禮。
    他出生于昆吾山宗千崖峰，襁褓之中便滿目是血，再背負(fù)了全天下最沉重的命運(yùn)。
    而如今，他親手卸下了自己的枷鎖，再重新踏上了自己想要走的路。
    原本這是一條注定孤獨(dú)的路，他從記得這個(gè)世界模樣的那一刻便知道，從準(zhǔn)備踏上這條路的第一日便知道。
    可原來，注定也可以被打破，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也可以用孑然一人，也可以想要選擇在黑夜時(shí)分獨(dú)自離開，而是在如此晨光熹微時(shí)，看清對(duì)方向自己微笑的臉。
    稍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有已經(jīng)換下了昆吾道服，穿上了一身黃衣的少女，也在遙遙向懷筠真君認(rèn)真一禮。
    她懷里抱著一只橘色的小貓咪，看起來有些風(fēng)塵仆仆，是才去白雨齋與西雅樓向紅衣老道和談樓主認(rèn)真行禮再辭別后，踏著夜色破空而來，再最后拜別懷筠真君。
    去種種如浮光掠影，在這一禮中，真正煙消云散。
    無論如何，始終是懷筠真君將她帶到了這昆吾山宗，再親手交給了她一柄劍。
    三文錢的劍也好，五文錢的劍也罷，首先，是他讓自己有了伸手握劍的機(jī)會(huì)。
    懷筠真君沒有避開。
    他看著謝君知與虞兮枝一并直起身，看謝君知灑然轉(zhuǎn)身，向著少女的方向走去，再與她御了同一柄劍，踏著晨曦，掠昆吾五峰，出昆吾大陣，遙遙而去。
    懷筠真君看著兩人背影，再慢慢俯身，認(rèn)真回了一禮。
    這一禮，為昆吾，為千崖，為世人，為妖族。
    也為這天下。
    少年已倚天，倚天持劍報(bào)此國。
    —第七卷·倚天持報(bào)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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