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當中。草地上仿佛蓋著一條輕薄的絨毯,點綴著晶瑩的露珠。莉亞和索伊披上斗篷,雙手抱臂,好讓自己暖和些。她們穿過蘋果園,朝著石崖邊上的路標走去。莉亞一手抓著金屬球,好在一片迷茫大霧中辨明方向。腦海里不時閃過盔甲侍衛的臉: 眉毛那兒有一處結痂,臉頰和下巴上滿是胡茬兒,亂糟糟的。索伊一言不發,默默地拎著一大袋食物。走著走著,兩人抬頭一看,在昏暗中發現那塊靈石的眼睛閃爍著紅光。
科爾文一定是聽到了她們的聲音。他穿過濃濃大霧,緩步向她們走來,頭發濕漉漉的,滴著水,臉上難掩焦灼,透出一絲焦慮。他緊緊抱著雙臂,好像凍壞了的樣子。
“那是什么?”他發現金屬球上的兩根指針直愣愣地指著自己。他看著金屬球,眼睛越瞪越大,看來是認出來了,“簡直不敢相信。你從哪兒拿到的?從大主教那邊么?”
“沒錯,”莉亞答道,“你知道它是什么?”
“當然知道,但從來沒用過。這寶貝非常稀有。”盡管天還沒大亮,他瞇起眼睛細細查看,想看個究竟,“現在看不清楚,我們往路標那邊靠一點。”他們走了過去,靈石發出的光又亮了幾分,把金屬球表面的花紋照得一清二楚。“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十字圣球。好吧,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米爾伍德是本國歷史最悠久的大教堂。可以給我看看么?”
莉亞把圣球交給他,兩根指針轉了一圈后,便停了下來。
科爾文托舉著圣球,仔細觀察。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你可以在心里對它說,你要去哪里。”莉亞提醒他。
“我知道,”他打斷她,“我這不正準備說么。”他皺了皺眉頭。可依然沒什么動靜。
莉亞忍不住要笑出來。一個貴族家的孩子,還是未來的伯爵呢,結果也沒能讓圣球有任何動靜。可是她卻做到了,莉亞喜不自禁。“看我的,”她伸出手,拿回圣球,“告訴我去溫特魯德的路。”圣球上的兩根指針轉了起來,圓環也飛速旋轉起來,最后指向西面,但略偏北一些。同時,圣球的下半部分出現了幾行字。“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莉亞往路標又靠近了些,好多借一些亮光。科爾文又瞇起眼睛看了起來,看到一半,便停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搖搖頭,“看不懂。不知道是哪種語言。應該是一種很古老的文字……很久以前了。也有可能就是伊渡米亞語。我以前從沒見過。”
莉亞很沮喪,“我以為所有的圣騎士都會識字和雕刻呢。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看著那些彎彎曲曲,橢圓形的標記,搖搖頭,“不懂這門語言的話,就看不懂。我又不是百事通,不知道伊渡米亞這種語言很正常。我的大主教也未必能讀懂。我可以再試一下么?”他伸出手。
莉亞把圣球遞給他,兩根指針還是和之前一樣,一動也不動,拒絕聽
從他的指令。圣球上的文字也消失了,原先被蝕刻后出現的凹槽也漸漸平整,沒有留下絲毫痕跡。他稍作停頓,沉下臉,靜靜等待著,可依然毫無動靜。“我究竟是怎么了?”他抱怨道。
“好在我們還帶來了其他消息,”莉亞說道,“我早該告訴你的。把你帶到米爾伍德的那位圣騎士昨晚上回來了。就在幾個小時前,他來廚房找你。”
他繃直身體,非常震驚,“真的嗎?太不可思議了。”
莉亞點點頭,笑著對他說:“他躲過了治安官隊伍的追捕。”
“那他現在在何處?廚房嗎?”
“他說,他會在村子里等你。就在朝圣驛站——就是鎮子上最大的那一家,離大教堂不遠的主干道上。他會找你的,然后帶你去德蒙特那兒。”
索伊伸出手,把布袋遞給他,“我們為你裝了些吃的。”聲音輕的和耗子叫差不多。
科爾文接過布袋,撫平袋子上的褶皺,“你們幫助我,肯定會挨罵。如果有可能,我不會讓帕斯卡再有機會責備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藏在閣樓上的時候,我都聽夠了。很抱歉。”他強壓下內心的郁結,“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們道謝。可以告訴我,你們想要什么嗎?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圍之內,我一定辦到。你們兩個都還小,但很快你們就會還清欠米爾伍德的一切。到時候,就輪到我來償還欠你們的了。”
索伊一下紅了臉,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莉亞就沒那么害羞了。
“我知道我要什么。”她緊緊抓住圣球。
“是什么?”
莉亞臉上也禁不住浮現出一絲紅暈,“索伊知道我要什么。禮物珍寶我都不要,我只想要學會”她強壓內心的情感,鼓足勇氣,像是從灰燼中集齊點點星火,滿懷希望地說道:“我看到……你在讀書……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么。我妒忌你們有這種能力。大主教不讓我學。他說過……而且不止一次……只要他還是米爾伍德的大主教,我就沒有絲毫機會。先生,求你了——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學會”
他細細打量著莉亞,眼睛像是蒙上一層陰影,臉色很平靜。其實看得出來,他心情很沉重,不斷考量這個要求的代價——她的幫助是否真的值得他付出這么多。莉亞屏住呼吸,沒有絲毫退卻。她的內心在不斷吶喊。她盯著他的臉,真心希望他能體會她內心想要學習的迫切。
他依然沒有說一個字。這的確是一個難題。如果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一個承諾,莉亞一定會質疑他的誠意。他掂量著自己的答案,對莉亞的要求思前想后。真是太困難了。整片樹林仿佛沉靜了下來。有那么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好像同莉亞的呼吸一樣靜止了。
“好的,”他低聲說道,“即便最后是由我來教你。”
這份承諾如此慷慨,索伊被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一天,這一刻,乃至這一瞬間,可以說是莉亞一生中最美好
的。她的余生將會永遠銘記這一刻。莉亞真想摟住他的脖子,親他兩口,但是,就她之前對他表達友誼的方式來看,這么做他肯定避之唯恐不及,說不定還會嫌棄她。莉亞內心充滿感激,淚水差點奪眶而出,但最終忍住了。她才不要在他面前哭鼻子,對他的善行也不能表現出太多的感激。他或許還會要求她幫忙,不過她當然是義不容辭的。
莉亞哽咽著說不出話,只好輕輕說道:“謝謝你,先生。謝謝你。”
他愣住了,和路標似的。隨后他把手搭在腰帶上,用大拇指勾住皮帶,鄭重地對索伊說道:“可以讓我和莉亞單獨說幾句嗎?”說話依舊不多說半個字,表情也依然嚴肅。
索伊有些緊張,便沿著來時的路往蘋果園走去。
莉亞走近他,她有些擔心,科爾文會不會改變主意。
“我希望可以實現自己的承諾。我不是隨口說的,也不會找借口不教你。”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子,然后抬頭看著莉亞的眼睛,“你知道,我現在是要去打仗。要是我活不下來,”他哽住了,“你就去找我的管家。他的名字叫西奧博爾德。告訴他我對你的承諾。如果我沒法親自實現承諾,他會替我完成。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莉亞感到震動,她想了想,便點點頭。她像是看穿了他的面具,直抵他的靈魂深處。在她九歲時那個暴風雨的夜晚,這樣的感覺也曾出現過。那晚,她也讀懂了大主教的想法。今天,站在她面前的科爾文,嘴唇僵硬,眉頭緊鎖,舉止呆板,可她開始漸漸了解真正的那個他。他內心是害怕的。他害怕到了溫特魯德以后,即將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而他每害怕一分,他的榮譽感也迫使他離溫特魯德更近一步。他的內心是如此煎熬。因為一旦踏上這條征程,勢必要面對自己的生死,擔心自己的妹妹、叔叔以及所有愛他的人為此所受到的影響。現在,他還對一個低下的賤民許下承諾。若是讓所有人大失所望,他恐怕無力承擔。
就那么一瞬間,莉亞洞察到了科爾文的內心。也就是在這一刻,她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了解科爾文。他害怕自己戰死在溫特魯德,尸體血肉橫飛,和其他久經沙場,最終戰死的前輩們混在一起。他妹妹要是知道,該有多么擔心多么難過,因為她對他要做的事情一無所知。然而,如果他們戰敗,便無法推翻在位的冷酷無情的國王。盡管這未知的一切令他害怕,盡管未來的命運令他畏懼,他依然迫使自己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一切都非常明了。這一次莉亞直抵他的靈魂深處,也明白了一些所謂勇氣的真諦。
莉亞眨了眨眼,免得眼淚掉下來。誰會在圣靈降臨節的集會上邀請她跳舞,與她又有何干。她真正要擔心的是科爾文,盡管他自己的妹妹都不怎么擔心。
“你的馬現在圈在喬恩·亨特的小屋外,”她喉嚨哽咽著,含糊地擠出幾個字,“我們現在帶你過去。”
此刻,她不知該如何道一聲再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