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光線柔軟而朦朧,那個人站在逆光處,我有瞬間無法看清他的臉。可是單憑那個高大魁梧的身材,已經相當具有壓迫感,我從前聽人說過,此人乃黑道漂白發家,此刻看來,果然煞氣十足,便是站在陵墓這等陰寒之處,也不損他一絲一毫的震懾力,至少,我便在瞬間覺得猶如泰山壓頂,腿腳發軟,拼命忍著,才壓抑住想拔腿狂奔的欲望。
    這樣的人,當初林世東怎會覺得篤信可靠,怎會以為本性純良,林世東,你真是,腦子進了水,活該被騙,活該枉死。
    “喂,問你話呢?你從哪來的?在這鬼鬼祟祟干什么?”見我面露懼色,旁邊有一黑衣走狗上前一步,代他主人厲聲詢問。
    我避無可避,只得僵硬著,對著那個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卻忍不住本能的害怕,顫抖著說:“先,先生,我是圣瑪麗中學的學生,我,我曾經受過林世東先生的捐助,所以今天過來看看他,順便說聲謝謝······”
    一句話還沒說完,卻被人猛地抓住手腕,我一聲驚呼,踉蹌著被扯到那巍峨如山的男人面前,有人反手將我兩只胳膊扭到身后,同時迅速上下搜索一番。我懵懂未知,只顧著手疼得緊,好一會才明白,這人是在檢查,我有沒有攜帶武器。真是奇怪,什么時候,這個毫無畏懼的男人,竟然也需要如此防范別人?更何況我此刻相貌,不過一個十七八歲的瘦弱少年?下一刻,我被一只強勁的手捏住下巴,被迫抬起臉,正視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倒是他媽的好命,與三年前相比,臉龐仿佛瘦了些,襯著那臉型更加硬朗,輪廓猶如刀鋒般犀利。此刻大概做慣了上位者呼風喚雨,神情之間,帶了睥睨的高傲和不可一世的霸氣。可不知怎的,我倒是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情形,那時候,這人要比現在年輕,神情中,保留著從內地帶過來,還沒有被港島這個大染缸污染過的靦腆狷狂。那是多久以前了?林世東死了三年,他在我身邊布局兩年,打壓整垮林氏花了兩年,原來,我認識這個男人,前前后后,加起來,居然已有七年。
    七年啊,足夠一個孩子,從嬰兒變成蹦蹦跳跳的小學生;足夠一個青年,從靦腆狷狂,變成殺伐決斷,說一不二的男人;也足夠一個傻瓜,如前世的林世東,從世家子弟淪為一名不明,最終枉死車下,變成累累白骨。
    我腦子里胡思亂想,一刻不停,唯有這樣,才能消弭對他的恐懼。托我胡思亂想的福,我忍受這男人不動聲色的打量。他的目光太過銳利,我感覺幾乎能透過這具皮囊,看透那內里的靈魂。我不敢接觸他的眼睛,不由側過臉去,看向別處,可他并不滿足,強硬地板過我的下巴,逼迫我正視他。粗糙的拇指摩擦著下頜稚嫩的肌膚,猶如砂紙一般令人隱隱生疼。
    我忽然覺得一股怒氣沖了上來,猛地揚起頭,如他所愿直視他,心里想著,他媽的,就算老子上輩子不積德,載在你們手里,那是老子蠢,老子認了。可林世東死都死了,我現在是另一個人,又何必怕你?我使勁瞪了他一眼,這才發現,這個人,居然有一處與以前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原先那頭烏黑濃密的頭發,如今斑斑駁駁,夾雜不少銀絲。
    怎么回事?如果我沒記錯,這個人才不過三十出頭,難道說,潮流轉向,現在流行挑染成花白頭發?
    抑或,我在心里暗暗地想,此人作惡多端,終于抵不過良心譴責,勞心勞力,未老先衰?
    不過這個可能性很小,據我所知,此人一貫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當初將整個林氏吞并拆解,將林世東逼入絕境,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怎么可能良心發現,幡然悔悟?又不是拍粵語殘片,世上哪來那么多浪子回頭?
    我只有片刻錯愕,隨即暗暗嗤笑,卻不知這笑容不覺帶到臉上。這男人看著我眼神閃過一絲驚艷,隨即驟轉深層黝黑,仿佛醞釀不知名的情緒,令人恐懼。
    我驟然想起,此人不像林世東,裝模作樣成了習慣,同性戀卻要扮一副異性戀男子的面目。此人葷腥不計,我當年找他理論,便曾親眼目睹,他將一個稚齡少年壓倒身下,后又見過他與堂弟一處行那茍且之事。他猶如惡狼一樣盯著我的臉,目光中凝聚著不加掩飾的興味和欲望,一對上這種目光,我幾乎本能地腿軟害怕,在身體老實地作出反應后,我方才遲鈍地察覺那異樣的危險來。
    上輩子林世東相貌平平,不擺家世,看上他的人絕對不多,可現在,我頂著這個十七歲少年的皮囊,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美少年。
    而且,還不是一般干凈漂亮,而是剔透晶瑩,純凈委婉,致使我頭一回照鏡子,就被嚇了一跳。
    不是高興,不是雀躍,而是不安,我上輩子受命運的播弄太過,深知神賜給世人好東西,大多數情況下,并非出于好意。
    k賜予我財富,卻奪走我幸福的可能;賜予我名利,卻奪走我自由的權利;如今,k賜予這般的相貌,我真的不敢揣測,會以奪走什么作為代價?
    夏兆柏繼續以粗糙的手指摩挲我的下巴、臉頰,令身體陣陣戰栗,源自靈魂的恐懼再度占了上風,那些遙遠的不堪的記憶驟然涌來,我難以自制地瑟瑟發抖,不顧一切,拼命掙扎起來。黑衣走狗制住我不放,我雖人小力單,可也著實踹了那走狗幾腳。可惜那男人躲得快,竟然沒有踹到他,卻惹得他眼內兇光畢露,不知道下一秒鐘,是不是就要作出什么丑惡勾當來。我怕得不行,沒辦法了,只好學女生尖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嚷:“你們要干什么?我不認識你們,你們憑什么抓我,放手,救命啊——”
    我想的是,叫多兩聲讓旁人發現,港島狗仔隊如此厲害,他一個有名有地位的商人,光天化日之下,指使保鏢強行制住一個少年,說出去,怎么樣都不好聽。有錢人的心理我最清楚不過,那一舉一動,都關系臉面儀態,最是丟不起人。果然,男人聽我尖叫,皺起眉頭,對我威嚴喝道:“閉嘴!安靜我就放了你,聽明白了嗎?”
    不得不承認他積威仍在,我牙齒打著戰,好半天,才困難地點點頭。他朝我身后的黑衣走狗偏了偏頭,我被勒得疼痛的手腕,終于得以緩解。我一邊揉著手腕,一邊警惕地看著他,那男人卻一言不發,只定定地瞧著我,半響,才說:“那么害怕?呃?樣子倒真是個高中生,你說世東捐助過你 ,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心里鄙夷,就算你將敵人周遭一切調查得清清楚楚,難不成他出恭換衫你都會知道?我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編出一個絕佳版本,哆哆嗦嗦地說:“林先生捐了一筆錢給我們學校,校方請他出席校慶,他來了后,是,是我做的學生代表。他人好好,又和善,問了我好些話,得知我身體不好,家境也一般,就捐助了我。可惜沒過多久,林先生就過世了。”
    那男人緊繃的容貌,驟然緩和下來,嘴角浮起一絲譏諷的笑,點頭說:“像他會做的事。世東是什么時候捐助你的?”
    他果然還是有疑心,而我等的,就是這一問。看著他的眼睛,我輕聲說:“三年前,我記得,是六月十四號,那天有臺風,天文臺掛了黃色風球預警。我們都以為林先生不來了,可他最后還是駕車來。”
    他的臉驟然繃緊,果然,再怎么陰狠毒辣,恐怕,也無法忘記林世東慘死車輪之下,壓成肉醬的模樣。這恐怕也是他要不時來拜祭林世東的原因,畢竟有人命因己而亡,做生意的人最是忌諱。
    我有些快意地瞧著他板著的臉,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三年前的六月十四日,林世東將最后一筆財產移到七婆名下,并著手賣出祖宅,本欲將所賣款項全部還債,卻神差鬼使地勻出二十萬,捐贈圣瑪麗中學。我至今也想不太明白,為何自己明明想要去死,卻還會捐錢給一所中學?大概是那天開車經過,覺得孩子們的臉稚嫩天真,分外令我感動?總之,捐完錢,恰逢該校校慶,校長親自來函邀請。當時林氏尚未傳出破產消息,那校長,想必是要借一切機會攀爬我這樣的“貴人”。
    我本來沒心情去,可想著命不久矣,不如去看看也無妨。于是那日我冒著風雨,去到該校,聽那一幫少男少女,粉嫩臉頰,歌喉婉轉,唱著我早已忘懷的老舊英文抒情歌,剎那間笑得甚為愉悅,現在想來,那也許,是林世東一生中,露出的最后一個笑臉。
    然后,六月十五日,我冒著風雨,想去看那心愛的人最后一眼,卻瞥見真相,最終命喪黃泉。也好,老天待我不薄,到了死,我也做個明白鬼。
    這些事,想必對面此人早已得知,若是不信,只管查去,我也不怕。可那男人死命盯著我,越來越粗重的呼吸是為哪般?我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卻見他從兜里掏出煙盒,抓了一根叼在嘴里,手指竟然有些顫抖,隨即,他身旁另一走狗忙過去殷勤點火,那男人深深吸了一口,略有些放松,啞著聲音,說:“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天,世東都跟你說了什么?他,看起來怎么樣?高不高興?”
    高興個屁,我心里大罵,當時林氏已經分崩離析,祖宗創業,毀于我手,我能高興得起來嗎?可這男人八卦這些干嘛呢?莫非閑著沒事做,想寫本回憶錄,題目就叫,我如何扳倒林世東那個傻x?我滿腦子疑問,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將之當作一個有錢人驟然增加的古怪嗜好,于是我偏著頭,盡量以中學生單純而幼稚的聲音說:“我記得林先生是很和藹的人,就如大哥哥一樣,一點架子也沒有。他問我幾歲了,讀什么年級,功課重不重,身體這么瘦,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那男人臉上帶著奇特的僵硬笑容,道:“還有呢?”
    “他看起來很開心啊,同學仔表演英文詩歌朗誦那陣,他還笑著跟我說他們有兩個發音不準。后來唱歌的時候,林先生都被同學的歌聲給感動了,帶頭站起來鼓掌,我們都覺得好振奮,沒有見過一個有錢人像他那樣的呢。”
    我繼續不遺余力地用肉麻的聲調夸獎自己,心里暗嘆,林世東啊林世東,你做了一輩子冤大頭,從沒人說過你好,平生頭一次有人夸,還是轉世后的自己。你可不可悲啊,林冤大頭。
    那男人卻更加匪夷所思,居然點頭附和說:“是,沒有一個有錢人像他那樣。沒有人,能做到他那個地步。”
    我被他臉上簡直可以形容為和顏悅色的表情刺傷了,這算怎么回事?林世東就算是個傻x,可也輪不到你一害死他的人罪魁禍首在此興嘆。我心里發悶,吐口而出說:“可惜,他卻早早過世了。先生,您是林先生的好友,您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一句話,便將他臉上不知所謂的溫情打得飛散。難得啊,我從來不敢想,有一天,居然能讓這個惡毒狡詐,無所不用其極的混蛋面露慚色,我立即再接再厲,說:“報紙上說他出了車禍,可我記得,那天明明掛了黃色風球信號預警,他怎么不開車,怎么會一個人跑出來,被車撞了呢······”
    “閉嘴!臭小子,你算什么玩意,敢這么跟先生說話?”旁邊的走狗一號見勢不妙,立即跑出來大聲呵斥我。
    我還是有些害怕,可報復的快意如此爽,令我按捺不住,又多嘴了一句:“可是,這位先生與林先生生前,不是好友嗎?”
    我一句句的“好友”聽在那男人耳里,想必成為絕佳諷刺。他仿佛在瞬間,石化一般一動不動,半響,忽然從嘴角牽扯出一絲苦笑,看著我,目光犀利如劍。我心里一突,忙低頭裝孫子,暗忖可別為了逞一時之快,露了破綻。那男人半響沒動靜,正在我覺得奇怪,抬起頭偷偷看他時,忽然聽見他冷冷地說:“你問了我這么多,也該我問回你了。你怎么會知道林世東喜歡抽駱駝煙,世東就算再親善和藹,可也不可能,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孩,說他連家里人都不說的嗜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