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出院,在家修養(yǎng)不到一日,又接到夏兆柏電話。
這回是在機(jī)場,背景嘈雜紛亂,四周似乎有操持各國語言的人聲,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在一派紛紜之中仍然清晰凸顯,令我一聽之下,宛若排山倒海的壓迫感如期而至。這種情緒,本來已經(jīng)被我成功地控制下去,可林俊清那日的話,卻如詛咒一般,重新令負(fù)面的感覺升騰而上,沖破決堤,一發(fā)不可收拾。我手微微顫抖著聽完這通電話,強(qiáng)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方弄明白,夏兆柏說的是,他現(xiàn)在機(jī)場,飛機(jī)已經(jīng)著陸,很快就回來,回來后,就會來找我,會送令我開心的禮物。
那個人,已經(jīng)在路上,可我卻很明白,我一點(diǎn)也不稀罕什么禮物,我一點(diǎn)也,不想見這個人。
我不動聲色地掛斷電話,起身出門,怎么都好,我沒法在這個時候見夏兆柏,我必須,找個地方,冷靜地想一想。
想一想,我是誰,想一想,夏兆柏是誰,又或者,還需要想一想,林世東是誰。
天色陰霾,夏季常得以見的雷雨,大概今天也不能避免,但那又如何?我走在街上,腦中一片空白,目無表情地看著車來車往,行人匆忙,看著狹隘的街道兩側(cè)從小看慣了的聳立高樓。這個擁擠的大都市,宛若一部設(shè)計精良的機(jī)器,一刻不停地向前運(yùn)作,而身處其中的時尚男女,個個衣冠楚楚,精力充沛,遵循著欲望和野心的法則不停為這部巨大的機(jī)器提供燃料和潤滑劑。每個人都有自己明確而望得到頭的目標(biāo),這樣很好,是我喜歡的關(guān)于活力的詮釋。只是,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一刻這樣,忽然意識到,我跟這里的每個人,都隔得很遠(yuǎn),他們的活力是他們的事,而我,握在手里的,大概也是這幅瘦弱身體中,為數(shù)不多的力氣而已。
就這么點(diǎn)力氣,卻是我目前唯一僅有的,真正屬于我支配的東西。
我隨著人流搭乘地鐵,將自己想象成隨波逐流的魚,在久未目睹的擁擠人群中,我心跳加快,熟悉的眩暈感再度襲來,仿佛可以在這一刻放棄了思維,放棄了如影相隨的心理負(fù)擔(dān),等到我注意到時,我已經(jīng)站在似曾相識的大廈面前,腳下是大理石拋光,足以映出身影的地板,幾十層的玻璃幕墻若是仰視,足以令人扭斷脖子。我忽然意識到,這里原來便是林氏企業(yè)的總部,自從林世東死去,林氏瓦解,這棟大廈大抵已然易主。我抬頭看那名字——xx商業(yè)大廈。果然,這里便如林氏一樣,被分解拆賣,一層一層,已租作零散公司的辦公樓。
我忽然覺得很累,拐到大廈一側(cè),那里我記得,有家星巴克,倒是照常營業(yè),任此風(fēng)云變幻,易主換幟,一間咖啡連鎖店,倒比一家大公司多了幾分巋然不動的意思。我笑了笑,買了中杯摩卡,坐在店里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來。入口香醇,味道其實(shí)不錯,我忽而不太明白,自己當(dāng)年為何認(rèn)準(zhǔn)這等連鎖店販量化的東西品質(zhì)必定不好?
就如,為何我當(dāng)年,一定會認(rèn)準(zhǔn)俊清就是我一生所愛;林氏當(dāng)家,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娶妻生子,就是我必須要向家族公眾交代的責(zé)任;夏兆柏,就是窺伺我林氏產(chǎn)業(yè),卑鄙無恥,奸詐兇殘的壞人。
這一切,在這個的午后,在這杯咖啡的醇香當(dāng)中,忽然都變得恍惚游離,褪去它們當(dāng)年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堅定色彩,變得曖昧疏離,變得無足輕重,變得,非常可笑。
我不知坐了多久,想要厘清的東西一無所獲,但心情逐漸平和。直到外面一聲響雷炸起,令人悚然一驚。我側(cè)頭望去,街上被大雨打得措手不及的人們四下奔跑,咖啡店里不到一會,便涌進(jìn)來四五撥人,有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有楚楚動人的嬌美女郎。我沒有去留心他們的臉,只捧著咖啡杯,猶如欣賞交響樂團(tuán)的演出一般,靜靜將心神沉溺到雨聲雷響當(dāng)中。
忽然,桌子對面的異動驚擾了我,我抬起頭,眼前兩位妝容精致的美女,打扮時尚,大概是這附近哪個公司的ol。她們見我看他們,略微點(diǎn)頭,其中一位用標(biāo)準(zhǔn)得有些過分的廣東話問:“沒有位了,我們坐這里,你不介意吧?!?br/>
我不想開口說話,便只點(diǎn)點(diǎn)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們坐了下來,開始交談,用的卻是流利的美語。我果然沒聽錯,那女孩的廣東話,是特地學(xué)的,標(biāo)準(zhǔn)卻不地道??峙?,眼下說的這種語言,才是她們更為擅長的。
女孩便是穿著打扮地嚴(yán)肅正經(jīng),可這個年紀(jì),卻怎么也掩飾不去活潑動人的一面。我微微一笑,只裝聽不懂,繼續(xù)望著窗外雨絲發(fā)呆。忽然之間,我聽見對面的女孩驚呼一聲:“天哪,那個不是薩琳娜小姐嗎?”
另一個噗嗤一笑,不無幸災(zāi)樂禍地說:“哈哈,很難得看到她落湯雞的模樣,今天真是有眼福了。”
“還笑,快低頭啦,被她看到我們撞見她的狼狽相,誰知道會不會挾私報復(fù)?!?br/>
我慢慢調(diào)轉(zhuǎn)視線,立即見到門口站著一個漂亮的女人,面部輪廓硬朗鮮明,下巴微微昂起,便是一身滴水,狼狽不堪,卻也氣勢不弱,絲毫不以為意。我微微笑了,這個女人,從很久很久以前我認(rèn)識她的第一眼開始,就如此不甘示弱,處處占先,血液中流淌著倔強(qiáng)和剛毅,四肢中蘊(yùn)藏力量和勇氣。這個女人,是我曾經(jīng)最為欣賞的女性,也是我唯一發(fā)誓,要好好待她,直到白頭的女人。
在我把戒指套進(jìn)她手指頭的那一刻,我真的想過,若我不是同志,我是一個能真正愛上她的男人,那該多好。
這個女人,便是我上一世的未婚妻張云霽,英文名薩琳娜。
她如此漂亮,被雨淋濕的曲線玲瓏畢現(xiàn),早已吸引眾多男士目光。不一會,便有一冠履整潔的英俊男士上前,殷勤獻(xiàn)上紙巾一包,我看那人目光流連薩琳娜胸部腰臀,不覺搖頭。那人目光雖然猥瑣,可對答之間,遠(yuǎn)遠(yuǎn)看著卻頗有風(fēng)度,薩琳娜也微笑作答,似乎是在感謝。隨后,那男人離去,買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過來,薩琳娜笑納,兩人靠著門邊看雨,似乎相談甚歡。
我對面的兩個女孩,顯然也注意到這一幕,一個說:“哇塞,果然是美女,你看,這么快就有些狂蜂浪蝶撲上去了?!?br/>
“切,”另一位鄙夷說:“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br/>
“可是,好像很浪漫的樣子,那個男人給她買咖啡了,好體貼啊。”
“等他知道薩琳娜有多刻薄,就會打退堂鼓了?!?br/>
“g,我聽人說,薩琳娜克死了自己的未婚夫,到底是不是真的?”
“豈止克夫啊,”另一個來了興致:“我聽說,她那個破財命才厲害,她未婚夫本來家境很好,人聽說也很溫柔,就是因?yàn)楦_琳娜訂了婚,結(jié)果好大一間公司一夜之間破產(chǎn)了,他本人也出了車禍,當(dāng)場死亡。你看,這女人多恐怖。”
簡直胡說八道,我驚詫地瞪圓了眼,就在此時,忽聽門口一陣異動,伴隨著男人的驚呼,隨即,薩琳娜高昂的聲音響起:“死賤男人,敢非禮我,去死吧?!蔽颐φ酒鹕恚娝_琳娜將手里的咖啡杯一扔,曲起一腿,一個漂亮的回旋伴隨一聲巾帛裂開聲響,那個男人慘呼一聲,重重倒地??Х鹊甑娜巳惑@動,看著那原本優(yōu)雅如女神的女人變身暴龍,個個目瞪口呆。唯有我啞然失笑,那男人真是色膽包天,薩琳娜這樣的母老虎也敢動,需知她自幼習(xí)跆拳道,一般男人怎會是她對手?
薩琳娜倒是氣定神閑,高傲地打量了店中眾人一眼,低頭微微看了自己裙子,皺了眉頭。她適才一腳飛旋,動作是干凈利落,可也撐破了身上那條裙子,此刻一道大大的開叉將裙內(nèi)一雙玉 腿暴露無疑。我嘆了口氣,還好我大病初愈,三伏天還多帶了一件衣裳。我拿了外套,走近她,薩琳娜挑起眉毛,鄙夷說:“怎么?你個小毛孩也想來撩(調(diào)戲)姐姐我?回家吃奶去吧?!?br/>
我笑出了聲,真是,好歹也是公司主管,高級白領(lǐng),說出話來,怎么還跟以前一樣一臉匪氣。我把外套遞過去,和顏悅色說:“給你?!?br/>
“干嘛?”
“綁在腰那里,”我微笑說:“就算你不介意別人看,難道不怕又引來色狼?”
她狐疑地打量我?guī)籽?。我補(bǔ)充說:“姐姐,我還小,不會想溝(追求)你的,衣服很干凈,你不用懷疑?!?br/>
她略略瞇起眼睛看我,目光中充滿審視,過不了多久,她才遲疑地接過衣服,綁在腰際。終于將兩條美腿遮了起來。我點(diǎn)頭笑笑,說:“那我走了。”
她倒愣住了,叫住我:“喂,這樣就走了?”
我回頭微笑:“你要說謝謝?”
她沒耐煩從手提袋里掏出錢包,說:“衣服多少錢,我算還給你?!?br/>
“夜市地攤上撿的,不值錢,算了?!蔽艺f。
“不行,”她的聲音驟然尖利起來:“我不會平白無故受人恩惠,說,多少錢?!?br/>
我無奈地笑了起來,原來老是黏著我占我便宜的人,曾幾何時,卻將這些東西算得那么清楚。我沒有回答,薩琳娜卻自顧自打開錢包,從里面抽出一張千元鈔票,塞到我手里,說:“等你說不知等到天光,拿著。”
我微微吃驚,說:“真不用了,再說,也不值這么多?!?br/>
“拿著吧。”她面色稍緩。
我們正糾結(jié)著,忽然看見門外進(jìn)來兩名巡警,薩琳娜立即眼露兇光,惡狠狠盯著那個服務(wù)生,說:“誰讓你報警的?!”
那服務(wù)生有些害怕,囁嚅地說:“這,在店里出事,肯定要報警……”
“討厭?!彼_琳娜啐罵一句,一臉不耐地看著兩名警察走來。警察問話,自然是非常繁瑣,我莫名其妙變成目擊證人,說明了薩琳娜是先被非禮,才去傷人。一來二去,鬧了半日,還被通知要前往差館(警察局)錄口供備案。我與薩琳娜萬般無奈,只得與那倒霉男人一道上了警車,好容易錄完口供,薩琳娜也同意賠償部分醫(yī)藥費(fèi),這件事方落下帷幕。薩琳娜忽然悠悠嘆了口氣,說:“好了,一整天都沒了。你記得啊,以后不要當(dāng)差佬(警察),浪費(fèi)納稅人的錢,明不明白?”
我笑了笑,說:“知道了?!?br/>
她滿意地笑了笑,跟我走到大門口,說:“那,再見了,今天謝謝你?!?br/>
我戲謔地問:“你還有什么臨別贈言嗎?”
“有啊,”她懶懶地說:“臭小子,別學(xué)那些什么鬼紳士風(fēng)度,別亂對女人好,知不知道?”
我困惑地皺起眉,她大笑:“不明白吧?”
“不明白?!蔽依蠈?shí)說。
“不明白就別明白了?!彼χf:“你反正看起來不是很聰明。”
“我要說謝謝嗎?”我瞪著她。
“不用客氣?!彼执笮ζ饋?。
我心里有些不舍與她分別,卻在此時,聽得一聲緊急剎車,一輛眼熟的黑色富豪停在我們面前。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車門已經(jīng)被迅速打開,跳下了一個男人牛高馬大,卻是阿彪。我詫異地說:“阿彪,你怎么在這?”
阿彪一臉同情地看著我,沒有說話,就在此時,我聽見夏兆柏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你倒會問他怎么在這,你怎么不問下自己怎么在這!”
我心中一震,馬上見到夏兆柏從車內(nèi)跨了下來,一臉怒氣,看到我,眼中冷意稍解,卻在看到我身邊的薩琳娜瞬間,變得更冷。忽然,他伸手一把將我拉了過來,我一個踉蹌,直直撞到他懷里,夏兆柏渾身氣勢駭人,冰冷僵硬,將我從頭到腳查了一遍,確信沒有受傷,才開口吼道:“跑哪去了?不是告訴你,我今天回來嗎?”
我不欲與之說話,遂緊抿嘴唇,別過頭去,他與我僵持片刻,終于無奈地放軟了聲調(diào),低聲問:“怎么了?你剛剛出院,身體還沒好,這么跑開了,打電話也不接,你知不知道我很擔(dān)心?”
我低著頭,想了想,還是解釋說:“我出來走走,看到有色狼非禮這位小姐,她把色狼教訓(xùn)一頓,有人報警,我就過來幫她做證人?!?br/>
夏兆柏緊繃的臉總算露出一絲笑意,點(diǎn)頭說:“好了,下回去哪里,要先跟人說,好不好?”
“不用吧,”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們沒有熟到這個程度。”
“你……”夏兆柏氣急,似乎就要臉色一變,我對他仍有種后怕,不由退后了一步。夏兆柏盯著我,嘆了口氣,摸摸我的頭,疲倦地說:“以后別說這種話,我坐了那么久的飛機(jī),一著陸就忙著找你,午飯晚飯,都沒來得及吃,累得不得了,你不要在這個時候惹怒我,好不好?”
他難得示弱,我倒不好再說什么了。夏兆柏見我不說話,微微一笑,問:“那,你現(xiàn)在可以陪我去吃點(diǎn)東西嗎?”
我遲疑了一下,夏兆柏已經(jīng)攜起我的手就往車?yán)飵?。我掙扎起來,說:“我還沒跟那位小姐道別。”
夏兆柏仿佛這時才想起有薩琳娜的存在,略略回頭,神態(tài)睥睨說:“張小姐,說再見吧?!?br/>
“再,再見?!?br/>
我奇怪天不怕地不怕薩琳娜,為何聲調(diào)中帶了顫音,轉(zhuǎn)過頭去,卻見她一臉蒼白,夾雜著極度的恐懼和痛苦。
我正滿腹疑慮,卻覺腰間一緊,已被夏兆柏攬著腰帶入車廂,車子唰的一聲往前開去,我回頭,薩琳娜站在那里,身影宛若風(fēng)中殘葉,瑟瑟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