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沈珠曦就被身邊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了。</br> 她半夢半醒地睜開眼睛一看,李鶩正把長臂套進(jìn)上衣。</br> “現(xiàn)在就走嗎?”沈珠曦問。</br> “等太陽出來了再走。”李鶩說,“我去找點(diǎn)吃的。”</br> “我和你一起去。”</br> “你去什么啊,你一不會爬樹二不會打鳥。”李鶩毋庸置疑道,“你就在山洞里等我,哪兒都別去。”</br> 沈珠曦還想堅(jiān)持一下,李鶩已經(jīng)拿起倚在墻角的水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br> 李鶩走了,沈珠曦也沒法放心睡覺了。她穿好最外面的袍子,蹲在火堆便,撿起樹枝戳了戳柴火。</br> 據(jù)說,這樣火就能更大。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戳一戳確實(shí)挺管用的。</br> ……就是不能戳太多。上次燒廚房,就是這么戳出的火星點(diǎn)燃了角落的干草。</br> 沈珠曦趁著李鶩外出這段時(shí)間,把昨夜睡過的被單重新折疊起來,小小一塊放進(jìn)包裹重新系好。擦干凈的鍋碗也放進(jìn)了專門打包必備器具的包裹。做完這一切后,沈珠曦環(huán)視收拾妥當(dāng)?shù)纳蕉?滿意了。</br> 她看著身邊人的樣子,逐漸學(xué)會如何生活。</br> 她現(xiàn)在做的事,在一年前,想破她的腦袋也想不出來。</br> 沈珠曦坐在李鶩昨天坐過的那塊扁石頭上,隨口哼起宮中流行的小調(diào),眼神定定看著山林入口,等著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br> 旭日破開濃重的晨霧射出第一抹金光時(shí),李鶩從林子里走了出來,手里提著一個(gè)又細(xì)又長的東西。</br> 沈珠曦定睛一看,渾身汗毛倒豎,她嚇得從石頭上彈了起來,聲音也變調(diào)了:</br> “蛇——”</br> “怕什么,這是死蛇。”李鶩提著蛇尾巴,隨便一掄就甩成風(fēng)火輪。</br> “你你你捉蛇干什么!”</br> 沈珠曦還是不敢輕易靠近。</br> 李鶩一走進(jìn),她就后退,眼神直盯那條青色的死蛇。直到后背貼上山洞石壁,退無可退。</br> “這可是好東西。“李鶩在扁石頭上坐下,隨手拿起一塊碎石先砸在蛇頭上,砸扁蛇頭后,他用石頭尖銳的那一邊割開了蛇皮,露出里面鮮紅的蛇肉。</br> 蛇血慢慢浸了出來。</br> 李鶩直接提起死蛇,把嘴唇湊上了血珠匯聚之處——</br> 沈珠曦快吐了。她轉(zhuǎn)過身不去看,直到身后再次傳來李鶩的聲音:“走吧。”</br> 她轉(zhuǎn)過身,看見死蛇還在,李鶩把它倒掛在大黃馬身上,回頭看著一動不動的她:“傻站著干什么?”</br> “……我還以為你要把它生吃了。”沈珠曦走向李鶩,心有余悸道。</br> “生吃多浪費(fèi)。”李鶩皺眉,“等它風(fēng)干后做成肉干能多吃幾天,放出的血扔掉太可惜,給你喝——”</br> 沈珠曦連忙搖頭。</br> “那就只有我喝了。”他接著說,“反正蛇血大補(bǔ)。”</br> “補(bǔ)哪兒?”沈珠曦下意思問。</br> “補(bǔ)陽氣。”他意味深長地朝她眨眨眼,“要試試嗎?”</br> 沈珠曦的臉騰地紅了,這屁人大清早就噗噗,蛇血補(bǔ)得怕是屁氣吧!</br> 李鶩扶著她坐上馬鞍后,從懷里掏出兩個(gè)半青不紅的果子扔給她。</br> “把這個(gè)吃了再走。”</br> “你呢?”沈珠曦問。</br> “你真是呆瓜,我自然是摘果子的時(shí)候就吃過了。”李鶩神色自然,想也不想道,“我把肚皮吃飽后,給你帶了最紅的兩個(gè)回來。”</br> 沈珠曦不疑有他:“你洗過了嗎?”</br> “洗過了。”李屁人說,“吃不死你!”</br> 沈珠曦白了他一眼,小小一口咬了上去。果子比看起來的好吃,雖然酸,但還在接受范圍內(nèi),汁水豐沛,帶著濃濃的果香擴(kuò)散在嘴里。</br> 李鶩踩著馬鐙上了馬,兩手拉住她身前的韁繩,雙腿一夾,大黃馬自動往前踱步走出。</br> 沈珠曦咔嚓一聲又咬了一口。</br> “咕咕——”</br> 果子還含在嘴里,沈珠曦卻沒咽下去。她轉(zhuǎn)過頭,狐疑地看著身后的李鶩。</br> “什么東西在叫?”</br> “你肚子叫了。”李鶩說。</br> “我肚子沒叫。”</br> “那就是阿黃的肚子叫了。”李鶩臉不紅心不跳地說。</br> 阿黃就是他們胯下的大黃馬,自從李鶩偷聽到她給大黃馬喂草料時(shí)叫了這個(gè)名字后,他也開始跟著叫大黃馬阿黃了。</br> 阿黃一路讓她受了不少罪,沈珠曦沒給它按家族傳統(tǒng)取名,以此作為反復(fù)擦破她腿根子的懲罰。</br> “……真的?”</br> “真的。”李鶩的表情分外誠懇。</br> 沈珠曦咽下嘴里的果肉,依舊滿腹狐疑。</br> 大黃馬走出山林,重新進(jìn)入荒涼的平原。他們又遇到了新的流民隊(duì)伍,所有人都面黃肌瘦,憑著一個(gè)“湖廣熟,天下足”的希望,便背井離鄉(xiāng),毅然決然地向著一個(gè)陌生的地方奔去。</br> 他們甚至不知道湖廣在地圖上是什么位置,靠著一張嘴,一雙腿,一個(gè)微薄的希望,跋山涉水終于來到這里。</br> 他們的隊(duì)伍每日都有新面孔加入,每日也有舊面孔消失不見。生離死別已經(jīng)成了一件司空見慣的事,就連隊(duì)伍里七八歲的孩童都能面不改色地跨過停止呼吸的尸體。</br> 看著他們,沈珠曦就覺得,自己受的苦算不得苦。</br> 甚至比起宮中的時(shí)候,沈珠曦也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并非是在受苦。她在宮里的時(shí)候,心情總是壓抑沉悶的,生怕做了什么惹人不喜的事,遭人冷言冷語。而她現(xiàn)在,每一日都是放松的,不用畏手畏腳,膽戰(zhàn)心驚地看人臉色過活。</br> 比起精神上持久而無孔不入的痛苦,身體上短暫而淺表的痛苦就變得不值一提。</br> 這些天,她看過太多面孔各異的流民群,仿佛一夜之間,全國受災(zāi)的流民都向著湖廣方向涌來了。</br> 沈珠曦不由擔(dān)心,湖廣能不能接納得住這么多落難的百姓。</br> 她經(jīng)歷了完整的饑荒,便越發(fā)明白,如果官府一開始就積極救災(zāi),事情根本不用發(fā)展到這田地。</br> 作為“官”之上的頂級貴族階層,沈珠曦卻開始對包括官員在內(nèi)的整個(gè)大燕政權(quán)都生出憤怒。</br> 隨蕊對大燕的憤怒和冷漠,她已經(jīng)有些理解了。</br>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br> 啟蒙時(shí)便已讀過的簡簡單單八個(gè)字,直到此時(shí)此刻,才在她的心里清晰起來。</br> 太陽落到地平線時(shí),大黃馬奔過一塊刻著字的石碑,李鶩神色一輕,說:“我們出廬州了,再過去,就是宣州的地盤。過了宣州,就是湖州了。”</br> 聽聞湖州已近,沈珠曦也不由松快了許多。</br> 他們和李鹍李鵲,究竟誰會先到湖州呢?</br> 當(dāng)晚,他們路過一間破廟,本來就不大的破廟里外都擠滿了過夜的流民,沈珠曦還未下馬,他們不懷好意的目光就落在了她和身下的大黃馬上。</br> 李鶩沒再靠近,拉著韁繩便繼續(xù)往前走了。</br> 比起睡在這種陌生人群聚的地方,沈珠曦寧愿去山里找冷冰冰的山洞過夜。</br> 最后,他們在破廟出去幾十里外的地方找到了可以過夜的山洞。</br> 李鶩在山洞外撿拾干燥柴火,沈珠曦在山洞里收拾晚上過夜的地方,兩人已經(jīng)分工熟稔,不必交代就能自覺做好各自的事。</br> 等李鶩升起火堆后,太陽也完全落下去了,距離月上梢頭只剩一小段時(shí)間而已。</br> 李鶩走進(jìn)山洞正要說話,沈珠曦已經(jīng)知道了他要去做什么。</br> 她掏出一直放在荷包里,和自己的鳳牌一起貼身保管的果子遞出去。</br> “路上吃。”</br> 李鶩看著她手里的青果子,抬眼看著她:“……你沒吃?”</br> “吃啦,我給你留了一個(gè)大的。”沈珠曦說,“你趕了一天的路,什么都沒吃,吃個(gè)果子才有力氣。”</br> 李鶩沉默片刻。</br> 沈珠曦把果子主動塞進(jìn)他手里,笑道:“我就在這里等你,哪兒也不去。你安心去吧。”</br> 李鶩深深地看著她,神色動容。許久后,握著果子轉(zhuǎn)身離去。</br> 晚些時(shí)候,李鶩帶著兩塊比她拳頭大不了多少的植物塊莖回來了,上面還沾著不少臟兮兮的泥土。</br> 李鶩看出她的抗拒,解釋道:“附近沒有水,找不到洗的地方,水袋里的水也不多了——能忍忍嗎?”</br> 沈珠曦咬了咬牙,說:“能。”</br> 李鶩沖她笑了笑,似乎在說:“老子知道。”</br> 他還是像上次那樣,削去了塊莖表面那層粗糙的硬皮,切成片后就這么投入了燒開的小鍋里。</br> 熬煮出來的東西,連半個(gè)陶碗也裝不滿了。</br> 沈珠曦喝了兩口湯,沒碰碗底的塊莖,把碗遞給李鶩。</br> “我在路上吃過了。”</br> 沈珠曦沒有昨晚那么好糊弄了,她狐疑道:“你吃的什么?”</br> “我吃的山雞蛋。”李鶩說,“要不是沒見著那只母雞,今晚咱們就有烤雞吃了。”</br> “……真的?”</br> “真的。”李鶩答得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br> “手拿出來。”沈珠曦說。</br> “……干什么?”李鶩警惕起來。</br> 沈珠曦不由分說拿過他的手,放到鼻子前面一聞。</br> “你騙人!”沈珠曦?fù)P眉怒目道,“你的手上根本沒有腥味!”</br> “我洗過了。”李鶩脫口而出。</br> “你剛剛才說過附近沒有水源,你上哪兒洗的手?”沈珠曦氣得打在他手心,“你就是說謊!”</br> 李鶩縮回手,鎮(zhèn)定自若道:“我真的洗過了,騙你做什么?”</br> 李鶩死豬不怕開水燙,沈珠曦也找不到辦法讓他承認(rèn)自己說謊。她干脆負(fù)氣把陶碗放到地上:“反正我不吃了,你愛吃不吃。”</br> “不吃算了,明早你再吃。”李鶩說。</br> “李鶩!”沈珠曦瞪大眼睛氣鼓鼓地叫道。</br> “干什么?”</br> 這屁人不慌不忙地看著她。</br> 沈珠曦的眼眶漸漸濕潤起來,眼前之人的表情也終于慌張起來。</br> “哎,你——沈珠曦,你又來!你哭什么哭!你還沒做寡婦呢!”</br> “你再不吃東西,我就要成寡婦了!”沈珠曦含著哭腔說道。</br> “呸!說什么不吉利的,趕緊呸掉!老子是要長命百歲的!”</br> “你把這碗東西吃掉。”</br> “我說過,我已經(jīng)吃過了……”</br> 沈珠曦眼里淚花閃爍,她嘴一扁,剛開口——</br> “我吃!我吃!”李鶩端起陶碗。</br> 他先喝光了陶碗里的湯,然后偷偷抬眼,瞅著沈珠曦的臉色。見她含著眼淚花,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知道這坎兒怎么也逃不過去了。</br> 李鶩說:“這樣吧,我們一人一塊。不然,我也不吃了。”</br> 沈珠曦想了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吧。”</br> 最后,兩人你一片我一片地分吃了塊莖,用菜湯脹飽了肚子。</br> 入夜后,山洞外飄起了針芒般的刺骨冷雨。</br> 沈珠曦冷得睡不著,徒勞地蜷縮在厚重的衣物下,自己搓著冷冰冰的雙手,時(shí)不時(shí)往手心里呵一口氣,溫暖凍僵的鼻子。</br> 李鶩睡在她背后,聽呼吸聲也沒睡著。</br>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沈珠曦。”</br> “嗯?”她條件反射應(yīng)答。</br> 李鶩扳過她的身子,將她擁入懷中。</br> 各自為被的衣物疊在了一起,兩處的熱源也混作一處。李鶩的溫度,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傳了過來,撲在沈珠曦的腿上,腹部,胸口,還有臉上。</br> 李鶩背對火堆,半邊英挺的輪廓都藏在忽明忽滅的火光里。</br> 她觸碰到他的目光,感受到隔著一層衣物傳來的勃勃心跳,她的心跳也被李鶩帶動著,迸發(fā)出強(qiáng)烈的生命力。</br> “這樣就不冷了。”李鶩說。</br> 沈珠曦四肢僵硬,手足無措。</br> 片刻后,她將發(fā)燙的臉頰埋進(jìn)他胸口的陰影。</br> “……嗯。”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