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肉白菜餃子、大蒜燉雞爪、燜牛肉、地鍋雞……</br> 兩個月的時間里,李鶩變著花樣做了許多讓沈珠曦舌頭驚嘆的家常美食。</br> 身體上的滿足卻不能帶來精神的愉悅，雖然飯桌上每日都精彩紛迭，但李鶩的話越來越少,沈珠曦望著門口發(fā)呆的時間也越來越多。</br> 他們在烏程縣停留了兩個月時間，李鹍二人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傳來。</br> 不知不覺，湖州已經(jīng)入春了。每日等在城門外，削尖了腦袋想要入城的流民一日比一日少,最終在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這一天，完全斷絕了。</br> 上巳節(jié)是祓除畔浴活動里最重要的一天，沈珠曦還在宮中的時候，這一日會有盛大的宮宴。白日歡慶過后，六宮還要進行從上到下的大清洗，嬪妃公主有大浴池，宮女太監(jiān)也會分到額外的清水和澡豆以供沐浴。</br> 民間的百姓在這一天同樣不會閑著，他們成群結(jié)隊到河邊露天沐浴，稱為“祓禊”，意圖洗濯去垢,消除不祥。</br> 郊游踏春同樣是這一天的重點活動,未出閣的少女會特意避開有溪水河流的地方，以防撞上正在祓禊的男子,鬧出個大紅臉。</br> 沈珠曦初來烏程縣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兩個月過去，她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街坊鄰居，無論是果蔬鋪的陳嫂還是賣點心的王氏,都喜歡在偶遇時叫住她,熱絡(luò)交談后塞給她幾樣小東西。</br> 她們得知她已經(jīng)成婚后,還很是失望了幾天。</br> 雖然如此，沈珠曦拜托她們留意身高九尺和臉上有紅坑的男子時，她們還是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br> 為了答謝這些熱情的女人，沈珠曦畫了幾個宮中時興的繡樣送給她們，讓她們高興得又是果蔬點心一陣猛送。</br> 沈珠曦希望李鶩也多出門走走，可他大多時候都把自己關(guān)在院子里，沈珠曦和他說話，他一如既往屁言屁語，可當她走出屋子，再悄悄走回去看，李鶩沉默的身影卻透出一抹消沉。</br> 從半旬前，李鶩就沒有提過李鹍李鵲二人的名字了。一個可怕的猜想時不時出現(xiàn)在沈珠曦的腦海里：難道，李鹍李鵲不會再出現(xiàn)了嗎？</br> 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早就應(yīng)該趕到烏程縣了才對。</br> 是什么樣的意外才能同時拖住這兩人的步伐？沈珠曦不敢深想。</br> 上巳節(jié)這天，沈珠曦說動李鶩陪她出門走走，李鶩雖然答應(yīng)，路上卻始終興致不高。當天半夜，沈珠曦迷迷糊糊醒了，習慣性地去摸雞毛撣子挪位沒有，卻發(fā)現(xiàn)身邊空蕩蕩的。</br> 睡意猛地褪盡，她驚醒過來。</br> “……李鶩？”她輕輕叫了一聲，屋子內(nèi)外都沒有回應(yīng)傳來。</br> 她起身下床，披上外衣走出主屋。</br> 前院沒人，廊下沒人，后院沒人。</br> “李鶩？”</br> 沈珠曦站在忽然空曠起來的院子里，聲音不自覺帶上了哭腔。</br> “呆瓜，抬頭看看。”</br>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頭頂響起。</br> 沈珠曦抬頭一看，天空上只有月亮——說不定還有嫦娥和兔子，但她確定沒有鴨子。</br> “你在哪兒呢？”沈珠曦慌張道。</br> “往前走十步，再轉(zhuǎn)身，抬頭看看。”李鶩道。</br> 沈珠曦照辦，往前走了十步，轉(zhuǎn)身，再抬頭。</br> “沈呆瓜，誰讓你往天上看，老子還沒死呢！”李鶩罵罵咧咧道。</br> 沈珠曦終于捕捉到聲音來源，她順著李屁人的聲音一看，這廝竟然爬上了屋頂，身旁有酒有菜，瀟灑至極。</br> “你怎么上去的？”沈珠曦四處尋找梯\子的身影，終于在偏墻邊找到了搭向屋頂?shù)哪綷梯。她只顧著尋找李鶩，連這么明顯的梯\子都沒發(fā)現(xiàn)。</br> “你在屋頂上做什么？多危險啊！”沈珠曦不安道，“你快下來！”</br> 李鶩睨著她，“你上來。”</br> “我沒上過屋頂！”</br> “你現(xiàn)在可以上了。”李鶩說，“梯\子就在那兒，你愛上不上，不上就回去睡覺。”</br> 沈珠曦看著他支著條大長腿，吊兒郎當?shù)貑问峙e起一旁的酒壇仰頭痛飲，生怕他喝醉后一骨碌從屋頂上滾下來。她咬了咬牙，站到了木梯前。</br> 爬梯\子這種事，她以前想都不敢想，若是讓父皇知道，她得在宮里閉門思過一月不止。</br> 可是現(xiàn)在，父皇母妃都不在了，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她也干了不少——再爬個梯\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br> 她踩上第一階木梯，腳掌大部分懸空的滋味十分新奇。</br> 沈珠曦雙手握住木梯兩邊，一階一階地踩了上去。比起害怕，她心中更多的是興奮，就像籠中鳥到了室外，終于能展開翅膀一樣。她背叛了禮教，不再是皇宮中受人跪拜瞻仰的活泥塑。</br> 她越爬越快，懷著掙脫束縛的快樂，自在又無畏地一個勁往上爬。當她爬到木梯上部，才發(fā)現(xiàn)李鶩一直扶著木梯頂端，幫助梯\子保持平衡。</br> 沈珠曦踩完為數(shù)不多的階梯，拉住李鶩沖她伸出的另一只手。他猛一用力，把她拉上屋頂。</br> 沈珠曦沒收住力，撞向李鶩的懷抱，和他一起倒在了屋頂上。</br> 四目相對，風清月明。</br> 李鶩定定地看著她，一言不發(fā)。</br> 她披散的長發(fā)如瀑布澆下，將他嚴密緊鎖在香氣彌漫的牢籠里。</br> 李鶩的喉嚨動了動。</br> 沈珠曦怔怔看著。</br> “沈珠曦……老子經(jīng)不起勾引。”李鶩的手摸上她的后腦勺，“你確定還不起來嗎？”m.</br> 沈珠曦猛然回神，慌里慌張，臉頰滾燙地從他身上爬了起來。</br> 李鶩坐了起來，神色散漫，半真半假道：</br> “下次我不會提醒你了。”</br> “不會有下次了！”沈珠曦紅著臉反駁。</br> 李鶩揚了揚嘴角：“難說。”</br> 那抹笑意來得快，轉(zhuǎn)瞬也就消失無蹤了。李鶩神色平靜，臉上沒有過多表情，那雙一向神采飛揚的眼睛沉得像是一潭深淵。</br> 沈珠曦吸了一口氣，手指理著裙擺，狀若無意道：“你在擔心李鹍他們嗎？”</br> “……兩個大男人，有什么好擔心的。”</br> 李鶩扣住酒壇，仰頭長飲一口。</br> “我很擔心他們。”沈珠曦說。</br> 李鶩沒說話。他放下酒壇，默默看著墨色的蒼穹。</br> “我和他們一起生活了一年時間，現(xiàn)在他們失去消息，我心里擔心，吃飯時會想李鹍今日吃了什么，睡覺時會想李鵲今日做了什么。連我都尚且如此，你擔心兩個弟弟，又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沈珠曦側(cè)頭看著沉默不語的李鶩，說，“尋求他人幫助，不是軟弱的象征——這句話，難道你忘了是誰告訴我的？”</br> “我力氣不大……也不像李鵲那樣能言善道。但我嘴很嚴，你的秘密，我一個都沒有對外說過。”沈珠曦真摯而誠懇地說道，“我雖然幫不上什么忙，但卻可以聽你說話，你說出來，總比一個人悶在心里好受。”</br> “我以前在宮里的時候……每日見的那些宮女和太監(jiān)，都不愿意和我說話。愿意和我說話的人……其實也并不關(guān)心我心里究竟在想什么。”</br> 沈珠曦聲音漸低，整理裙擺的手變成了折騰裙擺。</br> “我知道身邊明明有人，卻好像永遠都獨自一人的滋味……”她頓了頓，抬起頭來，直視著李鶩道，“你可以什么都不說，但你要記得，我一直都在這里。”</br> 沈珠曦說了很長一段話，因為難為情，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可是李鶩一直沒有打斷她。</br> 她努力編織著語言，試圖把自己的內(nèi)心最真實地表現(xiàn)出來。</br> 她落入自厭的時候，是李鶩一次一次把她拉了出來，所以李鶩消沉的時候，她也想竭盡全力拉他一把。</br> 沈珠曦一字一頓道：“……李鶩，你不是一個人。”</br> 李鶩握緊酒壇邊緣，好一會沒說話。</br> 皎潔的月光給屋頂上的瓦片鑲上一層流動的銀光，夜風吹來的空氣帶著露水的甘美。</br> 沈珠曦的手忽然被李鶩握住了。</br> “……不像李鵲那樣能言善道？”李鶩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眸光中的那一抹神氣正在復蘇。“我怎么覺得，你比他會說多了？”</br> “你過譽了……”</br> 沈珠曦臉紅了，被捉住的手悄悄使力，嘗試從他手中抽離。</br> 李鶩道，“只有你說話的時候，老子才會心跳這么快。”</br> 沈珠曦不禁怔住。</br> 他這話的意思……難道是……</br> 瓦片上的兩個影子越靠越近，月光下的李鶩比平常多了抹輕佻風流，夜風拂過他的眼眸，像泛起漣漪的鏡湖。</br> “你、你要干什么？”沈珠曦結(jié)結(jié)巴巴道。</br> 李鶩伸手按住她的后腦，擋住了她的退路。</br> “老子經(jīng)不起勾引。”他低聲道，“沈呆瓜，要不要真的做我的妻子？”</br> 他垂下眸光，視線落在她的嘴唇上。</br> 時間仿佛停止了，天地遼闊，沈珠曦眼中卻只有低頭靠近的李鶩。</br> 她胸腔里的心臟，以脫韁之勢狂跳起來。</br> 他溫熱的吐息，已經(jīng)落在她的嘴唇上。</br> 她的心跳在耳膜里震天響地，飄散在空氣里的夜露氣息飄上鼻尖，沈珠曦鬼使神差地閉上了眼。</br> 落鎖的院門忽然砰砰響了起來。</br> “大哥！嫂子！我們回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