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頸的疼痛讓沈珠曦逐漸恢復(fù)了意識。</br>　　五感重新和身體連接,沈珠曦除了疼痛，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身下的冰冷和堅硬。</br>　　耳邊有掘土的聲音。土塊碎石被有節(jié)奏地拋出，輕輕一聲灑在地上。</br>　　她不敢動彈,屏住緊張的呼吸，悄悄睜開了眼。</br>　　黯淡的月光下，一個身影正在不斷重復(fù)著挖土、拋土的過程。御峰面無表情，面前一個人形深坑已經(jīng)初具輪廓。</br>　　那深坑無論是長度還是寬度,都讓沈珠曦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體大小。</br>　　她強壓著害怕,飛快地掃向四周環(huán)境——大大小小的墳包映入她的視野。</br>　　驚懼的尖叫險些沖出她的喉嚨。</br>　　她用力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住了即將出口的恐懼。</br>　　寂靜的荒野,漆黑的樹林,無數(shù)墳包在天際下蔓延,沒有墓碑沒有木牌，什么都沒有。有的土包長滿野草，有的墳包上的泥土還很濕潤,還有的墳包被野獸挖掘過,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以及幾片碎裂的布料……</br>　　沈珠曦不敢再看，驚慌地移開視線,不想?yún)s撞上一雙冷冰冰看著她的眼睛。</br>　　沈珠曦本能想跑，身體卻無法動彈，直到此時，沈珠曦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四肢都被捆上了又粗又結(jié)實的麻繩。</br>　　她試著掙了掙，麻繩一點沒松，反把她的皮膚磨得火辣辣的。</br>　　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沈珠曦躺在亂葬崗肥沃而骯臟的地面上,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了啜泣。</br>　　“不裝睡了？”御峰冷聲道。</br>　　“我們無冤無仇,你殺了我，對你有什么好處？”</br>　　沈珠曦怎么也想不通，他不是傅玄邈的人嗎？</br>　　“……只要義妹能夠開心，對我來說，就是好處。”御峰沉默片刻，說，“所以，只能對不住殿下了。”</br>　　“你的義妹是誰？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沈珠曦說，“我認識她嗎？”</br>　　“你不認識她，但你的存在，一直都在困擾她。”</br>　　“你可以和我說說你的義妹——”沈珠曦哀求道，“雖然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給她造成了困擾，但我們可以商量！我保證按你說的去做！”</br>　　御峰一腳踩在鏟子上，尖利的鏟尖深深插入泥土。</br>　　他放下鏟子，朝沈珠曦走了過來。</br>　　“不必勞煩越國公主了，只要你能安靜地消失，剩下的，義妹自然知道該怎么做。”</br>　　沈珠曦從地上掙扎著坐起，后頸一直到后腦勺都在傳遞針刺般的疼痛，她不敢顧及，用綁在一起的雙腿蹬著地面不斷后退。</br>　　“可你就算放任我離開不管，我也會消失在你們眼中啊！”沈珠曦哭道，“我根本就不想回去！”</br>　　“這不一樣。”御峰在她面前蹲下，牢牢按住了她蹬地的雙腳，“殿下不想回去，有人想你回去，你是拗不過他的。與其以后你被他找到，不如我一勞永逸，送殿下永遠離開。”</br>　　“你別做傻事——謀害皇族，會被誅三族，凌遲處死！難道你就不怕連累親眷嗎？！”</br>　　“沒被發(fā)現(xiàn)的罪行便不是罪行。”御峰面不改色道，“彭城縣郊外的亂葬崗每日都有新墳出現(xiàn)，今夜再多上一個，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委屈了殿下……要在此處安息。”</br>　　御峰抓著她的腳腕，拖著她往坑洞走去。</br>　　沈珠曦不肯就范，強烈掙扎起來。她要感謝今晚因為不想浪費而強撐著吃下的鹵豬蹄，讓她使出了此生最大的力氣，一腳蹬歪了低著身子的御峰。</br>　　她自己也因為沖力向后摔了出去，有什么東西從頭上落了下來，掉在了她的手上。</br>　　御峰很快穩(wěn)住了身體，隨即再次捉住了想要逃走的沈珠曦。</br>　　他沉著臉，寒聲道：“殿下還是不要再掙扎了，我不想讓你走得難看，若殿下繼續(xù)反抗，我也只能得罪了。”</br>　　“我不反抗難道就能走得好看嗎？”沈珠曦哭著說道，“就連牢里的犯人也不會被捆著手腳下葬，我若這樣去了地下，又有何顏面去見父皇和母妃？”</br>　　“……等你斷氣，我自會解開你的繩索。”</br>　　御峰朝她脖子伸手而來，沈珠曦閉上眼，上身竭力后仰，眼淚情不自禁從眼眶中涌出。</br>　　“你殺了我，對得起傅玄邈嗎？！”</br>　　片刻后，御峰的手依然沒有落下來，沈珠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睜開眼，他神色復(fù)雜，伸出的手停在半空。</br>　　沈珠曦一見有戲，連忙趁熱打鐵道：“我與你非親非故，自然比不上你的義妹，可傅玄邈對你很是器重，屢屢栽培，你殺了我，對得起傅玄邈嗎？”</br>　　她的希望只持續(xù)了短短片刻。</br>　　很快，御峰的表情就恢復(fù)了堅定。</br>　　“……自古情義難兩全。”他說，“我負了公子這次，今后會在其他地方找補回來。你對公子無情，我放你回去，公子也不會幸福。”</br>　　“你怎么知道我對他無情？”沈珠曦叫道。</br>　　“有情就更不能讓你回去。”</br>　　沈珠曦?zé)o話可說了。</br>　　天上的母妃啊！</br>　　她連他義妹是誰都不認識！為什么就要因她丟命？！</br>　　御峰抓著她的腳腕，將她拉向身前，沈珠曦一腳蹬出，大喊起來：“救命！救命！”</br>　　“……敬酒不吃吃罰酒。”</br>　　御峰臉色難看，用一條腿壓住了她亂踹亂蹬的雙腿，又用一只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br>　　沈珠曦的呼救聲斷在了喉嚨里，她拼命搖頭掙扎，御峰卡在她脖子上的大手卻紋絲不動，窒息的痛苦漸漸占據(jù)了大腦，沈珠曦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小，淚水沖刷著她蒼白無助的面龐。</br>　　御峰看著那雙因淚水更加剔透純凈的星眸，不知不覺軟了神色。</br>　　“對不住了……等塵埃落定后，我會回到此處，為殿下另尋一個風(fēng)水寶地安葬。”</br>　　短暫的松懈后，他恢復(fù)冷酷的神色，手上再次用力。</br>　　呲——</br>　　沈珠曦終于用金簪割開了手上的繩索。</br>　　輕如蟲躍的一聲輕響之后，御峰扣在她脖子上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松開了。</br>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沈珠曦，目光中有怔然，有驚訝，有疑惑。</br>　　溫?zé)岬孽r血流到了沈珠曦手上，浸滿她的五指指縫。</br>　　她驚慌失措地看著御峰，身子情不自禁開始顫抖。</br>　　御峰高大的身體向后搖晃了一下，他帶著疑惑的表情，伸手欲往自己的脖子摸去，沈珠曦已經(jīng)拔出金簪，再次刺了下去。</br>　　鮮血濺上了她的臉，燙得像火。</br>　　她像是被灼燒到一樣，閃電般地縮回了手。</br>　　御峰的表情由不可思議漸漸轉(zhuǎn)到憤怒，他僵直著身體倒了下去，暴突的雙眼瞪著沈珠曦的方向，只剩半截的金簪留在他的喉嚨外，鮮血染紅了金色，漸漸在地面上暈開。</br>　　邊緣染著血色的圓月垂在低空，冷血無情地俯視著顫如抖篩的沈珠曦。</br>　　她聽見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br>　　“沈珠曦！”</br>　　一個焦急難耐的聲音打破了深夜的死寂。</br>　　伴隨著飛奔的腳步聲，短短片刻后，沈珠曦被一雙堅實用力的手臂擁入了懷中。</br>　　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喚醒了她的神智。</br>　　眼淚奪眶而出，沈珠曦不由抓緊了李鶩的后背。</br>　　五指上黏膩的鮮血如附骨之疽，怎么也擺脫不掉，她緊緊抓著李鶩的背，像抓著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淚流滿面，無助而絕望地叫著他的名字：</br>　　“李鶩……李鶩……李鶩……”</br>　　破碎的哭聲割裂了空氣，也割裂了李鶩的心房。</br>　　他用力握住沈珠曦的雙肩，逼她恐慌失措的淚眼直視自己。</br>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騰出一只手，輕拍著她的后背，安撫道，“已經(jīng)沒事了，我在這兒呢……沈呆瓜，別怕……”</br>　　“李鶩……李鶩……”</br>　　她委屈地撲在他懷中嚎啕大哭。</br>　　“你怎么才來啊……”</br>　　孩子氣的埋怨帶著哭聲在他懷中蕩開，李鶩心疼得恨不能把那邊鼓著眼睛的罪魁禍首千刀萬剮。</br>　　“是我的錯，”李鶩拍著她的背，“我應(yīng)該早點趕過來。”</br>　　“怎么辦……我殺人了……”沈珠曦泣不成聲。</br>　　“你沒殺，是我殺的。”李鶩拍著她的后背。</br>　　“我殺人了……”</br>　　“你沒殺，你看，他還活著。”李鶩拍了拍她的肩膀。</br>　　沈珠曦下意識地往御峰那里看，李鶩騰出一只手，飛快拔出御峰脖子上的金簪，倒在地上的御峰似乎動了動慘白的嘴唇，下一刻，李鶩就把金簪冷靜地插回御峰的喉嚨。</br>　　金簪的尖端從后頸露出一截金光。</br>　　御峰徹底不動了。</br>　　“你看，你沒殺。”李鶩說，“是我殺的。”</br>　　沈珠曦被他這番驚人的操作驚得呆住了，連眼淚都忘了繼續(xù)掉。</br>　　“你覺得好些了嗎？能不能自己呆一炷香時間？”李鶩問。</br>　　沈珠曦猶豫片刻，含著眼淚點了點頭。</br>　　“好。”</br>　　李鶩在她頭頂輕輕揉了揉。</br>　　他轉(zhuǎn)身蹲到御峰身邊，輕車熟路地搜起了身。</br>　　片刻不到，他的衣袖和衣襟里就揣滿了御峰的金銀細軟，以及可能暴露身份的幾樣信物。</br>　　“他的劍——”沈珠曦抽泣著提醒著剛要結(jié)束搜查的李鶩，“傅玄邈給手下人配的刀劍上都有專屬的符號。”</br>　　“……他是傅玄邈的人？”</br>　　沈珠曦含淚點了點頭。</br>　　李鶩拔出簪子，在御峰臉上擦掉了血跡，轉(zhuǎn)手也揣進了懷里。接著，他一腳踢在御峰臉上，把人一路踹進了一開始預(yù)備給沈珠曦的坑里。</br>　　沈珠曦看著御峰躺在他自己親手挖出的葬身之地里，心情復(fù)雜不已。</br>　　有李鶩在一旁，她漸漸鎮(zhèn)定下來，手上黏膩的鮮血讓她又害怕又惡心，她甚至都不嫌泥土臟了，一直在地上蹭著她染血的右手。</br>　　這濕膩的感覺，讓她想起了曾經(jīng)從手上掃過的老鼠尾巴。同樣的惡心，同樣的陰冷。</br>　　為什么她會遇上這樣的事？</br>　　沈珠曦又想哭了。</br>　　她看了眼還忙著填土的李鶩，自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默默咽下了哭泣。</br>　　李鶩把人踢進土坑后，又踢他手腳，讓一個大高個蜷縮在遠遠小于身體的土坑里，接著取出插在一旁的鏟子，一鏟一鏟地將泥土澆到御峰身上。</br>　　沈珠曦移開了眼。</br>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她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隨口問道。</br>　　“一個賣荷包的女人給我指的路。”</br>　　夜風(fēng)拂過，她縮緊了身體。</br>　　“冷嗎？”李鶩分明在鏟土，卻像是側(cè)面長了眼睛似的，第一時間關(guān)注到她的小動作。</br>　　沈珠曦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鼻音：“……不冷。”</br>　　“燈會好看嗎？”李鶩又問。</br>　　他不合時宜的問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沈珠曦遠離了亂葬崗和剛剛死去的尸體，重回喧囂而明亮的燈會。</br>　　“好看……”</br>　　“好看明年我們再看。”李鶩說。</br>　　沈珠曦吸了吸鼻子，重重點下頭。</br>　　“嗯！”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