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藥來了。”</br> 侍女端著藥碗走近床邊,面容蒼白的方氏被貼身婢女凝雨扶著從床上坐起。</br> 她睜著空洞洞的雙眼,摸索著接過婢女遞到手中的藥碗。</br> 黑色的水波在金碗中微微波動,淡淡的花的芬芳從藥汁中飄出,霧氣般擴散在素雅沉靜的室內。</br> 方氏喝完一整碗藥,把空瓷碗還給侍女,說“……怎么不是平常用的那個碗?”</br> 凝雨整理好床上的軟枕,讓方氏輕輕靠了上去,笑道“這是公子旗開得勝后,陛下賞賜的純金鳳碗。公子這次大破八十萬叛軍,朝內朝外無不震動,原本攻訐老爺和公子最為厲害的御史臺也不敢說話了,我們可是揚眉吐氣了一番呢!”</br> “……他回來了?”方氏微微蹙眉。</br> “公子前幾日就回來了,奴婢擔心夫人不高興,夫人沒問,奴婢也就沒敢說……”凝雨看著方氏的臉色,試探地說道,“公子回來時就病著,如今仍在榻上起不來,因為怕過了病氣,公子雖然沒有來向夫人親自請安,但仍每日差人問過夫人狀況。”</br> 凝雨慢慢說著,見方氏沒有出言打斷,繼續道</br> “奴婢聽說……是陛下忌憚公子,逼公子試藥才會如此……”</br> 方氏靠在身后的軟枕上,閉上雙眼,許久沒有說話。</br> 凝雨察言觀色,不再多言,輕輕給她掖好了被角,然后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房間,輕輕關上了門扉。</br> 安神湯的作用發揮,方氏意識逐漸模糊,沉入日復一日的噩夢。</br> 夢中,瓢潑大雨,血的氣味近在咫尺。</br> 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已經無人記得的閨名。</br> 可是夢醒之后,只余眼角兩行淚痕。即使睜開雙眼,圍繞自己的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br> 窗外嘩啦啦的雨聲不斷,連珠彈跳一般擊打著屋檐。</br> 方氏從床上坐起,擦干眼角的淚珠,沒有呼喚侍女,而是自己用腳踩到繡鞋,摸索著穿上后,一路扶著桌椅走出了門。</br> 空氣冷冽而濕潤,夾著冷雨的微風輕輕拂上面孔,鳥獸蟲鳴都安靜了,世界唯剩連綿不盡的雨聲。</br> 方氏扶著墻壁,猶豫半晌,走向一院之隔的雨蟬院。</br> 她本以為遲早會有人出現攔住自己,然而直到她走進主院,也沒有人出聲叫住她。</br> 秋雨在檐上敲打,她在門檻前站了許久,終于抬腳跨進了內室。</br> 方氏摸索著來到床邊,摸到隔著被子的溫熱后,試探著往上摸去。</br> 一個輪廓分明的面孔在她的觸摸下,逐漸在心中成形。</br> 他在夢中,還是一個清俊的少年,幾時變得這樣瘦,這樣陌生了?</br> 自那一夜過后,已經過去多少年了?</br> 晶瑩的水光在無神的雙眼中晃蕩,沉甸甸的痛苦壓在方氏心頭,讓她睫毛一顫,一滴滾燙的淚水滾出眼眶,滴落在傅玄邈睜開的眼角。</br> 他看著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br> “母親。”他輕聲道。</br> 方氏如夢初醒,像是聽見了什么可怕至極的聲音,臉上血色陡然失去,猛地掙脫了傅玄邈的手。</br> “母親……”傅玄邈從床上坐了起來,右手成拳放到唇邊輕咳了幾聲,“母親怎么來了?”</br> 他的聲音帶著大病初愈后的疲弱,讓方氏轉身欲走的腳步不由停了下來。</br> “兒子不孝,歸來后未曾向母親請安,母親……”</br> 身后響起窸窸窣窣下床的聲音,間或夾著他壓抑的輕咳。</br> 方氏轉過身,用面無表情的臉對著床上的人“……聽說你病得厲害,我路過雨蟬院便來看看,既然看過了,我便走了,你不必起來。”</br> 方氏轉身往外,沒走上兩步,身后雙膝清脆撞地的聲音讓她倏然停下腳步。</br> “母親……母親何時才肯原諒我?”傅玄邈啞聲說。</br> 方氏不由攥緊了袖中的雙手。</br> “蟬雨罪孽深重,讓母親厭之入骨,自知應以死謝罪,然生身之恩不敢忘,蟬雨不敢本末倒置,因謝罪反讓母親站上風口浪尖。”</br> 傅玄邈跪在地上,雪白大袖如云鋪展。</br> 他低垂雙眼,沙啞克制的聲音緩緩流淌在靜謐的室內。</br> “恰逢大燕罹難,哀鴻遍野,蟬雨自請入將,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回來。每次軍中有人陣亡,我就悔恨為何死的不是自己。就連為陛下試藥時,我也忍不住想,若這是一杯鴆酒就好了。”</br> 方氏的十指深陷掌心,身體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br> 若閉上眼,強忍的淚水就會奪眶而出,但若睜開眼,看見的也只是無窮無盡的黑暗。</br> “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如果蟬雨的死能夠換來母親一笑,蟬雨死不足惜……”</br> 方氏再也忍耐不住,轉身一聲怒喝</br>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當初!”</br> 熱淚奪眶而出,洶涌在那張蒼白消瘦的面龐上。</br> “母親……兒子已知錯了。”</br> 傅玄邈克制的聲音中出現一絲顫抖。</br> 一只冰涼的大手,試探地伸向方氏的手。兩者甫一相碰,方氏耳中的雨聲就擴大了,忽然之間,她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個雨夜。</br> 鼻尖又充盈起了愛人的血味。</br> “別碰我!”她尖叫著甩開了傅玄邈的手。</br> 大袖垂落,無所憑依的衣袖像天空中的最后一片雪花,孤零零地落回地面。</br> “母親……究竟如何才能原諒我?”傅玄邈輕聲道,“若要兒子去死,兒子立時便能自裁在母親面前。可這般一來,受傷最深的依然還是母親。兒子究竟還要做什么,母親才肯原諒我?難道十月茹苦懷胎,鬼門關一遭換來的親骨肉,真的就比不上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嗎?”</br> 傅玄邈的最后一句話刺激到了方氏隱秘的痛處,她剛剛因親生兒子祈求而產生的動搖在這一刻被憤怒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br> “他并非陌生人——”方氏壓抑著自己的怒氣,本就蒼白的臉因強壓的憤怒,慘白中泛著一絲青色,“而是世上最愛我的人,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活不下去了!”</br> “母親,你錯了。”傅玄邈抬起眼,平靜道“我才是世上最愛你的人。”</br> “你若對我有一絲情義——你若當真感念我的十月懷胎——”方氏氣得顫抖,就連嘴唇也失去了最后的血色,“你就不會親手殺掉他!”</br> 磅礴的大雨。</br> 冷冽的秋風。</br> 烏黑的夜色。</br> 風中的腥氣。</br> 一切的一切都在方氏眼前復蘇了。</br> 九年,九年過去了……仍然歷歷在目。</br> “蟬雨這么做,都是為了母親。”</br> 傅玄邈的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方氏瘦弱的雙肩,她情緒終于崩潰,哭著癱軟在地。</br> 傅玄邈神色平靜地對痛哭失聲的方氏說</br> “若不是兒子,母親的丑事就要被父親知道了。”</br> 方氏說不出來話了,可她還知道不斷搖頭,用淚痕斑駁,充滿厭惡的表情來回應耳邊冠冕堂皇的話。</br> “已經九年過去了。”傅玄邈說,“母親,不要再為一個奴仆折損我們的母子情誼了。”</br> 他伸出手,欲攙扶方氏,被后者重重打開。</br> 傅玄邈不再動作,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直到她眼淚流干,力氣用盡,徒勞地睜著空洞而黯淡的雙眼倒在地上,怔怔地望著一無所有的地面。</br> “來人。”</br> 傅玄邈一聲輕呼,一個侍女趕忙趨步走入內室。</br> “母親累了,送她回房吧。”</br> 侍女連忙上前扶起方氏“夫人,奴婢送你回去吧。”</br> 傅玄邈拒絕了侍女的攙扶,自己扶著膝蓋,慢慢站了起來。</br> 方氏忽然用力抓住侍女的手,雙腳牢牢釘在地上,憎恨的視線從那雙失去光彩的眼中射出,準確地貫穿了傅玄邈的胸口。</br> 他面無表情地承受著她厭恨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br> “他知道了又如何?”方氏忽然說。</br> 她臉上的淚痕未干,卻已露出了凄慘而自嘲的笑容。</br> “他平日里對我不聞不問,一年唯獨中秋才會來我院中吃一次飯。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她流著淚笑道,“更何況,我本就打算自請下堂,我根本不怕被他知道……”</br> 措手不及聽見這句話的侍女滿臉慘白地跪了下來,恨不得當場割掉自己的耳朵。</br> “是你……是你貪圖傅家榮華富貴,貪圖世人的贊頌和你那明月入懷的好名聲,你怕被他知道,你就再也做不成這天下第一公子,所以你殺了他……殺了世上唯一真心待我之人……卻還口口聲聲……為我好……”</br> 方氏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慘笑著對緊抿嘴唇的傅玄邈道</br>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恨你,也恨我自己……當初留下的,為什么是你……”</br>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內室,留下顫如抖篩,不敢動彈的侍女。</br> 傅玄邈看著雨簾攔截了她踉蹌的背影,再收回眼,冰冷而漠然的視線落在屋內的侍女身上。</br> 絕望漫上侍女的胸口,她拼命磕頭求饒“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奴婢什么也沒聽見……”</br> 雨越下越大了。</br> 零落在泥土里的桂花被大雨碾碎。</br> 空氣里只剩下潮濕而略帶腥氣的氣味。</br> 像那晚的空氣。</br> 方氏沒有回房,而是冒著雨幕,沿她早已爛熟于心的小路來到一間早已廢棄的耳房。</br> 她推開年久失修的木門,不顧里面厚厚的塵埃和角落的蛛網,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四處摸索。</br> 凝雨趕到耳房的時候,屋內許多木制家具上都留下了方氏的血跡。</br> 她的手指被木頭家具的倒刺割破了仍渾然不覺,著魔似的到處翻找著什么。</br> 凝雨按下心中的苦澀,連忙將主子從落滿塵埃的木床上拉開。</br> “你放開我,別攔我……”方氏掙扎著。</br> “夫人,你找不到的!你放棄吧,多少年了,你是找不到的!”凝雨忍著哭腔道。</br> “不會的,不會的,一定就在這什么地方……那是他送我的最后一個禮物,我一定要找到才行……”</br> 方氏怔怔道,不斷推著凝雨。</br> 她纖弱的十指上都是鮮血,劣質的木頭在腐朽后四處都是木刺鐵釘,她的眼睛卻不能在此時幫她分毫。</br> “夫人……”凝雨忍不住抱著她哭了。</br> 方氏在她懷中掙扎不動,安靜下來,只是呆呆地重復著“一定就在這什么地方……”</br> 他們約定要在離開傅家后重新開始。</br> 他們已經計劃好了未來的每一天生活。</br> 他興奮得每日都拿著一塊木頭雕來雕去,為此手上刻滿傷痕。他說要給自己一個驚喜,他說要讓自己接下來的每一天都開開心心,他說,從未想過,自己真的能得到小姐垂青,如今的每一天,幸福得都好像在做夢一般。</br> 她沒有告訴他,有他陪伴的自己,每日也幸福得如同做夢一般。</br> 他是方家的家生子,他是養得一手好馬的馬夫,他是從眼睛到雙腿都跟著方家小姐轉的愣頭青,他是不辭辛苦自己給自己贖了身,又大費周章把自己賣進傅府的大傻子。</br> 他是她這輩子最愛的人,也是這輩子唯一珍惜過她的人。</br> 可如今,什么都沒有了。</br> 她還來不及告訴他,她所做一切,早已不是為了報復傅汝秩的冷漠無情。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因為她想和他在一起。</br> 天地之間,就到處都沒有他的身影了。</br> 親手殺死他的,是她血脈相連的親生子,也是和他血脈相連的親生子。</br> 世上還有比這更悲慘的事情嗎?</br> 還有比她此刻所感受的——更加令人窒息,令人淚流,令人說不出話,也喊不出聲,像是被封住口鼻,放在鍘刀下,千萬次鍘碎一般的痛苦嗎?</br> 她僅剩的母愛,便是死守這個秘密。</br> 在阿鼻地獄一般的日夜中,獨自忍受悔恨的厲火煎熬。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