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被圍了！</br> 沈珠曦心神震蕩,雙腳發軟，在看著她的傳令兵面前，卻還是竭力保持平靜。</br> 李鶩不在，她必須擔起襄陽縣的擔子才行。</br> “現在是什么情況？”她強裝鎮定道。</br> 傳令兵松了一口氣,說：“襄陽出城的四個城門都被叛軍圍堵,其中西門正在遭受敵人的強烈攻擊,方同知已經趕往西門維持秩序。”</br> “襄陽還有多少守軍？”</br> 傳令兵猶豫片刻,說：“算上后勤雜兵，興許能湊出三千人……知府援救商州,帶走城中絕大部分兵力,如今襄陽可以說是一座空城,城中人心惶惶,軍心渙散,恐怕……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br> “現在寫信向周邊縣城求援可來得及？”沈珠曦急忙道。</br> “襄州主力都在襄陽,即便是能夠突圍求援,援軍也只是杯水車薪……要是向周邊州城求助,一是恐怕無人應援，二是周邊州城,大多在水災中受災慘重，即便派出小支部隊，在偽帝的十萬大軍面前,也于事無補。”</br> 沈珠曦啞口無言，寒氣順著脊梁擴散到身體各個角落。</br> “夫人……現在要怎么辦？”傳令兵不安地看著她。</br> 沈珠曦好一會沒說話。</br> 終于，她開口，眼底的慌亂轉變為堅定。</br> “帶我去西門。”</br> 沈珠曦下定決心,沒有人可以阻攔。媞娘雖然擔心她的安危,但眼下什么都不做也不是辦法。媞娘抱著沈珠曦的披風追了出來,跟著鉆上了馬車。</br> “你跟來做什么？那里很危險！”沈珠曦制止道。</br> “夫人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媞娘倔強地看著她，“我再也不要被夫人留下了！”</br> 沈珠曦無奈地讓她跟了上來。</br> 明明是明暗交替的最安靜的時候，襄陽卻充滿慌亂嘈雜的聲音。</br> 許多店鋪都大敞開著，掌柜正指揮著小二藏起值錢東西；一間間民居大門緊閉，偶爾有一雙怯怯的眼睛，從細微的門縫里透漏出來。</br> 沈珠曦一反常態，她大開車門，取下帷帽，讓所有人見到她鎮定自如的面孔。</br> 馬車越是接近城門就越是接近喧鬧來源。</br> 一波強烈的攻擊正在洗刷守軍空虛的西門，無數流矢從空中飛落，馬車不得不在仙客來酒家寬闊的屋檐下躲了一會。</br> 等攻勢稍緩，馬車終于沖到了城樓下。</br> 沈珠曦在媞娘的攙扶下，踩著馬凳下了車。臉上白一條黑一條，一身狼狽的方庭之從城樓上匆匆走下，舉起雙手欲向她行禮。</br> “不必多禮。”沈珠曦抬手讓他起來，開門見山道，“現在情況如何了？”</br> “……不容樂觀。”方庭之一臉凝重，“襄陽城原本有兩萬精兵，都被大人帶了出去支援商州。新的鎮川節度使不能服眾，處處受制，轄下各州分裂厲害，再加上水災的影響還未完全過去，六州混亂，偽帝應當也是看中這點，逃離皇城后一直隱匿在周遭。所以大人一帶兵離開襄州，他才能反應這么迅速。”</br> 沈珠曦心急如焚，立即追問：“我們還能堅持多長時間？”</br> “多則兩日，短則……一日。”方庭之神色愧疚，揖手道，“昨日襄州軍出征時并未掩藏行蹤，如今百姓都知道城內只有老弱病殘作為防守，以至敵我雙方還沒開戰，我方士氣就已落至谷底。再加上敵人故意放進城中的流言……卑職無能，雖然抓了幾個典型下獄，但未能遏制流言的擴散。”</br> 沈珠曦皺起眉：“是什么流言？”</br> “他們說，知府大人帶著兩萬精兵離開襄州，并非是救援商州，而是得知遼軍即將攻城的消息……棄城而逃了。”</br> “胡說八道！”沈珠曦怒道。</br> “夫人息怒……”方庭之長揖片刻，抬起猶豫的臉，試探道，“夫人現在有何打算？”</br> 沈珠曦現在一頭亂麻，哪有什么打算？</br> 可她不能在官吏面前暴露她的不安和無措，情急之下，她想起父皇在御書房應對朝臣的辦法。</br> “同知有何高見？”</br> 方庭之一頓，緩緩道：“卑職有兩個法子，這兩個法子對應夫人的兩個回答。如果夫人想要離開襄州，去向其他州求助，南門包圍圈最為薄弱，可以調集城內精銳，嘗試從南門突圍。”</br> 什么向其他州求助？分明就是棄城逃跑罷了！</br> 沈珠曦按住怒氣，問：“還有一種辦法呢？”</br> “另一種法子，如果夫人要留下守城——”方庭之抬起眼，坦然地迎著她的視線，“那就做好必死的準備，用破釜沉舟的心態堅持到最后一刻，然后，便任聽天命吧。”</br> 城樓上的傷兵在呻/吟。</br> 城樓外的敵軍在叫囂。</br> 天地沸騰，沈珠曦和方庭之周圍卻寂如墳塋。</br> 媞娘屏住呼吸，忐忑地掃視著兩個目光對峙的人。</br> “我選第三種法子。”沈珠曦開口。</br> 方庭之目光一凝。</br> 沈珠曦抬腳邁上石階，沉著無畏地一步步走上城樓。</br> 寒風蕭瑟的城樓上東歪西倒地躺著守城的士兵，有的手臂受了箭傷，僅用一塊布料隨意包了包；有的大腿中了箭，癱坐在石壁上一臉絕望；有的正在站崗瞭望，臉上寫滿不安。</br> 沈珠曦的出現讓這些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聚集到她臉上。</br> 她環視所有人的臉龐，擲地有聲地開口了：</br> “諸位將士，我便是襄州夫人。昨日，我的夫君響應鎮川節度使的召喚，率兩萬精兵前往商州平叛，以我夫君的才能，必能在四日內趕回襄州。在那之前，還望諸位將士，能夠助我一臂之力，同我一起守候襄州數十萬無辜百姓。我會和諸位將士同心協力，守候襄州，無論生死，同進同退！”</br> 沈珠曦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她堅定無畏的態度。</br> 在她說話的時候，不止城樓上的守衛在聽，鄰近的居民建筑里也陸續有人走出，抬頭仰望城樓上的纖弱身影。</br> 雖非大樹，但百折不撓。</br> 沈珠曦轉身走到城樓邊，望著下方逐漸走出的百姓，朗聲道：</br> “我是襄州夫人，我絕不會丟下我的子民離開！請大家相信我，和我一起守護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故土，我們的親朋好友！如果只是躲在家里瑟瑟發抖，即便能茍活一時，待叛軍入城殺人放火，依然會淪為任人宰割的魚肉！請諸位團結起來，拿起你們手中的武器，和我一起，堅持到支援商州的知府率部回援的時候！”</br> 又一波箭雨開始了，方庭之和幾個士兵拿來盾牌將她護在身下。</br> 箭鏃打得盾牌鐺鐺作響，方庭之急聲道：“夫人！這里太危險了，你還是先回李府吧！”</br> 磅礴如海的勇氣在不知不覺覆蓋了細水潺潺的恐懼。</br> 她不再感覺恐懼，肩上背負的使命讓她的神情越發堅毅。</br> 攻勢漸停，方庭之試探地取下頭上盾牌，捏了捏因震蕩而發麻的雙手。</br> 兩人腳邊落滿箭矢。</br> “方庭之！”沈珠曦重聲道。</br> 方庭之一怔，下意識道：“卑職在。”</br> “我命你安排一支精銳輕騎從南門突圍，務必要將襄州受困的消息送到知府面前。”</br> “喏！”</br> “你再派一隊能言善道的人去游說城中青壯加入守城行動，凡是自愿加入守城的，免三年賦稅徭役，若是不幸陣亡，一律按軍中標準發放撫恤金，若留下孤兒寡母，由襄州贍養送終！”</br> 方庭之神色越加嚴肅認真，他深深看了神色堅定沉著的沈珠曦一眼，再次長揖行禮。</br> “喏！”</br> 方庭之迅速地將沈珠曦決心死守襄州的決心傳達下去，原本渙散的士氣在襄州夫人身當士卒的激勵下重新振作起來。</br> 當天半夜，一支輕騎精銳在犧牲大半后，終于殺出南門重圍，帶著襄州危急的消息奔往商州。</br> 方庭之是文官，對守城一事知之甚少，襄州軍里識字懂兵法的，又大多被李鶩帶出了城。</br> 沈珠曦當初給李鶩抄兵法的時候，順便學了一點皮毛，沒想到今日就要死馬當活馬醫，硬著頭皮上陣了。</br> 為了第一時間掌握敵軍攻城的動向，她在城樓上臨時騰出一個辦公點，吃住都在此處，她要了四個城門的布防圖日夜思考，在成功組織守軍打退叛軍的一次強攻后，方庭之主動給她帶來了沙盤。</br> 沈珠曦整潔的衣裳臟了，皺了，她白凈的臉龐也變得這里花一塊那里花一塊。她一身素凈，所有都充作了府庫，化為一粥一飯，一具盔甲一副長弓。兩日不眠不休，她的眼下浮著青色，簡單挽起的頭上只有李鶩打磨過的那只素金簪。若是叫從前宮中的舊人見了，絕不會相信她就是養尊處優的越國公主。</br> 她和城樓上的將士越來越像。</br> 她失去高貴的衣裝和車馬，城中的百姓卻對她越來越尊重。</br> 每次議事，官吏和將士都會認真傾聽她的發言，每次出行，百姓都會心悅誠服地跪拜行禮。</br> 這些，都是她貴為公主時沒有得到過的待遇。</br> 沈珠曦漸漸明白了尊重的來源。</br> 父皇貴為一國之君，卻被他所輕蔑的愚民推翻，她貴為一國公主，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br> 一個人的高貴，并非出于血統，而是源自令人敬佩的品行和才能。即便貴為皇帝，如果沒有與之相配的才能和德行，最終也會像父皇那樣招來滅亡。</br> 即便出身貧賤，如果自身閃閃發光，也能像李鶩那樣，吸引到向陽而奔的人。</br> 出身高貴，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謊言。一個人的出身，從來都沒有高低貴賤。</br> 只有缺乏出眾德行的人，才會試圖用高貴的出身去威懾眾人。</br> 騙別人不要緊，如果連自己也騙到了，那就離自取滅亡也不遠了。</br> 沈珠曦曾覺得自己被幾根絲線懸在黑暗的半空。</br> 可如今，她越來越真實地感覺到腳下的這片大地。</br> 她要守護它。</br> 守護她的子民，守護她珍視的每一個人。</br> 用自己的雙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