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一直在原地等待。</br>　　她怕挪動一步,夢就醒了。她怕挪動一步，來找她的就不是李鶩。</br>　　城樓下人聲鼎沸，所有人都在議論神兵天降的鎮(zhèn)川軍。</br>　　他們悄無聲息接近遼軍圍堵力量最弱的南門,在遼軍得到情報之前先一步全滅敵軍后,從南門直沖遼軍主力所圍堵的西門。</br>　　偽帝自信能在李鶩回城之前拿下襄陽，所以帶來的主要是攻城部隊。</br>　　遲緩的步兵遇上擅長騎射砍殺的鎮(zhèn)川軍，就像落入狼群的羊，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他們笨重的攻城器械在攻城時無往不利,對上靈活迅疾的騎兵卻毫無辦法。</br>　　原本氣焰囂張的遼軍在被李鶩率領的鎮(zhèn)川軍沖刺幾回后,士氣全線崩潰，混亂中,遼軍中響起撤退的號角。</br>　　襄陽城樓上響起震天的歡呼聲,所有人都在慶祝這次千鈞一發(fā)的死里逃生。</br>　　有一直咬緊牙關，斷了胳膊都不曾哼出一聲的男兒忍不住低頭哭出了聲。</br>　　所有人都眼含熱淚。</br>　　媞娘沖進塔樓，找到了貼著墻角站的沈珠曦。</br>　　“夫人,你在這里做什么？”媞娘一臉擔憂地把她看了個遍,“你有沒有受傷？！”</br>　　沈珠曦搖了搖頭。</br>　　“夫人？你怎么不說話？”媞娘擔心道。</br>　　沈珠曦想要張口,嘴唇卻像被膠粘緊了一樣,只能握了握媞娘的手臂,安慰她不要擔心。</br>　　她心跳得很快。</br>　　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歡呼的時候。</br>　　李鶩率部沖進了遼軍大本營,他會受傷嗎？他能斬殺偽帝一絕永患嗎？</br>　　眼前突如其來的勝利，真的不是做夢嗎？</br>　　沈珠曦腳下輕飄飄的，因為極度的悲喜交替而頭腦一陣陣發(fā)暈。</br>　　眼前一切,真的不是她的幻覺嗎？</br>　　媞娘想要把她拉出箭塔,她搖著頭站著一動不動。</br>　　天色漸漸暗了。</br>　　暮鴉回轉,夜幕在哀長的鳴叫聲中緩緩展開。落日湮沒在地平線下，城墻和叢林都蒙上了一層陰影。</br>　　城樓上燃起了火把，沈珠曦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br>　　她癡癡地望著寂靜的天邊，直到馬蹄聲漸漸傳至城樓。</br>　　沈珠曦不敢動彈，眨也不眨地看著逐漸從明與暗之間現身的那個身影。</br>　　李鶩一馬當先，他提著一物，圓滾滾的，看不清楚。</br>　　日月交替之際的昏黃光影籠罩著他高大的身軀，宛如一棵蕭蕭肅肅的孤松，隨著他走出昏暗天空下的陰影，一支森然肅穆的軍隊也在他身后漸漸顯形。</br>　　李鶩騎著馬走到城樓火把的映照范圍后，沈珠曦渾身一震，幾乎懷疑自己的雙眼！</br>　　李鶩手中提的那物，竟是戴著金色冠冕的大遼偽帝的頭顱！</br>　　鎮(zhèn)川軍此前追擊遼軍的時候，城內響起震天的歡呼，可李鶩帶著偽帝頭顱返回襄陽的時候，聚集在城門內外的襄陽百姓卻鴉雀無聲。</br>　　無數又敬又畏的目光隨著李鶩移動。</br>　　一身狼狽的方庭之匆匆趕來，撩開官服率先行起大禮，百姓有樣學樣，浪潮一般跪拜下去。</br>　　在沸騰的人聲中，李鶩翻身下馬，提著人頭走上了城樓。</br>　　城墻上已經空無一人，除了還在同一個位置傻傻看著他的沈珠曦。</br>　　李鶩剛要拔腿走過去，忽然想起手中血淋淋的東西，遲疑地停下了腳步，把人頭藏在了身后。</br>　　他站在月光下，看著箭塔陰影里的沈珠曦。</br>　　“我有個禮物送給你……你先等一會。”</br>　　李鶩左看右看，撿起地上一塊臟兮兮的破布，把死不瞑目的人頭給包了個嚴嚴實實，然后才打算走向沈珠曦。</br>　　他甫一轉身，沈珠曦就撲進了懷里。</br>　　李鶩后退了一步，單手摟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忘把臟兮兮的布包遠離她的身體。</br>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br>　　李鶩感受著懷中傳來的顫抖，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說：</br>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上百倍。”</br>　　沈珠曦咬著嘴唇，竭力克制著洶涌的淚水。</br>　　“哭也沒關系，你已經很勇敢了。”李鶩輕聲說，“沈珠曦……我為你驕傲。”</br>　　他拉開她摟在腰上的右手，隔著朦朧的月影輕紗，親吻這五根血跡斑斑的指尖。</br>　　“臟……”沈珠曦不安道。</br>　　李鶩捉住這只畏縮逃離的手，不容置疑地從指尖親吻到手心，然后再把她的手指收緊，包裹住最后留下的那個吻。</br>　　他抬起頭，直視著她的雙眼道：</br>　　“這是我見過最干凈的手。”</br>　　他說：</br>　　“你的父皇和母妃見到了……也一定會為你驕傲。”</br>　　……</br>　　“偽帝被斬了？！”</br>　　獄中枯坐編螞蚱的白戎靈驚坐起，一把扔下手里那個怪模怪樣缺胳膊斷腿的稻草螞蚱，掙扎著從稻草席上起身，瞪著眼睛沖到門口。</br>　　“你開什么玩笑？傅玄邈都沒捉到偽帝的尾巴，你們知府還能把他斬了？你們一群人□□的做什么夢呢？”</br>　　“我們大人把偽帝的腦袋都提回來了，這還能有假？”坐在木桌前聊天的獄卒之一朝他投來不屑的目光，“那傅玄邈，說到底還是個公子哥，就是沒有我們大人經驗老道，一出馬就拿下了偽帝的腦袋。”</br>　　另一名獄卒感慨道：“經此一戰(zhàn)，我們大人的名聲定會傳遍大江南北，依我看，離升職加官也不遠啰！”</br>　　“不知陛下會如何獎賞我們大人？”獄卒美滋滋道，“大人喝酒吃肉，我們這些手底下的人，說不定也能分得一點殘湯剩羹。”</br>　　“我管你們吃什么，究竟什么時候才放我出去？！”白戎靈氣急敗壞地踢著欄桿，“這都幾天幾夜了，你們知不知道我被關在這里的時候，損失了多少銀子？！”</br>　　“……這人又瘋了。”獄卒搖搖頭，夾起一箸下酒菜放進嘴里。</br>　　不管白戎靈再怎么叫喊，兩個獄卒也沒有理他一次。</br>　　白戎靈嗓子干了，罵不出來了，只好撿起他的草螞蚱繼續(xù)編起來。</br>　　“都是秋后的螞蚱，等本公子出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們……”</br>　　隔壁屋的老乞丐同情地看著他：“年紀輕輕，怎么就——”</br>　　“你閉嘴！”白戎靈炸毛道。</br>　　“把田戍炅提出來，知府大人要見他。”</br>　　州獄入口處的大門打開，一個穿著官服的小吏走了進來。</br>　　兩個正在吃著小菜的獄卒連忙起身行禮，一人掏出嘩啦作響的鑰匙串朝白戎靈所在牢房走來。</br>　　白戎靈趴在門上，迫不及待地拍打著木門：</br>　　“聽見沒？！你們知府大人親自接見我！本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燈，趕緊利索點開門！”</br>　　白戎靈趾高氣揚地指揮著獄卒開門后，緊緊捏著他的袍子以遮掩光溜溜的屁股蛋，一搖一拽地走了出去。</br>　　小吏將他帶到李府書房，無視他嚷著要換衣梳洗的要求，強硬地將他推進了書房。</br>　　白戎靈剛要發(fā)出怨言，書房內香飄四溢的一桌好菜就牢牢吸引了他的眼球。</br>　　他聽到自己響亮的口水吞咽聲。</br>　　“表舅哥，坐吧。”坐在桌前的李鶩道。</br>　　白戎靈警惕而狐疑地環(huán)視一周書房，說：“我表妹呢？”</br>　　“她幾夜沒合眼，現在睡覺去了。”李鶩拍了拍身邊唯一一張木凳，“坐吧，站著說話多生疏啊。”</br>　　“少和本公子套近乎，沒用！”</br>　　話雖如此，白戎靈的雙腳還是挪向了木凳。他在桌前坐下后，咽著口水想要拿起面前的木箸，啪地一聲，李鶩的木箸壓在了他的木箸上。</br>　　白戎靈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沒能從李鶩的木箸下抽出自己的木箸。</br>　　“你什么意思？”白戎靈氣歪了臉。</br>　　“我同意你吃了嗎？”李鶩說。</br>　　“不是你讓我坐下的嗎？！”</br>　　“我讓你坐下，沒讓你吃我的東西。”</br>　　李鶩抬走木箸，夾起一筷紅燒肉慢條斯理地移過白戎靈直勾勾的眼前，慢悠悠地放進嘴里咬了起來。</br>　　“嘶——真香。”李鶩一臉滿足。</br>　　白戎靈直勾勾地盯著他，喉結明顯地滾動了一下。</br>　　“表舅哥，你老實回答我的問題，這一盤就是你的。”</br>　　李鶩把紅燒肉往他面前一推，晶瑩剔透的肥肉在橙紅的湯汁包裹里顫顫巍巍，也讓白戎靈掙扎的內心顫顫巍巍。</br>　　“……你要問什么？”</br>　　白戎靈以為，他的問題會是白家相關，沒想到，李鶩直直盯著他的眼睛，問出口的卻是：</br>　　“獨眼龍還活著嗎？”</br>　　白戎靈一愣。</br>　　他本想隨口糊弄，但李鶩的視線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絲絲寒氣順著背脊擴散。</br>　　他有一種感覺，他的回答，決定他走出這間房是豎著還是橫著。</br>　　“你說那個獨眼的當鋪掌柜？”白戎靈不情愿道，“在東城悅來客棧的地窖里，我吩咐小二每天給他送一次吃食——應該還活著吧。”</br>　　“你是怎么找到沈珠曦的？”</br>　　“你好意思問？！”白戎靈忽然火大，“你是怎么對我表妹的？怎么讓她連下降時戴的簪子耳飾都變賣了？”</br>　　李鶩沉默片刻：</br>　　“……是我不好。”</br>　　“你也知道你不好！你壓根配不上我表妹！”白戎靈順桿子往上爬，一臉得意道：“這本來就是我白氏進貢給皇室的禮物，想要從黑市上認出它們還不簡單？我手下的掌柜，一發(fā)現它們要被一隊行商帶出大燕，立馬就攔截下來了。我告訴你，我們白氏眼線遍布天下，我失蹤一事很快就會被族中大人知曉，你要是不想倒霉，就趕緊讓我?guī)П砻没丶摇Ｈ绱耍疫€可以替你遮掩一二——”</br>　　“威脅我？”李鶩咧嘴一笑，“行啊——”</br>　　這個笑容反過來讓先威脅人的白戎靈反而感受到了危險，他警惕道：“你想做什么？”</br>　　“不做什么——”李鶩說，“你還記得教坊里你給我下的那個藥吧？說起這事兒，我還得謝謝你，要不是你，老子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開葷。在我倒霉之前，我一定會修書一封送給傅玄邈，讓他知道你的功勞，日后也可多照顧照顧你。”</br>　　白戎靈臉色一白，驚恐道：“這、這關我什么事？！”</br>　　“不用和我解釋，反正我要是倒霉了——”李鶩說，“你就去跟傅玄邈解釋。”</br>　　白戎靈像被掐住了喉嚨，瞪著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br>　　“……吃吧。”李鶩說，松開了手中盛著紅燒肉的盤子。</br>　　白戎靈卻沒有動箸，他盯著李鶩道：</br>　　“你讓表妹和我回家，我給你想都不敢想的銀子。”</br>　　“不行。”</br>　　“你想要什么軍備資助，我白氏都給你。”</br>　　“不用。”</br>　　“我再送你一百個如花似玉的揚州瘦馬！”</br>　　“不要。”</br>　　李鶩油鹽不進，談判壓根無法進行。</br>　　白戎靈垂頭喪氣道：</br>　　“你怎么才愿意放了表妹？”</br>　　李鶩抬起眼皮，漫不經心道：</br>　　“除非我死，不然想都別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