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李鶩午休的時候,沈珠曦把李鵑的雞毛和尸骨收集起來,埋在了后院的角落,又把它一次都沒睡過的雞窩給放了上去。</br> 正好旁邊落著一塊木片,她順便給它豎上了無名墓碑。</br> 李鵑在她面前跳腳的模樣還歷歷在目,現在卻……</br> 是她對不起李鵑,它天天給她下蛋還被變成了一鍋雞湯,連個全尸都沒留下。</br> 沈珠曦默默抹著眼淚,時不時嘆一口氣,為這無常的世事。</br> 她消沉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終于有心思拿起李鶩從商州帶回來的茶包。</br> 隔著一層油紙,她已經聞到了正宗雨花茶發出的清香。沈珠曦原本的輕視不禁收了起來,她洗凈雙手,端坐在方桌前,小心翼翼地解開了油紙。</br> 四塊巴掌大小的小團茶疊在一起,茶色淡綠,似是蒙著一層白霧,幽幽的茶香撲鼻而來。</br> 睡醒的李鶩從里屋走了出來,睡眼惺忪道:“讓我泡一杯嘗嘗……”</br> “等等!”</br> 沈珠曦緊張的大喝讓李鶩猛地縮回手。</br> “……怎么了?”</br> “還沒有點茶器具,也沒有配它的茶盞——”沈珠曦一臉凝重道,“現在還不能喝。”</br> “一驚一乍,你想嚇死老子改嫁啊!”李鶩罵道,“泡茶不就是一個杯子一壺開水的事嗎?還要什么點茶器具?”</br> “對普通的茶,當然開水和普通茶盞就行,但是這茶這么好,你就忍心暴殄天物?”沈珠曦皺眉道。</br> 李鶩坦坦蕩蕩地說:“我忍心。”m.</br> “……”</br> 對牛彈琴。</br> 沈珠曦重新包好油紙,說:“不行,得等我湊夠器具才能喝。”</br> “你去哪兒湊?”</br> “我去鎮上看看。”</br> “我陪你。”李鶩說。</br> 兩人去了鎮上集市,沈珠曦精挑細選,逛了許多商鋪,才從一個掌柜的箱底發現了一件十二套的出自建窯的黑釉點茶器具。</br> 她興沖沖地買下了這套茶具,不惜掏空荷包里的所有家底。</br> 回去的路上,李鶩說:“茶具我送你,錢……”</br> “不行!”沈珠曦一口回絕,“你要是敢把錢補給我,我就再也不和你一起上街了!”</br> 這話聽起來有些幼稚,沈珠曦話已出口才意識到,好在李鶩并未注意到這孩童似的威脅。</br> “這幾樣破東西居然也要百兩銀子……賣這個和買這個的都瘋了。”他一臉難以理喻的表情。</br> “是你不懂。”沈珠曦愛不釋手地隔著紙包摸了摸她新得手的建窯茶具,“若沒有好茶具相配,好茶也會黯然失色。”</br> 李鶩毫不猶豫道:“放屁,茶葉還是那個茶葉,怎么可能因為茶具就不一樣?”</br> 沈珠曦懶得和他計較,白了他一眼:“說了你也不懂。”</br> “只有你懂。”李鶩反唇相譏,“你鼻子比我們多了一個孔,所以只有你才聞得到那不一樣的茶香。”</br> “你、你——”</br> 沈珠曦氣得忍不住錘了他一下。</br> “你嘴怎么這么討厭!”</br> 她用的勁兒根本不大,可李鶩立時把腰弓了起來:“我的傷……”</br> “你別想騙我!”沈珠曦氣憤道。</br> “我沒騙你,真的打到傷口了……剛好就打在傷口上……”李鶩一臉痛苦。</br> “我才不會信你!”</br> “真的……你看看傷口有沒有裂開……”李鶩彎下腰。</br> “……我要怎么看?”沈珠曦狐疑道。</br> “你看紗布有沒有染紅。”</br> “可紗布在你衣服里面……”</br> “呆瓜,你要學會變通。紗布在衣服里面,你不會解開——”</br> 沈珠曦一巴掌打在他身上,漲紅了臉:“流氓!”</br> 她轉身就往家的方向走去。</br> 李鶩看著眼前怒氣沖沖的身影和她緋紅的耳垂,唇邊不由噙上一縷微笑,他邁開雙腿,吊兒郎當地跟上了她的腳步。</br> “呆瓜,等等我——你不要你的賤人茶具了?”</br> “是建窯茶具!”</br> 她轉過頭來,氣急敗壞地說。</br> “知道了,建窯,建窯……”李鶩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身邊,繼續和她并肩而行。“我倒要看看,你拿這建窯茶具,到底能泡出什么蝦滑茶來……”</br> “是雨花茶!”</br> “行,行,雨花茶就雨花茶……”</br> 回到家后,沈珠曦迫不及待地清洗了茶具,她怕別人做不好,或者弄碎了她的建窯茶具,甚至沒有假手于人,而是親自把這套茶具洗得干干凈凈,又細心地擦干了上面的每一顆水珠。</br> 在她做這些事的時候,她拜托細心的李鵲用茶碾將一枚雨花團茶碾碎成末。</br> “……如果是陳茶,那么還要經過一道烘茶爐炙烤的過程,但這是今年的新茶,無須去除陳味,所以炙烤這一步就可免了。”沈珠曦興致勃勃地說道。</br> 院子里三人,李鵲低頭碾茶,李鶩像個大老爺似地癱在椅子里,李鹍樂此不疲地玩弄著桂花樹上的一只蝸牛——不斷用樹枝觸碰它探出的觸須。</br> 沈珠曦說了半天點茶的關鍵,除了李鵲偶爾禮貌性地附和兩聲外,另外兩個人毫無關心。就連李鵲,看得出來也對點茶并無興趣。沈珠曦說了半天說個寂寞,只好閉上了嘴。</br> 李鵲把茶末準備好后,沈珠曦洗凈雙手,點起香爐,端坐在方桌前,表情變得渾然不同。</br> 三兄弟被她不同尋常的架勢唬到,許久都沒人開口打破緘默,就連李鹍也一反常態,安靜非常。</br> 半晌后,李鵲壓低聲音道:</br> “嫂子這樣,像個公主……”</br> 李鹍嘿嘿笑道:“不像,還像豬豬……”</br> 李鶩不以為意道:“公主哪兒會泡茶,都是別人給她泡茶……公主就是天天躺在床上等著別人來伺候的主兒,就像——”</br> “就像豬。”李鹍說。</br> “不錯,雕兒現在還會發散聯想了。”李鶩欣慰地拍了怕他的背,李鹍傻笑起來。</br> 旁邊人在說什么,沈珠曦一概左耳進右耳出。</br> 有好茶的機會不多,她怎么會因為幾個屁就浪費這么好的機會呢?</br> 她拿起茶羅,專注而仔細地將茶末篩了數次,等茶末篩細致了,旁邊的茶盞也溫好了,茶爐上的水也開了。</br> 沈珠曦將篩好的茶末輕輕篩進溫熱的黑釉茶盞,注入剛好二沸的熱水,手執一把茶筅,不斷擊拂茶湯,打起細密的沫餑。</br> 她低垂頭顱,后頸潔白如玉,密如鴉羽的睫毛半遮清波蕩漾的杏眼,投下一片淺淺的三角陰影。手上的動作沉穩安定,不見絲毫顫抖。</br> 前院的夕陽爬過堂屋的門檻,濃墨重彩地披上少女雙肩,她毛茸茸的發絲,她柔軟的長睫,她帶著茶香的指尖,她的所有,都在這柔美瑰麗的夕陽里發著光。</br> 李鶩坐在椅上,姿態散漫,眼神卻銳利清楚,始終緊鎖在沈珠曦身上。</br> 雪花一般乳白色的泡沫逐漸在茶面上形成,非同一般的茶香溢滿陋居,聞之沁人心脾,身心皆愉。</br> 沈珠曦將三碗茶盞推出,李鶩三人各自接過,李鹍拿起來就往嘴里倒去,下一刻,他跳了起來:</br> “燙燙燙燙死我了!”</br> 沈珠曦忍不住笑道:“你慢些喝。”</br> 她這一笑,身上因高貴帶來的疏離氣質煙消云散。</br> 李鶩和李鵲相繼端起茶盞,沈珠曦也拿起了面前的茶盞。</br> 她緩緩品了一口,久違的好茶下喉,舒服得她每個毛孔都張開了,恨不得長長地呻/吟一聲。</br> 此情此景,唯有好詩才堪相配。</br> 沈珠曦情之所至,張口吟道:</br> “犀日何緣似個長,睡鄉未苦怯茶槍。</br> 春風解惱詩人鼻,非葉非花只是香。”</br> “非葉非花只是香——真是好詩。”李鵲開口道:“這是何人所作?”</br> “是誠齋先生所作。”沈珠曦道。</br>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可是他寫的?”</br> “正是!”沈珠曦驚喜道。</br> 李鵲笑道:“我娘以前教過我這一首。”</br> 李鶩看著兩人有說有笑,一來一往,眉頭慢慢壓了下去。</br> 他砸了咂嘴,沒嘗出手里這杯蝦滑茶喝到嘴里有什么不同。這味兒,不和鎮門茶肆上三文錢一碗的茶葉差不太多嗎?</br> “咳——”他清了清嗓子。</br> 桌上三人都朝他看了過來。</br> 李鶩沉吟片刻,雙目看向盞中茶湯。</br> “你這茶,白花花。就像一個小燒餅。”</br> 沈珠曦變了臉色:“李鶩,你冷靜一下……”</br> 李鶩充耳不聞,接著吟道:</br> “說好喝,放狗屁。一碗燙嘴的垃圾。”</br> 沈珠曦:“……”</br> 李鶩旁若無人,深情吟誦:</br> “老子翻山又越嶺,帶回這個蠢東西。”</br> “這茶要我三百兩,不如來個酒三斤。”</br> 一首茶詩作完,李鶩沉默半晌,堂屋里也跟著他沉默了半晌。</br> 終于,他抬頭看向面容僵硬的沈珠曦:</br> “你剛剛叫我冷靜什么?”</br> “沒、沒什么……”</br> “我得找張紙記下來。”李鶩說著離開了方桌,不一會,拿著她的紙筆走了回來,他剛一提筆,想起什么,把筆墨紙硯都推給了沈珠曦,“你的字好看,你來寫——”</br> “……寫什么?”沈珠曦惶恐道。</br> 她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被李鶩殘忍打破。</br> 李鶩想也不想地說:“就寫我剛剛念的那首詩啊!你忘了?我再——”</br> “忘不了,忘不了……”沈珠曦忙說。</br> “那你寫吧。”李鶩點點頭,道,“我這首詩,就叫《李鶩品蝦滑茶》——你說如何?”</br> “呵呵……”</br> “你傻笑什么?好還是不好?”李鶩皺眉。</br> 沈珠曦干笑:“挺好……”</br> 她懷著一絲憐憫,提筆寫下《李鶩品雨花茶》幾個字。</br> “你還記得我的《傷豬蹄》嗎?一并寫下……”李鶩興致勃勃道,“我看那些詩人都出了自己的詩集,以后我多寫幾首,也出它一本詩集——”</br> “大哥才華橫溢,驚為天人,只出一本詩集豈不是天下所有文人的損失?”李鵲拍桌叫好,“大哥有這等實力,就該出他個十本八本的,要青史留名才好!”</br> “別把話說得這么滿,讓人聽見了,我不是成了笑話嗎?”李鶩說。</br> “大哥的意思是……”</br> “離青史留名,還是有點差距,等我再精進一些——”</br> “那時必定青史留名!”李鵲用力鼓起掌來。</br> 李鶩滿意地哼了一聲。,,網址m..net,...: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